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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戏诸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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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九十一章 太阳和野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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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斗指丙为芒种。

地上泽草所生,种之芒种。

太阳从海上跃出,像一颗永恒不朽的金丹。

当他们走在一起,就像一座名为“剑仙”的道场。

去往皇宫千步廊的那条路线上,都是人,附近的大街小巷,墙头,高楼,屋顶,甚至是树上,一切适合登高望远处,都是人头攒动的场景。还有很多人站在搬到门外边的椅子凳子上,桌上,孩子们坐在长辈的肩膀上……他们都想看一看,到底是谁,能够从崔瀺手上接过那方国师印,坐上御书房小朝会的那条椅子,他们既好奇又憧憬且担忧,这个人,不管是年轻气盛的,还是老成持重的,他到底能不能够为大骊王朝带来更大的强盛,能否让大骊边军的马蹄响彻蛮荒天下?他会不会当了国师,就要对崔瀺时期的既定国策,全部推倒重来?他敢不敢亲临战场,去见一见那些强悍暴虐的蛮荒妖族?他的名字,蛮荒天下会不会感到完全陌生?

照理说,京城的几座城头之上,是最宜“赏景”的,居高临下,一览无余。想要通过关系门路,去那视野开阔的城头占个位置,得个近水楼台,想都别想,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今天能够登上城头的人物,不看官职,不看家世,只看战功。礼部和兵部为此共同列了一份单子,都是皇帝陛下过目、钦点的,他们几乎都是老人,身经百战的大骊边军老卒。

除此之外,今天在城头巡视的披甲锐士,也清一色换成了各种供奉、随军修士。朝廷为了筹备今天的庆典,京城诸部司,大大小小所有的衙门,已经忙碌了数个月之久,今天之前,官员们私底下不是没有牢骚,毕竟庆典一天没有确切的日期,他们就要一天紧绷着心弦,各自辖境内不可以出现任何的纰漏,一来察计考评在即,再者官场里边谁都心知肚明,只有这件大事上的任何小事,都有可能直达天听,被皇帝陛下获悉,甚至是专门下达一道谕旨,而事实正是如此,之前京畿地界的县城,都还不是京城之内,两个江湖门派之间的聚众斗殴,据说当夜就有一道手诏从御书房送到了县令的官厅。

偏偏在皇城的城头之上,临时出现了一拨名单之外的登高人物,不过朝廷没有任何阻拦,只因为他们是新任国师的自己人。

自家宝瓶洲,道号灵椿的落魄山掌律长命,她身材高大却匀称,别有韵味,当她在城头站定,宛如一尊祠庙里走出的神女塑像。

桐叶洲,青萍剑宗首任宗主崔东山,眉心有痣的俊美少年,白衣若云。

南婆娑洲,龙象剑宗的酡颜夫人,头戴珠钗,身穿锦衣,尤物动人。

还有扶摇洲天谣乡刘蜕这个外人,少年容貌的老飞升,眉眼阴鸷,气势凌厉。

崔东山笑问道:“齐廷济怎么临时改变主意了?”

齐廷济已经卸任龙象剑宗的宗主,再加上这位老剑仙的一贯脾气,确实不太会做这种甘当绿叶的活计。其实齐廷济跟刘蜕都是差不多的性格,讲究一个天无二日。

刘蜕随口说道:“齐道友不还保留了个客卿身份,他出现在队伍里,不值得大惊小怪吧。”

北游途中,齐廷济跟他提醒过一件事,以后跟落魄山结盟了,一定要注意崔东山这个人,要小心。刘蜕本以为崔东山会在庆典中露面,没想到白衣少年竟然留在这边陪他们一起看热闹。

崔东山笑呵呵道:“客观如大地山峰,主观如浮云流水,天差地别呐。”

刘蜕知道糊弄不了崔东山,犹豫了一下,说道:“齐廷济心里一直将齐狩配不上宁姚视作生平几大遗憾之一,但是看到宁姚与陈平安结为道侣,齐廷济又觉得理当如此。”

酡颜夫人赞叹不已,话这样说,说得这么好,差不多也到头了?齐廷济贬低自家子孙,夸宁姚,抬陈平安……刘蜕真正要捧的人,不还是齐老剑仙的看人眼光和胸襟气度?

