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钧在驿馆庭院中踱步,脚下枯黄的落叶发出细碎的脆响。他已换上便于行动的窄袖深衣,外罩一件半旧的玄色大氅——这是离京前特意准备的,既不失士人体面,又不至于在探查时过于显眼。
“议郎。”黄忠的声音自院门处传来,他今日亦未着全甲,只穿了一身便于骑射的皮制戎装,腰悬环首刀,背上斜挎着那张闻名南阳的强弓,“郡丞已在驿馆外等候,言今日陪同议郎视察城防治安、坊市恢复诸事。”
崔钧颔首,随黄忠走出驿馆。晨雾未散,街道上行人尚稀,几家早开的食肆飘出蒸饼与豆羹的香气。曹寅果然候在门外,他今日换了一身较为轻便的青色官服,见崔钧出来,上前拱手道:“议郎晨安。孙府君有交代,议郎既欲知南阳实情,不妨亲眼看,亲耳听。今日便由下官陪同,议郎欲往何处,但请吩咐。”
这话说得坦荡,反倒让崔钧心中警惕更甚。他略一沉吟,道:“既如此,便先往市坊一观。战乱之后,商贾流通乃民生复苏之要。”
“谨遵议郎之意。”曹寅侧身引路。
三人沿着宛城主街向北而行。雾气渐散,市井之声逐渐清晰。行至城北“永平里”坊市时,景象让崔钧暗暗吃惊。坊墙虽仍有修补痕迹,但坊门洞开,内里街道纵横,店铺林立。帛肆、酒垆、粮店、铁匠铺、漆器坊……各色幌子在晨风中招展。挑担的货郎、推车的贩夫、挎篮的妇人穿行其间,讨价还价声、吆喝叫卖声、铁锤敲击声交织成一片生机勃勃的喧嚷。
更令崔钧注意的是秩序。坊市入口处有亭卒值守,凡入市者需验看“传”(通行凭证),车辆货物亦有粗略查验。坊内每隔百步,便有巡街的郡兵小队走过,步伐整齐,目不斜视。一处粮店前,几名百姓正与店主争执斗量,很快便有市掾吏赶来调解,丈量权衡,处置迅速公允。
“去岁城破时,此坊焚毁近半。”曹寅在一旁轻声解说,“孙府君令工曹优先修复坊墙、街道,又减免今明两年市租,招引商贾。凡愿来南阳行商者,郡府提供赁舍,头三月免租。如今城内七坊,已复其五,城外亦设草市三处,供乡民交易。”
“这些巡街郡兵,似与寻常戍卒不同?”崔钧目光追随着一队刚走过的兵士。
黄忠接话道:“议郎明鉴。此乃郡府新设‘市巡’,专司坊市治安。皆从郡兵中遴选年轻机敏、略通文算者充任,由贼曹掾亲自训练,熟稔《市律》、辨伪缉盗。月前曾破获一起私铸五铢钱案,缴获钱范三具,拘捕七人。”
崔钧默默点头。恢复市易不难,难在如此迅速地重建秩序与信任。孙宇不仅让市坊重新开张,更建立了一套有效的管理制度——这需要的不仅是钱粮,更是精细的谋划与强力的执行。
穿过永平里,前方是宛城北门。城墙明显经过大规模修缮,新夯的土色与旧墙形成鲜明对比。登上马道时,崔钧注意到城墙夯土层中掺有大量碎砖瓦砾,这显然是利用城内废墟材料,既节省了成本,又清理了战场。
城楼之上,视野豁然开朗。向北望去,驿道蜿蜒,远山如黛。城下护城壕已被重新疏浚,引淯水注入,壕宽三丈有余,水面在晨光中泛着清冷的波光。城墙雉堞后,戍卒执戟而立,每隔三十步设有一架警跸(警鼓),更远处,城墙拐角的敌台上,隐约可见弩机的轮廓。
“去岁黄巾攻城,北门受损最重。”曹寅指向一段墙体,那里仍有烟熏火燎的深色痕迹,“张曼成部曾以冲车撞此段,墙基松动。今春郡府征发民夫三千,耗时两月,掘深基、夯新土,又以条石加固。赵都尉亲自监工,言‘城防乃性命所系,不可有毫厘之差’。”
崔钧伸手触摸墙砖。砖体坚实,砌缝严密,灰浆中似乎掺有米浆——这是汉代修筑重要城墙的技法,可增强粘结,代价是耗费粮食。孙宇竟舍得用粮食修城,要么是府库比他预想的充裕,要么是决心极大。
“城墙修缮,耗费几何?”他问。
