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漏滴尽寅时最后一刻,净鞭三响,撕裂了黎明前最后的晦暗。
文武百官鱼贯入殿,按班次肃立。
御座设于殿北高阶,后置黼扆,左右陈钟簴、玉辂。
百官依班次立于东西厢,禁卫持戟卫于陛阶。
御座上的孙亮裹在玄端绛裳里,显得格外瘦小,没有人看到,他的双手紧紧抓着膝上衣料,正在微微颤抖。
常规奏对如常进行。
诸葛恪立于文官首位,身着九章纹紫朝服,腰佩山玄玉,气度沉凝:
淮南恢复生产顺利,江夏堤防加固,武昌夏粮入库……
殿中气氛似乎松缓了些许,偶有官员低声附和。
唯有孙亮始终低着头,偶尔飞快地偷瞥一眼阶下那高大的紫色身影。
奏报渐近尾声,诸葛恪话锋忽转,脸色凝重起来:
“然……陛下,这两日江北谍子多有回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中,“汉国在边境,似有大军调动的迹象。”
谯县有调动可以理解,毕竟与魏国相邻。
但南阳怎么回事?
“更蹊跷者,大江上往来巴蜀的商船,三日内骤减七成,货船不至,锦帆不张,此等异状,十数年来未见。”
他抬首望向御座,眉宇间忧色深重:
“想我大吴与汉国盟好数十载,先帝在时,汉主常遣使馈赠,共抗曹魏。”
“如今汉国无端异动……莫不成是见我大吴主少国疑,欲行背盟之事?”
此言一出,殿中泛起细微骚动。
几位老臣交换眼神,面露忧色。
孙峻几乎要冷笑出声。
好一个“主少国疑”!
好一个“汉国背盟”!
诸葛元逊啊诸葛元逊,你难道当真不知自己干了什么?
此刻倒演得一副忠君忧国的模样!
只见诸葛恪拱手,声音愈发恳切:
“陛下,臣昨夜听闻,出使汉国的使臣秦博已归建业,且带来了汉国国书。”
他微微躬身,“可否容臣一观国书?若汉主在书中提及边境异动之因,或可消弭误会,免动干戈。”
他说话时,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御阶旁的岑昏。
那宦官依旧垂首,仿佛未闻。
殿中一片寂静。
所有目光都投向御座——那卷汉国国书,此刻正静静躺在孙亮手边的黑漆案上。
孙亮的小手颤了颤,下意识地按住了那卷绢书。
他回想了一下昨日阿姊的叮嘱,张了张嘴,稚嫩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微弱:
“确,确实如此。昨夜……汉国使臣归,呈汉主国书。”
他顿了顿,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岑昏,将国书……示于众卿。”
岑昏会意,躬身取过,行至殿中。
那卷来自长安的绢书,在吴国百官的注视下,缓缓展开。
尖细的嗓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大汉皇帝致书吴主陛下:朕闻吴丞相诸葛恪,私联篡逆,背弃盟约,阴遣使通彭城司马昭,约共击汉……”
第一句念出,殿中便起了一阵压抑的骚动。
“若此举乃吴主之诏,朝廷之议,则吴汉盟约自此绝矣,兵戈之事,责在吴国。”
岑昏顿了顿,抬眼扫过百官,缓缓念出最后一句:
“若乃诸葛恪专断欺君,私行背盟,则请吴主明正典刑,以谢天下。勿谓言之不预也。”
尾音落下,余韵却在梁柱间嗡嗡作响。
接着,吴主孙亮稚嫩的声音又响起:
“朕昨夜览汉主国书,心如刀绞。丞相所为,朕实不知。”
“今汉军压境,百姓惶惶,朕恐愧对先帝……请丞相……当廷自陈。”
死寂。
铜漏滴水声此刻清晰得骇人,一滴,一滴,敲在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上。
空气仿佛被那卷绢书吸干了,连呼吸都变得滞重。
与此同时,百官看到了令他们终生难忘的一幕——
向来得意自负、辩才无碍的丞相诸葛恪,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他脸上血色瞬间褪尽,那双时常睥睨朝堂的眼睛里,第一次闪过清晰的震惊、茫然,乃至一丝掩不住的慌乱。
汉主国书?直斥我私联篡逆?