崔东山点头道:“看来齐老剑仙找了个真正能谈心的好朋友。”

刘蜕会心一笑。

今天这场闲聊,其实崔东山的开场白,直呼其名“齐廷济”,就是在定调子。

崔东山说道:“如果可以,刘道友帮忙盯着点,保不齐就有几个准备在今天捣乱的,做不成什么,恶心一下大骊王朝还是可以的。”

刘蜕眉毛一挑,“还有这种不知死活的?真当大骊是吃素的,不怕被灭国,砸神主,破山伐庙?”

崔东山笑道:“热血翻涌,意气用事,可以不计生死。真要计较后果,就不是意气用事了嘛。”

刘蜕的行事作风一下子就显露出来,说道:“给我块方便通行的牌子,我要到处转转。”

只要你跟我刘蜕做了朋友,那我给出的好处,该给的面子,就一定会超出你的预期,只多不少。

酡颜夫人一愣,刘蜕这厮,真够绝的。好歹是位宗主,老飞升,贵为一洲道主的山巅人物,主动帮人下场打杂?酡颜夫人自认学不来。老话说人豪迈,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刘蜕算不算是舍得一张脸,能把落地的话扶上马?

崔东山从袖中摸出一块有些年月的老旧无事牌,刘蜕接过木牌,离开城头之前,好奇问道:“你既然也是剑修,为何不在队伍当中?”

崔东山眨了眨眼睛,道:“不差我一个啊。当局者,旁观者与有荣焉。圣贤豪杰负责编写史书,我就负责训诂注解。”

掌律长命打趣道:“我们崔宗主就是书上经常见到的‘等’字里边的某个人。”

崔东山抖了抖雪白袖子,抚掌大笑,“妙哉,足矣。”

街上人海中,一个青壮男子面红耳赤,十分快意,急哄哄道:“果然是他!”

他一肘撞在身边朋友身上,得意洋洋,兴高采烈道:“我就说嘛。还用猜?除了他,还能是谁。云起兄,非要跟我争,犟,怎么不犟了?”

他朋友无奈道:“愿赌服输,请你喝顿好的。”

不曾想他笑道:“我请你。”

满身书卷气的青年疑惑道:“为何?”

“今年会试殿试,我必然连捷高中。云起兄,你就不好说了。以后我就要跟陈平安同朝为官了,哈。这顿酒,我请,必须我请!”

大骊朝野上下,当然都猜测陈平安是最有可能补缺国师之位的人,但人们难免还是会有些怀疑,比如他已经是在那山巅追求长生证道的剑仙了,当真愿意出山?再者他已经在桐叶洲创建下宗,当真眼光不是移去了中土文庙,例如有朝一日,谋求个副教主当当?又比如传言他跟坐镇陪都洛京的藩王宋睦从小就是邻居,不止是同乡同年,还是同一文脉的师叔师侄,那他跟皇帝陛下的关系,岂不是十分微妙?

一旁莺莺燕燕,她们正在窃窃私语,一双双秋水长眸,同样是官宦子弟,男人们畅谈功名,她们看风神。

“陈剑仙确实很年轻啊。”

“你们发现没有,落魄山的女子剑仙很多啊。”

“好像不比米剑仙差呢。”

一听就是早早晓得米裕的。

“他如此英俊,难怪少年时候走江湖,就能有那么多的红颜知己。真是人不风流枉少年。”

一听就是看过那本山水游记的。

男人们也无可奈何,渐渐天光清明的大白天,瞧得真切,唯独容貌,她们怎么夸得出口。

京城有座历史悠久的花神庙,有芒种送花神的习俗,春尽夏来,就当是为那些替人间带来姹紫嫣红的花神们践行。大骊王朝民风尚武,历来不过分讲究什么男女大防,官宦仕女和百姓人家的年轻女子,这天都会簪花,裹缠彩线,精心梳妆一番,再结伴去参加庙会。偶有些之乎者也了一辈子的老古董,也破例主动让她们出门去看看吧。

