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我不再自若，疲惫地撑起了下巴，微微仰头看着房梁。忽而脑中有光一闪，我只微微垂下些目光，含笑睇其双目：“你怎知他会龙吟？”
我清楚记得，小鬼唯一一次在我面前展现龙吟之能，还是在汤山脚下帮我对付辜嫃之时，此后我不喜欢这类毁人心神的法术，便禁止他再用，他也就再没示于人前了。所以，何期是不该知道这事的才对。
我想起了梅里雪山之巅恍惚见到他的那个一晃而过的瞬间，心里陡然浮现一个猜测，急于求证地问他：“你是不是——”
“诶呀——”他倏尔一叹，打断了我，懊恼地拍了记自己的脑门，“露馅了。”
我心里一咯，咽下了流转在喉咙即将脱口的疑问。
“我看到了。”他情绪低了下去，极其干脆地坦白，也印证了我的猜想。
何期站起身，走到了离我最远的窗边，窗外是一轮明月，是他聊以寄意之物。他望月，而不来看我。他身姿笔挺，而背影略显不胜清风的羸弱。
我此刻的心情就像手中被攥紧的话本，褶褶不平。
“那你当时是不是也见到我了？”
“是。”他很快回道。
“在那之前，梅里雪山……”
“也是我。不是错觉，也不是幻象，那次你的的确确是看见了我。”
“怎会？”我一直当他的出现是我在那时混乱中因心结而生的心念所致，要知道，若非在阴间，人是决计看不见鬼魂的，除非——“是因为……我快死了吗？”
那时要替星阙承受天雷之刑，还要支撑那么大的法阵，几乎耗尽了我与腾蛇扣的所有法力，我确实感到了有几分魂游于身外。正是强弩之末时，何期在漫天厮杀中对我说，“我挣开桎梏，从地狱爬出，可不是为了看你一败涂地，回天无术。”那一句话，使我心神更定，意志更坚。
何期轻轻地“嗯”了一声：“差点死了。”
原来，他那句话不仅鞭策了我，也救了我。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阴墟境的时候，还是段夜烆在盘山见到了我之后？”
“盘山。”
我泛起难过的情绪：“那么长的时间，为什们不让我知道？”
沉吟片刻，他叹了口气：“怕吓着你。”
怎么可能！他明明都知道，我再怕鬼也不可能去怕他啊！我被他的无所谓激怒，拼命咬着牙，不让眼泪流下来，因为再愤怒，我也都清楚他不让我知道的原因。
不是怕吓着我，是怕给我眼穿万里却相见无日的折磨。
“阴墟境中，你打开了两界门，用了招魂术，我从阴间出来后，其实并没有再回去。虽然我也不清楚当时是怎么一回事，但当我能看见时，我仍然在阴墟境中，那时，你们已经离开了。”
“我也想去找你，可我到处都找不到你……我只能去暝煞岭找我大哥，他当然也是看不见我的，但流星认出了我，它是我的剑灵，能看见我，也能听见我说话，流星与灭意通灵，这样大哥也就知道我回来了。他为了修补我受损的魂魄，为了传说中的凤凰石，去了盘山，他在那里见到了你，我才算知道了你的消息。”
“你去鬼冢，我也去了，你去梅山，我也在，你被囚禁，送去汤山的时候，我也一直在你身边，你去会城之前，大哥他……找到了复活我的方法，将我带回了暝煞岭。那几个月，并不好过，但好在成功了，你也能看见我了。”
得了他的执证，我的心里生出了一股难以抚平的忧伤。
原来，他早就在我的身边了。
原来，他一直都看得到我，而我却一直不知道他的存在。
那么，当他看着我以身犯险、差点死去、被折辱、再流放、醉生梦死、自暴自弃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
那么，阴间的他形单影只去观人世的我喜怒哀乐，而无法参与、无法触及、无法同感时，可曾焦灼不安，满腔悲愤？
有些感受，难以言传，有些事情，不忍去问。之前我一直没有问他有关复活的任何事情，一方面，是我自己的怯懦，另一方面，是对他的不忍心。
他从容自若地说起从死到生的一路，就好似那条路并不艰难，但我明白事着艰难，云淡风轻的背后，是经历了怎样的千锤百炼、烈火焚烧，只是我什么都帮不了他，甚至，在他经受那一切时，我根本一无所知。
而此刻，话已至此，情已至此，我必当去一一了解，他所有的苦难。
“段夜烆复活你的方法是什么？魂魄修补了之后，肉身呢？是如何重塑的？你可觉着好用？你总会晕倒是不是这具身体不行……”
我有无数的疑问，长久压制后被释放，就都一股脑地冒了出来。但何期却对我说：“别问了。”
“何期？”我愣了一下，无措地唤他的名字，想要与他解释，“我绝对不是要在你心口上撒盐。我是担心你。”
“你不会想要知道的。”
“我想知道。我……我的长姐也许可以复活，就像你一样。”
“相信我，阿婼，但凡能够事先知晓我要用何种方法活过来，“何期转过身来，静静地又沉沉地落在我的身上。”我宁可自己永远回不到这个人间。”
今晚他所有的话中，只有这一句，让我感受到了从生到死、从死到生的可怕。
“何期……
我为什么还要只看着他的身影，我为什么还要离他那么远，我推开椅子走向他，我要给他这个人世真切的温暖。
他微微一僵，没防备我会突然拥抱他，转瞬又闷笑起来：“不怕鬼王看见了？”
“……有点。”想着盛其煌生气的的样子，我不禁一缩，怯懦地收回了手，也收回了泫然欲泣的泪珠。“但你能回来，我真的真的非常开心。”
如果他没有回来，我的余生再不可能有真正的开心了。没有他的余生，无关他的喜悦，不是真正的开心。
他的笑里有暖意，他的眼中有流萤。
“我知道，所以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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