诸葛恪脑中一片轰鸣。
他从未想过,汉国国书竟会是这般内容。
不是寻常的外交辞令,更不是往日的相互问候,而是直指肺腑的诛心之问!
他猛地抬头,死死地盯向御阶旁垂手而立的岑昏。
昨夜这阉奴派人来府,言辞恭谨如常:
“使臣已归,携汉主国书,因需亲呈陛下,故暂留宫中,明日朝会陛下当示之。”
当时他只当是寻常文书,未及深究。
没想到……
再想起今日朝会之前,竟无一人提前向他透露半字。
诸葛恪后颈毫毛骤然竖起!
他的手一下子握得紧紧的,目光不曾离岑昏脸上半分。
那阉奴却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殿中一切与他无关。
反倒是御座上的孙亮,被这凌厉目光吓得一哆嗦,小小的身子下意识往黼扆后缩了缩。
电光石火间,诸葛恪已全然明悟:
有人买通了宫中这个阉奴,刻意截留了最关键的信息,打了自己一个措手不及!
他强迫自己冷静,目光如电,飞速扫过身侧三位辅政:
卫将军滕胤面色凝重,眉头紧锁,眼中满是惊疑不定——他显然也是刚刚知情,毫无准备。
右将军吕据愕然不已,身子半起——他更不可能知情。
武卫将军孙峻……
诸葛恪的心沉了下去。
孙峻垂目而坐,姿态看似恭敬,可嘴角却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整个人肩膀微微前倾,脊背绷紧,那是蓄势待发的姿态。
诸葛恪心里越发觉得冰冷,他知道,自己已踏入一个精心布置的死局。
否认国书所指?
这个念头本能地冒出来,却瞬间被诸葛恪掐灭。
天下诸侯皆可通魏,唯独汉主刘禅绝无可能!
为何?
因为季汉法统,根基便在“讨曹灭魏,兴复汉室”八字之上。
若汉主竟与司马昭勾结,污蔑外臣……
此事一旦传扬,汉国数十年来所持的“汉贼不两立”大旗将顷刻崩塌。
不但让天下人心尽失,刘禅的帝位法统亦将沦为笑柄!
所以,除非自己能拿出铁证自证清白——但偏偏他拿不出,因为他确实通魏了。
通魏之事,虽说隐秘,但却不经查。
所以否认是没有用的,反而会造成欺君之罪。
那剩下的,只有承认……
这些心思看似繁杂,却在诸葛恪脑中飞转,不过耗去两三息光阴。
殿中百官只见丞相脸上神色变幻,从震惊到怒视,从怒视到不甘,思索,最终一切波澜归于深潭。
但谁都能看出来,这种近乎死水的平静下面,正波涛汹涌。
最终,诸葛恪抬眼,深深地看了一眼孙峻,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猛地撩起紫袍前襟,向着御座方向,推金山,倒玉柱,叩首在地:
“陛下!”
这一跪,让原本准备发难的孙峻眼神一凝,让滕胤、吕据面露惊愕,更让满殿百官屏住了呼吸。
诸葛恪以额触地,声音带着沉痛与自责:
“臣有罪!臣万死!”
他抬起头,眼中竟有泪光闪动:
“臣罪之一:如此重大外交举措,未能及时奏报陛下,致使陛下需从汉帝国书中方知此事!此乃臣怠慢君上、专权妄为之大过!”
“臣罪之二:谋事不密,为汉国所察,致有今日之祸,使陛下受惊,使朝廷蒙羞,使江东百姓惶惶!”
他再次叩首,额头撞击金砖的闷响在殿中回荡:
“陛下!臣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求恕。然臣拳拳之心,天地可鉴。”
“臣遣使联魏之事,臣不敢否认,然亦绝非故意背弃吴汉盟好。”
“实是汉国自冯永掌权,其势日盛,据雍凉,攻河北,吞中原,虎视天下。”
“我大吴虽得淮南,然独木难支,联魏制汉,以求鼎足三分之均势,此乃存亡之道!”