花神庙刚好在与那条南北向的御道交汇的一条街上,看客拥挤在此,凑巧能够看见那些剑仙们的身影和面容。

大骊京城是一个消息极其灵通的地方。不说达官显贵,便是这里的老百姓,近些年对陈平安和落魄山并不陌生,处州本身就是大骊王朝的本土老州,不是那种大骊铁骑南下一役并入大骊的新州。何况处州还是当初那座骊珠洞天的破碎坠地之所,所以落魄山的年轻山主,他既是大骊本土人氏,而且他的崛起,充满了匪夷所思的传奇色彩,只说一位出身贫寒的窑工学徒,陋巷里的一双草鞋,是怎么走到神仙扎堆的山巅,如何走过倒悬山,去到剑气长城,入主避暑行宫?只是这么一个问题,就让人雾里看花,打破脑袋都想不出个所以然。

无所谓了,不管缘由如何。

唯我大骊,兼有铁骑,绣虎,隐官!

对落魄山和陈平安熟悉,就自然而然会对剑气长城有好奇心,想要探究。对剑气长城熟悉,就会晓得剑气长城的一些风土人情,例如那边的玉璞境剑修,是不会被称呼、从不自称剑仙的,传闻那边境界越高的剑修,越不喜欢上桌喝酒,端个碗蹲在路边喝酒,真是怪事。

“据说是开创山崖书院的那位齐先生,他代师收徒。陈平安这才成了文圣老先生的关门弟子。”

跟大骊王朝一样,国与人,都是苦出身啊。

黄帽青鞋的青年,气态温和,谦谦君子。

他身后那位两颊酡红的貂帽少女,个儿不高,眉眼飞扬,腰悬短剑。

裴钱,曾经化名“郑钱”,在陪都战场,有口皆碑,宝瓶洲武学四大宗师之一。

剑修米裕,在老龙城一役大放异彩,出身避暑行宫隐官一脉剑修,绰号米拦腰。

姜尚真,化名周肥,落魄山首席供奉。对宝瓶洲修士而言,就是从桐叶洲这一泡屎里捡着个金块。至于桐叶洲和北俱芦洲修士是如何看待姜尚真的,风评如何,大骊王朝并不在乎。

憧憬江湖、熟稔山上故事的年轻男人、少年郎们,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为身边那些不谙庙堂世情、仙家内幕的亲眷女子、或是心仪的姑娘,介绍起那些剑仙们的身份、履历。他们滔滔不绝,如数家珍。光是陈平安,就有一长串的名号和说法,文圣的关门弟子,崔瀺和齐静春的小师弟。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宁姚的道侣。百剑仙和皕剑仙印谱的主人。与龙泉剑宗刘羡阳一起问剑正阳山的大剑仙,与曹慈齐名且同龄的止境武夫,裴钱裴宗师的师父……

“那边的呢,跟宁姚并排走第一个的,比陈剑仙瞧着更年轻的那个,他能排第一,境界一定不低吧,多大岁数?还有他后边的女子,姓名什么叫什么,又是什么境界?”

他们显然也被问倒了,都是一头雾水。是啊,他是谁,她又是谁?还有她身后的那些剑修,可都是生面孔。

剑仙队伍之中,小姑娘柴芜,显得尤其瞩目,理由再简单不过了,她瞧着年纪实在太小。

虽说山上的得道高人,常有返老还童的神通,比如风雪庙老祖师,藕花福地的俞真意。

小姑娘自然被问及很多。

“那个小姑娘是谁?”