曹寅从怀中取出一卷简牍——他竟随身带着相关账目。“回议郎,今春至今,宛城城墙修缮,共耗钱三百二十七万,粟米四千二百石,征用民夫一万七千人次。钱帛部分来自郡府库余,部分向蔡、黄、邓、阴四家借贷。粟米则为郡府存粮及豪族捐赠。所有支出,工曹皆有明细,议郎可随时核查。”
数字具体到令人难以质疑。崔钧忽然想起昨日孙宇的话:“账目做得如此完美,反而令人生疑。”但此刻亲眼所见,城墙实实在在地矗立着,市坊真真切切地繁荣着,这些是做不了假的。
“下去吧。”他转身走下马道。
接下来半日,曹寅又引崔钧查看了城西的官仓、城东的匠作区、城南的流民安置坊。每到一处,曹寅皆能出示相应账册文书,对答如流。更令崔钧印象深刻的是,无论走到何处,遇到的吏员、兵士、乃至普通工匠、商贩,言谈间对郡府政令并无太多怨怼,反而多有“孙府君不易”“南阳渐好”之语。这种弥漫在细节中的认同感,绝非强权所能短期塑造。
午时,三人在一处简陋食肆用膳。食肆主人是位五十余岁的老丈,得知崔钧是朝廷使者,格外热情,端上粟米饭、葵羹、一碟腌菜,又特意切了一小盘腊肉。
“使君莫嫌粗陋。”老丈搓着手,脸上带着朴实的笑,“去岁此时,莫说腊肉,便是麸皮也难求。小老一家逃难至宛城,险些饿死街头。是郡府设粥棚,后又让吾等以工代赈,清理街道,这才活下来。今春租了这铺面,生意虽薄,总算有了活路。”
崔钧尝了一口葵羹,味道确实粗淡,但热腾腾的。“老丈原是何处人?”
“叶县西乡。”老丈神色黯淡了一瞬,“黄巾过境,村子没了,儿子死在乱军中……只剩老朽带着孙儿逃出来。”他指了指在灶台后烧火的一个十来岁少年,“如今孙儿在方城山府学读书,隔旬回家一次,识了不少字,还会算账了。”
方城山府学。崔钧心中一动。昨日账目中便有此项支出,孙宇不仅安置流民,竟还让他们的子弟读书?
“府学收流民子弟?”他问。
“收,怎不收?”老丈脸上重现光彩,“孙府君说了,南阳遭难,孩子无辜。凡适龄童子,无论出身,皆可入学。免束修,还管一顿午食。教书的可是蔡中郎那样的大儒!小老这辈子不敢想的事……”他抹了抹眼角。
曹寅适时解释:“方城山府学乃蔡邕先生主持,许劭、宋忠等名士亦在其中讲学。今岁招收生徒二百余人,近半为阵亡将士遗孤、流民子弟。所用钱粮,部分出自郡府,部分为蔡、庞、蒯等家捐赠。”
黄忠默默吃饭,此时插了一句:“某麾下有几名阵亡老卒的儿子,也在府学。上次休沐回营,竟能诵读《孝经》章节。赵都尉闻之,将自己珍藏的几卷启蒙简册赠予了学堂。”
崔钧放下筷子。他忽然有些明白,蔡家为何对孙宇如此维护。这不只是利益交换,更是一种理念的契合——在废墟上重建的,不仅是城池与市坊,还有教化的灯火,未来的希望。对于一个累世经学的世家而言,后者或许更具吸引力。
然而疑虑并未消散。午后,崔钧提出要往方城山一行。曹寅略有迟疑:“山道崎岖,且府学今日是否授课,下官需先行遣人探问……”
“不必。”崔钧起身,“本官只是随意看看,无需惊扰师生。”
车马出南门,沿淯水向南。秋日晴空如洗,远处方城山轮廓清晰,山腰处隐约可见几处新建的屋舍轮廓。行至山脚,道路渐窄,车驾难行。崔钧命随从留下,只带黄忠、曹寅及两名护卫,徒步上山。
山道以碎石铺就,虽陡峭,却平整。道旁时见砍伐不久的树桩,断面尚新。行至半山一处平台,可见山下开阔地带有大片新垦的田亩,阡陌纵横,沟渠如网。许多田块已收获,秸秆堆成垛;尚有部分田里,农人正弯腰劳作。
“那便是麓山屯田。”曹寅指向远处,“张震所部,今岁开垦约三千顷,种粟、麦、豆。八月秋收,纳赋六百石,余粮足供屯民口粮至来年夏收。”
崔钧极目望去。田亩规划整齐,绝非乱垦。田间有简易水渠,引山泉灌溉。更远处,隐约可见村落轮廓,炊烟袅袅。若非早知底细,谁会觉得这是一支“黄巾余部”?