诸葛恪的语气恳切而沉痛:
“陛下!臣亦非不知吴汉盟好,然国与国之间,唯有恒利,乃无永谊。”
“昔我先帝亦曾联曹魏而击关羽夺荆州,何也?时势所迫也!”
“汉国已尽取河北、中原之地,今正缮甲治兵,抚纳流民。待其内政修明,粮秣充盈之日,则我江东必成其俎上鱼肉。”
“今汉独强而吴魏皆弱,臣此举,乃是效仿战国苏秦合纵之谋,勾践事吴之智,皆为社稷存亡计。”
“臣虑事不周,为魏所泄,事机不密,为汉所察,酿成祸端,此皆大过也。”
孙峻见状,脸色一变,心中暗骂“老猾”,知道不能再让诸葛恪再说下去。
否则的话,说不得重罪都要变成无罪!
难道权臣都得会逞口舌之利?
诸葛亮舌战群儒,冯明文巧言令色,今日还想来个诸葛恪口舌脱罪?
只见孙峻立刻踏前一步,声音冷厉:
“丞相既知有罪,便该明白,外交之权虽在丞相,然事涉国体,岂能不奏而专?”
“今日汉主国书煌煌质问,天下皆知我吴国丞相私下通魏,而陛下竟被蒙在鼓里。”
“依我看来,此非‘疏忽’,实乃目中无君!”
他转向群臣,高声道:
“诸公试想,若汉国未曾察觉,丞相是否打算永远瞒着陛下?”
“待哪一日魏军忽然出现在淮南,我等是该称其为‘敌’,还是‘友’?”
诸葛恪伏地未起,声音却陡然提高:
“大将军此言,是要置我于死地吗?臣已言明,此乃虑事不周!”
“且昔先帝用周公瑾,赤壁之战前可曾事事奏报?用陆逊,夷陵之战前可曾朝议纷纭?”
“军国机要,贵在迅捷密行!臣错在过信魏人,未料司马昭反复,致有今日之祸,绝非臣有二心!”
“好一个虑事不周!”孙峻厉声道,“此等关乎国运之策,难道不应当慎之又慎吗?”
“如果丞相当真是为社稷存亡计,谋国者,当虑胜亦虑败!丞相就真的没有考虑过,一旦事泄,我大吴将面临何等绝境?”
孙峻一指殿外,怒喝:
“丞相效仿战国苏秦合纵之谋,勾践事吴之智,不曾换来魏国一兵一卒,不曾换给淮南一粒米粮。”
“却只换来汉主震怒,换来汉国大军压境,商路断绝!江东米珠薪桂,就在眼前!更换来,陛下受辱,让天下人耻笑!”
“如今这泼天大祸,丞相一句‘社稷存亡计’就想要揭过去吗?”
“这丢的,不是丞相你的脸,”孙峻啪啪啪地拍打自己的脸,怒不可遏,“丢的是陛下的脸,是我孙氏的脸!”
听到孙峻这些话,伏在地上的诸葛恪身子在微微颤抖,以他的心高气傲,在百官面前,受此折辱,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偏偏他还不能反驳,因为若是他再与孙峻争吵下去,只会让事态越发不可收拾。
只见他缓缓地直起身,摘下头上的进贤冠,双手捧于胸前,眼中含泪,面色苍白,嘴唇颤抖:
“武卫将军所言……极是!臣确是愚钝!确是虑事不周!确是……愧对先帝,愧对陛下!”
“陛下,臣愿领一切罪责!然当务之急,非诛臣一人,而在如何平息汉怒,保住江东基业。”
“臣请陛下:夺臣之权,降臣之职,乃至……流臣于交州,臣皆无怨。”
“唯望陛下与朝廷,能速定善后之策,莫使奸人借题发挥,徒耗国力,空损将士。”
孙峻一听,顿时暴跳如雷。
贼独夫!
昔日先帝遗诏,令五人共辅幼主,你倒好,上台先诛孙弘,再排滕、吕,独揽权枢。
满朝朱紫,几成你家私邸!