“可能是落魄山的护山供奉周米粒吧。听说她不轻易抛头露面,几乎从不出山,只是上次问剑正阳山,现身一次。当上宗门的供奉已经不容易,护山供奉更是重中之重。宗主外出,护山供奉就要担起看护道场的责任。不过她是剑修,还是第一次听说。”

关于那些剑仙的真实身份,众说纷纭,各种猜测,五花八门。

好在大骊朝廷也给了整座京城一个意外之喜。

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唱名。

一般只说名字与境界。例如“陌生,十四境。”“白景,飞升境。”

但是有三个例外。齐廷济,裴钱和柴芜。

分别是“齐廷济,飞升境,剑气长城城墙刻‘齐’字者。”“裴钱,剑修,十境武夫。”

等到介绍玉璞境剑修的柴芜,则专程加上了真实年龄。

外人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明眼人心知肚明,能够一步跻身上五境的柴芜,她必定飞升,能够证道。

先前当“宁姚”的名字被第一个报出。

欢呼声瞬间如海啸般淹没整座大骊京城。

宁姚微微脸红。

陈平安只好以心声解释一句,“不是我的主意,朝廷那边甚至没跟我打招呼。”

唱名至“裴钱”的时候,扎丸子头发髻的年轻女子,听着那些好像能够掀翻屋顶的一遍遍呼喊自己的名字,裴钱恍若隔世,她没来由想起南苑国京城,孤魂野鬼一般游荡在其中的小黑炭,她眼睛里的世道,只要是大白天走在路上的人,全是鬼。跟着师父走出藕花福地,一起走到落魄山,也曾独自走过千山万水,死了的人间,好像活了过来。

期间报出米裕名字的时候,显然女子们声音不小,听上去竟能与男人嗓门打个擂台。

米裕看似神色自若,等到“白景”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米大剑仙还能绷着脸,等到连隐官都有意无意转头瞥了眼,再有姜尚真轻轻咳嗽,米裕终于扛不住了,弯曲手指,揉了揉额头。

作为剑气长城的私剑,不好虚名,当然也由不得生死相邻的他们去沽名钓誉。但是好酒的黄陵,此刻如饮一壶醇酒。男人的掌心轻轻佩剑三窟的剑柄,他想起了很多爱喝酒的远去故人。

尤其是梅澹荡这几位出身蛮荒的剑修,也是心情激荡。怎敢想,岂能信,他们的名字,能够以这种方式被万众高呼?我们莫非当真是豪杰?

“十四境,为何独独没有专门的名称呢?”

“十四境修士,浩然天下多吗?大概有几个?”

“十四境比飞升境只高一境,如果双方斗法,能不能稳赢啊?”

内城闹市,一位头戴莲花冠的年轻女冠,她身边都是漂亮的仙子。

正是北俱芦洲清凉宗的开山祖师贺小凉,带着她的那拨亲传弟子,跨洲南下游历。

恰逢其会。

她跟白裳结下的梁子,算是一笔揭过了。

师兄曹溶在海上证道飞升,本身就是一种不大不小的提醒。

而白裳让唯一的亲传弟子徐铉南下桐叶洲,主动离开北俱芦洲,也是一种讲分寸的遥相呼应。

多年以来,北地各方势力联手封锁清凉宗一事,也就随之悄然解禁。

当年溪边初见,期间浮云一别,后来海畔相逢。

贺小凉没有往皇城那边走去,反而与人流相反方向,往外城行去。

人间送花神,就此别春风。于道各努力,那就有缘再会。

京师富贵门户和商贾都已开启冰窖,近期就陆陆续续有摊贩售卖各色冰镇的冷饮,花样百出,层出不穷,漂亮得让人不舍得下嘴。卖?借机卖出个高价?送!爷今儿开心,乐意!

结果一方非要白送,一方非要多给钱,双方竟然闹得差点急眼了。也是怪事。

花神庙门外,一个貌美妇人带着个老仆,慢悠悠逛着喧闹的庙会。

一位是最让人间百花神女发愁的封姨,她几乎每年都要来此花神庙转一转。

老车夫化名苏勘,曾是远古天庭玉枢院斩勘司的主官神灵。

气态雍容的封姨在庙会走走看看,打趣道:“是不是想要感慨一句,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老人摇头道:“不至于。”

她咦了一声,“太阳打西边出来啦?”

苏勘双臂环胸,说道:“既然与他有些过节,不太对付,吃过些小亏闷亏,他若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草包,岂不是显得我更是窝囊废,所以骂他几句不痛不痒的,还不如赞他是个枭雄?”

