一周后,一份《交通事故责任认定书》的复印件,被送到了Neil面前。
结论简短而冰冷:“……依据现有证据,认定Shirley(白芷)在某时某地,与停放车辆发生刮擦,承担全部责任。”
关键不在于结论,而在于“依据现有证据”这几个字。它所援引的证据清单,正是那份被重构过的“唯一连贯”视频,以及那份措辞谨慎、只陈述“无法排除可能性”的商业风险评估报告。在“证据优势”原则下,这两份东西构成了一个逻辑上能自洽的“故事”。
Shirley拿着认定书,感觉像在和一个看不见的影子辩论。复议?可推翻一份基于“现有证据”做出的形式合规的认定,需要他们自己去证明视频的时间线是错的——而这,需要聘请更昂贵的专家、进行更复杂的鉴定,其成本远超车辆维修费本身。
蒋思顿看似没有施加压力。他只是精心准备了一个“证据包”,并把它放在了系统惯性最容易滚动的那个斜坡上。系统遵循自身的重量和逻辑,产出了一份符合格式的、具有法律效力的文件。这份文件本身,就成了Shirley和Neil面前最坚固的墙。
赵律师指着认定书说:“它不是最终结论,但它是强力的推定。如果起诉的话,法院会极大程度尊重这份行政认定。
我们要想胜诉,必须承担近乎苛刻的‘举证责任’,去推翻一个在形式上完全合规的结论。对方不需要证明你‘一定做了’,只需要让法官相信‘你很可能做了’。
而他们构建的证据,刚好跨过了这个‘很可能’的门槛。
接受,意味着默认被卷入这个荒谬的故事;不接受,则意味着要投入不可估量的时间、金钱和精力,去对抗一个由碎片“事实”、专业报告和系统惯性组成的庞然大物,只为证明一件根本未曾发生过的事。
他们被困在了一个由叙事、程序和潜在成本构建的透明盒子里。蒋思顿的胜利,不在于证明他们错了,而在于成功地让“自证清白”的成本,高昂到令人绝望。
白芷惊讶得半天合不拢嘴,她调出那晚的记忆,像回放监控一样一帧帧检查:Neil确实醉得厉害,但她是扶着他走,不是拖。她记得那辆灰色阿斯顿·马丁,因为它停在通道边,她还特意让Neil靠另一侧走,怕他吐在车上。
“绝对没碰到。”她对Neil说,“我记得很清楚。”
年轻的赵律师推了推眼镜,语气里带着专业人士特有的、安抚人心的笃定:“我们可以申请复核,上级部门会重新审查证据。那个视频的时间线问题,我们可以找更权威的技术机构做鉴定……”
他们照做了。
三周后,当复核决定书寄到时,Shirley正在阳台上看着那盆绿萝。
叶子黄了三分之二。不是枯黄,是一种暗淡的、了无生气的黄,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内部抽走了生命力。她试过多浇水,试过施肥,试过挪到阳光更好的位置——都没用。
门铃响了。普通的挂号信。
她签收,拿着那个薄薄的信封在手里掂了掂。很轻。但就是这个轻飘飘的东西,将要决定他们过去一个半月全部努力的价值。
一个半月。
从拿到那份《道路交通事故认定书》开始,她和Neil就进入了另一个维度的时间。正常人的生活是线性的,上班、吃饭、睡觉。他们的生活是循环的——不断回到那个下午,那个停车场,那道凭空出现的划痕。
不,不是凭空。划痕是真的,报警是真的,交警来了是真的,勘察是真的。只有“Neil撞了车,Shirley刮擦了车”这个核心事实是有待推敲的。
“复核能改吗?”Shirley问律师。
“有一定概率。”赵律师的措辞很谨慎,“关键在于,我们要提出有理有据的异议。”
他们开始准备“有理有据的异议”。
第一份材料:停车场平面图。Shirley亲自去量的尺寸,用激光测距仪确认了当时行走的路线到那辆阿斯顿·马丁的距离——最近点0.52米。
第二份材料,划痕的清晰照片,是一个向右上扬的抛物线,她在图上做了精确标注。
同时,蒋思顿监控画面沉默地记录着:Shirley经过那辆豪车时,只是独自径直走过,身影平稳,没有任何突兀的下蹲或靠近。那时,她还需要跨上马丁车旁的一个矮台阶。
一般情况下一个人在向上跨台阶时,身体会自然带出一道向左上方的、近乎直线的力度。这无论如何,也画不出照片上那道优雅右扬的原弧状的抛物线。两者在物理层面上背道而驰。
另外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同样根据视频显示,她的路线是从车左侧转弯,掠过车头,再直线踏上台阶。如果真有不慎的刮擦,最该留下印记的,也应是车身左侧或车头正面。可那道新鲜的伤痕,却偏偏落在车头的右下角——一个在她的运动路径上,几乎不大可能自然触及的“死角”。
第三份材料:Shirley背包的材质检测报告。他们找了一家检测机构,证明背包面料是软质皮革,边角处有柔性填充物。“这种材质不可能在车漆上留下那种深度的、边缘锐利的划痕。”检测员在电话里解释。
第四份材料:最重要的一份。Shirley跑遍了停车场所有可能的监控点位,绘制了一张监控覆盖示意图。她用红色标注出那个“事故”发生的位置——那是一个完美的死角,正好旁边有另一辆车的遮挡,三个最近的摄像头都拍不到。
“这里根本没有监控。”她在示意图下方写道,“对方提交的任何所谓‘视频证据’,都不可能是从这个位置拍摄的。”
赵律师看着这些材料,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很充分。但还缺一样东西。”
“缺什么?”