“张震此人,曹郡丞可熟识?”他似随意问道。
曹寅神色如常:“下官见过数面。其人沉默寡言,但处事公允,在流民中威望颇高。农事上确是一把好手,督劝耕作、分配收获,皆井井有条。赵都尉曾言,此人若为农官,可治万亩。”
评价中肯,不刻意褒贬。崔钧不再追问,继续上行。方城山府学的屋舍渐近,乃是以山石、木材构建的十余栋房舍,围成一座院落。白墙青瓦,简朴却整洁。院中传来琅琅读书声,是孩童在诵《急就篇》:“急就奇觚与众异,罗列诸物名姓字……”
院门外有一老仆洒扫,见来人衣着不凡,忙上前询问。曹寅亮明身份,老仆入内通报。片刻后,一位身着青色儒袍、须发花白的老者迎出,正是蔡邕。
“不知崔公驾临,有失远迎。”蔡邕拱手,神色淡然。他身侧跟着一名身着藕荷色曲裾的少女,眉眼清雅,是蔡之韵。
崔钧连忙还礼:“冒昧打扰蔡先生清静,钧之过也。久闻先生在此兴学教化,特来瞻仰。”
蔡邕将众人引入院内。学堂分作数间,最大的一间内,数十名年岁不一的孩童正跪坐席上,跟随一位年轻博士诵读。孩童们衣着朴素,有的甚至还打着补丁,但神情专注,目光明亮。崔钧注意到,席次排列似乎并无区分,有衣着光鲜的世家子,也有粗布短褐的寒门童,相邻而坐。
另一间稍小的学堂内,十余名年长些的少年正在学习算筹,一位先生手持竹筹,讲解“方田”“粟米”之术。还有一间,似乎是习字之所,墙上悬挂着隶书范本,学子们于沙盘上练习笔画。
“府学初立,百端待举。”蔡邕引众人至自己的书斋,亲自烹茶,“然‘有教无类’,圣人之训,不敢或忘。这些孩子,有丧父的孤儿,有家贫的庶民,亦有南阳士族子弟。在此间,他们只论学业,不论出身。”
书斋简朴,除书卷、几案、笔墨外,几乎别无长物。墙上挂着一幅蔡邕亲笔所书《劝学》残句:“锲而不舍,金石可镂。”笔力苍劲,风骨嶙峋。
蔡之韵安静地为众人斟茶。她动作娴雅,低眉顺目,但偶尔抬眼时,目光清澈敏锐,显然并非寻常闺阁女子。
“蔡姑娘亦在府学相助?”崔钧问。
“小女略通经义,闲暇时协助整理书卷,偶尔为蒙童启蒙。”蔡邕语气平静,“孙府君慷慨,许府学借阅郡府藏书,又拨钱帛购置简牍。许子将(许劭)月前亦送来一批私人藏书。学问之道,贵在传承。”
崔钧接过茶盏。茶是寻常山茶,但烹煮得法,清香沁人。他环视这间朴素的书斋,窗外是秋山晴空,室内是书香茶韵,一时间,竟有些恍惚。这里与雒阳朝堂的诡谲、宛城政务的繁剧,仿佛是两个世界。
“先生可知,朝廷对南阳,颇多疑虑?”他忽然问,话出口后,自己亦觉突兀。
蔡邕抬眸看他,苍老的眼睛深邃如古井。“老朽乃戴罪之身,蒙孙府君不弃,方有此栖身教书之所。朝堂之事,非野人所敢与闻。”他顿了顿,缓缓道,“然老朽活了这把年纪,见过盛世,也历过乱世。深知百姓所求,无非安居乐业;士人所愿,无非道义可行。南阳历经劫难,能有今日局面,不易。崔公既来,当见其全貌,察其本心,而后上达天听,方不负朝廷使命,亦不负黎庶望治之心。”
这番话,委婉却有力。崔钧肃然:“先生教诲,钧铭记。”
在府学停留约一个时辰,崔钧辞别蔡邕,下山返城。夕阳西斜,将山野染成一片金红。回望方城山,府学的屋舍在暮色中宛如镶嵌在山间的明珠,静谧而坚定。
马车内,崔钧闭目沉思。一日所见,南阳的复苏是真切的,孙宇的治绩是实在的,蔡邕的教化是真诚的。然而,越是如此,他心中那根弦绷得越紧——袁家想要扳倒的,正是这样一个能让残破边郡重焕生机的人。而自己,究竟该在这盘棋中扮演怎样的角色?
车外,黄忠与曹寅低声交谈着明日安排。宛城的轮廓在前方渐渐清晰,城墙在夕阳下投下长长的影子,如同巨兽匍匐。
而在城内太守府,孙宇刚刚收到来自雒阳的第二封密报。这次不是刘和,而是一个他未曾预料到的渠道——来自宫中,以隐秘方式传递,只有寥寥数字:
“崔钧乃饵,后有钩。蹇硕已动。”
孙宇将绢帛在灯焰上点燃,看它化为灰烬。窗外,暮色四合,宛城万家灯火次第亮起。他独立良久,轻轻吐出一口气。
饵已入水,钓者是谁,尚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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