封姨故作恍然道:“枭雄?倒是个头回听见的新鲜说法。”

老人嗤笑一声,“没点城府心性,那小子能走到今天,走到这里?你好好思量一番,如今所有人,山巅的,都觉得他最大的机缘,是那位存在?错了,大错特错!马苦玄是神灵转世,可惜他只是表面像神灵,陈平安这个泥腿子出身,才是真正最像我们的,他很早就比如今的我们更像神灵了。”

封姨琢磨一番,“有些道理。”

她蹲下身,在祠庙内廊道里边的一座摊子,买了一整套的十二花神粉彩杯,托名仿的衍庆堂款。可惜讨价还价过于轻松了,以至于她都有些意态阑珊。

若是以往,这种集会,好些登徒子可就不是管不住眼神了,都要上手的。但是今天,大骊京城各地,没有谁有这胆子。

当下京城戒严程度,超乎想象。大骊朝廷是绝对不允许出现任何纰漏的。

不光是整个宝瓶洲都在关注这场庆典,说句毫不夸张的,其实整座浩然天下都在看着这座京城。

大骊朝廷为了力保万无一失,除了名义上管辖京师地面治安的衙门,以及在城外驻军的一州将军也已带兵入城,此外还有从各州秘密抽调而来的随军修士,数量多达千余人,他们分工明确,一起负责盯着城内的角角落落。只说京城内的两个大县,两座县衙为了配合这场庆典,早就开始着手准备,一座衙门,从官到吏,近期哪个不是心弦紧绷,昼夜劳碌,关键是上边谁都不说到底是为了什么。比如朝廷为此专门更换了一位做事严谨的青壮县令,并且临时增设了数个过渡官职。用县衙私底下的话说就是届时一条野狗都不能出现在街面上。

京城早早将那武馆、镖局和落脚县内的各路江湖武夫,逐一录档,不光是今天,还有前后两天的行程安排,都要被仔细记录在案。其实也不用当官的撂任何狠话,只要看到他们脸上那种难以掩饰的精疲力竭,就知道他们没有开玩笑,并非是故意吓唬人。县官不如现管也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也罢,与他们平时关系亲近的父母官,亲民官,至多只能暗示几句,说不定这辈子就只能碰到仅此一次的盛事了,说一千道一万,甭管有无官身,咱们大伙儿归根结底,都是大骊子民,各自都行个方便。

不混官场,就是觉得热闹。稍稍在公门修炼过的,便会一眼分明,最是清楚这里边的不同寻常。

因此京城里边的江湖帮派,大小武馆,近期就都老实一点,别找死,只要触了霉头,可就不是吃牢饭那么简单的事情了。此外游手好闲的浪荡汉,想要揩油的地痞流氓,赚点外快的扒手等等,几乎都从不同渠道得到了风声,县衙捕快甚至是直接登门,将但凡在衙门有点案底的,挨家挨户走了一遍,若说他们是吃皇粮的胥吏,那么关键是门外往往还站着个一看就是吃军饷的精悍人物。

苏勘背靠廊柱,说道:“在我看来,这就叫国家不幸诗家幸。若是身在太平世道里,陈平安这家伙撑死了也就是个金丹地仙,运道再差些,说不定还在如今还在小镇某座窑口拉坯烧瓷。”

封姨站起身,点点头,“诗家?陈平安在诗词一道的造诣,还是很有名气的。”

老人差点就要呸一声,到底是忍住了。抬头看了看天,老人忍不住感慨一句,“这天公。”

国师崔瀺失踪期间,很多人都觉得大骊王朝将要由盛转衰。不曾想大骊王朝要再次起运了。

御道两边的千步廊,今天参加朝会的官员,要比老百姓起得更早,就连曹耕心都早早候在这边,许多宅子离得远的官员,昨晚就直接在衙门里边打地铺了。否则就今天街道的拥堵程度,别管是坐马车还是走路,还想准时朝会?谁肯给你让道。

所有官员一起等着早朝。老尚书沈沉睡眼惺忪,双手拄着拐杖,“吴侍郎,看兵书吗?”