如今蠢人用事,惹来泼天大祸,汉军压境,商路断绝,却又反咬一口,说是“奸人借题发挥”……
吾与汝母榻上耍之甚爽!
转身“噗通”跪地,以头抢砖:
“陛下,陛下啊!诸葛元逊,豚犬也!若容此獠再踞相位,我大吴……国将不国矣!”
眼看二人争吵得越发不堪,滕胤终于出列,声音带着疲惫:
“陛下,丞相确有过失,然其初衷可悯。今大敌当前,当以平息汉怒为要。”
他顿了顿,看向诸葛恪与孙峻,“臣请陛下降丞相俸禄,夺其兵符,令其戴罪理事,待风波过后再行论处。”
孙亮没想到最后还要自己拿主意,可他能有什么主意?
他求救般地看向孙峻,但御座与臣子离得太远,他又惶急地转向身边的岑昏。
岑昏仍是眼观鼻鼻观心,仿佛睡着了一般,嘴唇却几不可察地嚅动,无声地吐出三个字的口型:
“长——公——主——”
孙亮猛地一颤,这才恍然。
他连忙回想昨夜阿姊的叮嘱,然后努力模仿着全公主教导的语气,摇头叹息道:
“朕幼,不解纷繁,唯愿江山无恙。余下之事……就交由武卫将军处置吧。”
此言一出,诸葛恪心底彻底沉入冰窟。
长公主!
果然是她在背后!
否则陛下绝说不出这般话来。
想到全公主与孙峻的风言风语,诸葛恪心里大恨:
早知如此,吾当早诛此淫妇!
孙峻等的就是这一刻,他眼中精光一闪,躬身应道:“臣,领旨。”
他直起身,声音恢复了几分朝堂应有的庄重:
“陛下,汉主震怒,已遣大军压境。若仅降丞相俸禄、夺其兵符,恐难息汉国之兵。”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诸葛恪:
“丞相既专对之权在握,当知通使聘问关乎国体!今擅联篡逆,断互市之路,致汉师压境,此权不夺,社稷难安。”
外交之权最紧要的,便是与汉国的互市通贸之权。
这个是一定要拿到手的。
以吴国现在的状况,若是无钱财相济,怕是再大的雄心壮志,也施展不开。
“臣请陛下,”孙峻继续道,“即刻遣使赴汉,携重礼亲向汉主解释,并承诺永不与魏私通。”
他话锋一转,语气稍缓:
“丞相虽有过失,然东兴一役拓土淮南,功在社稷。若处置过苛,恐寒将士之心,亦显朝廷刻薄。”
他面向诸葛恪,竟拱手一礼:
“丞相,峻有一议:请陛下改任丞相为西陵都督,假节,领江陵、宜都、建平三郡军事。”
“西陵乃江防重镇,西接汉国,北望襄阳,非柱石之臣不可镇守。”
“如此,既全丞相之功,亦显朝廷宽仁,更可令丞相远离建业是非,专心防务——不知丞相意下如何?”
殿中所有人都看向诸葛恪。
诸葛恪跪在原地,紫袍委地。
他缓缓抬头,看向孙峻,又看向御座上那不知所措的幼帝,最后目光落在滕胤、吕据身上。
滕胤面露不忍,看到诸葛恪的目光看来,却是微微别过头去。
吕据拳头紧握,牙关咬得咯咯响,却被身旁同僚死死按住。
他知道,自己已无选择。
“臣……”诸葛恪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愿镇西陵,戴罪立功。”
孙峻眼中终于露出毫不掩饰的笑意,他转身高声道:“陛下,丞相深明大义,臣请拟诏!”
孙亮茫然点头。
岑昏适时递上早已备好的绢帛与笔砚。
诏书当场草就,用印,宣读:
“丞相诸葛恪,行事失当,致启边衅。然念其东兴之功,特改任西陵都督,假节,领江陵、宜都、建平三郡军事……”
你不是喜欢擅启边衅吗?
去吧,去西陵那里,我倒要看看,你敢不敢真打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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