“缺一份能直接证明‘视频不存在’的官方证明。”赵律师说,“比如,物业出具书面证明,说那个位置确实没有摄像头。”
Shirley去了物业三次。
第一次,前台说经理不在。
第二次,经理说需要请示上级公司。
第三次,经理把她请到小会议室,关上门,递给她一杯茶:“小姐,不是我不帮你。但我们公司有规定,不能出具这种‘否定性证明’。我们只能证明我们有什么,不能证明我们没有什么。”
“可这关系到一起官司——”
“我知道。”经理打断她,声音压得很低,“正因为是官司,我们更不能掺和。对方……那辆车主的律师,上周也来过。人家手续齐全,我们只能配合提供已有的监控录像。”
“可那里根本没有监控!”
“所以我们就说‘该点位监控设备故障’。”经理的眼神躲闪,“这是标准话术。我们不可能出一张纸,说‘本公司在此未安装摄像头’——那等于承认我们安防有漏洞,要担责任的。”
Shirley明白了。真相在官僚式的风险管理面前,是可以被灵活定义的。
没有那份证明,他们还是提交了复核申请。
赵律师把材料装订成册,封面是蓝色的卡纸,标题是《关于xxxx号事故认定书的复核申请及异议材料》。一共四十七页,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递交那天下了雨。Shirley和Neil一起去的。接待窗口后面是个年轻的女办事员,她接过那本厚厚的材料时,眉毛微微抬了抬。
“这么多啊。”
“证据要充分。”Neil说。
办事员拿出一个登记本:“留个电话。有结果会通知。”
整个过程不到三分钟。他们走出大厅,站在屋檐下看着雨。Neil点了根烟,烟雾在潮湿的空气里升得很慢。
“要等多久?”他问。
“法律规定是三十天内。”赵律师在电话里说,“但有时候会延长。”
他们开始了等待。
第一周,Neil每天会问好几次“有消息吗”。第二周,他问的次数减半。第三周,他不再主动问,只是当Shirley的手机响起时,他会立刻抬头看过来。
等待抽干了他的焦虑,留下一种更深的疲惫。
Shirley也开始失眠,深夜坐在客厅里,不开灯,只是盯着窗外。有次深夜起来喝水,忽然看到那盆绿萝——都是某种正在无声枯萎的东西。
第四周,通知来了。不是结果,是一个电话:“请补充提供物业关于监控点位的书面说明。”
Shirley解释了很久,电话那头的人只是重复:“这是复核需要。没有这个,我们无法判断对方视频证据的真伪。”
“可那里根本没有监控——”
“所以更需要物业的书面证明。”
“但他们不肯出——”
“那想想别的办法吧。”
赵律师建议他们再试试。“也许可以找更高层的管理部门?”他说完自己也沉默了。他们都清楚,为了一起十几万的小案子——不,现在加上律师费、鉴定费、交通费,已经超过二十万了——成本有多高。
成本。这个词在这两个月里变得越来越具体。它不仅是钱,是时间,是精力,是一种 slowly eroding something fundamental(慢慢侵蚀某种根本之物)的消耗。
第五周,他们决定不再补充任何材料。“就这些了。”Neil说,“爱怎么判怎么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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