吴王城哑然失笑,这是什么问题。兵部徐桐也觉谐趣,兵部的一把手,问一位戎马生涯的兵部侍郎看不看兵书?

沈沉继续问道:“那么读史书吗?”

吴王城说道:“看得不多。”

言外之意,其实也不少。

沈沉笑道:“那你找找看,历史上福禄寿齐全的功勋名将,有几个?”

吴王城想了想,“不多。”

沈沉瞥了眼左侍郎徐桐,笑眯眯问道:“你们想不想成为其中之一?”

吴王城轻声感叹道:“做梦都不敢想吧。”

徐桐倒是没说什么。

兵部衙门,老尚书沈沉只拿主意,两位侍郎负责具体事务,徐桐由于管着大骊边军的蛮荒事宜,在京城官场早就有了个“地铺侍郎”的绰号。吴王城近期也陪着他一起打地铺,也是难得的官场画面,两位出身、履历、性格皆大不相同的兵部侍郎,还真就凭此熟络了几分。

徐桐轻声问道:“老尚书,这等盛况的庆典,我们大骊之前有过吗?”

历经三朝的耄耋老人想了想,“还真没有。”

听说崔瀺刚当国师那会儿,好像就没谁会当回事。甚至还有大量言官、清流都劝当时的皇帝,不要接纳这种声名狼藉的人物,容易被中土文庙惦记,是赔本买卖。老尚书想起一桩京师掌故,忍不住笑出声,记得当时都说崔瀺是位山上的陆地神仙,便有一位年轻言官,秉公直言,让那姓崔的,公开抖搂几手仙家术法,证明一下,看看到底是不是位货真价实的地仙。

而这位官场顺达的言官,后来当上疆臣的官场前辈,沈沉与他不独有同乡之谊,还有师生之谊。

沈沉笑问道:““言官误国的说法,在大骊朝廷早期一直都有。但是你们猜猜看,谁最不喜言官?”

沈沉自问自答道:“最痛恨言官的,不是当朝权臣,而是当过言官、然后外放能够升任疆臣的官员。”

“比如我那位老师。”

两位年轻侍郎听到答案,相视一笑,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如今大骊王朝的少年们,很难想象短短三十年前,卢氏王朝曾经是大骊的宗主国,大骊还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看人脸色的藩属国。如今的少年们,他们都会天经地义觉得我们大骊就是浩然天下最强大的王朝,甚至都没有什么“之一”。

当时也是举国欢庆,那场献俘仪式,也算隆重了,但是不知为何,国师崔瀺根本就没露面。

徐桐突然抱怨道:“你那鼾声,震天响。遭老罪了。”

吴王城笑道:“你的呼噜声就轻了?”

老人笑眯眯道:“好办,嫌吵,就一巴掌扇过去。”

沈沉看着两位还很年轻的下属,看似志趣相同,实则心迹各异,总之都是想要走不太一样的路,一样的青史留名。

年轻真好。

不像他沈沉这样的老人,至多是想一想身后名了。朝廷或是皇帝亲自赠予的谥号,美谥名次啊,靠不靠前啊,可不能在自己瞧不起的某个老东西的后边啊。以后官史的列传里边,有几句好话啊。

反观徐桐和吴王城,他们就像一部远未完结的书,还有很多蘸墨提笔的空白。

当然,国师陈平安也很年轻。

人群边缘,贴近墙角的位置,得到许可,从国师府秘密来到此地的公孙泠泠,神色局促,十分紧张。

只因为她见到的,是洗冤人一脉竹篮堂的萧朴,后者除了是上任樱桃青衣一脉魁首秦不疑的师妹,更是带领公孙泠泠“上山”的传道人,如今竹篮堂的话事人。对于公孙泠泠当年酿下大错被逐出师门,萧朴自然是最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公孙泠泠与恩师重逢,当然更是心虚且愧疚。

萧朴没有施展障眼法,她容貌一般,头别木簪,肌肤微黄,穿着朴素。

除了萧朴,还有一位竹篮堂出身的同门师妹,一个大骊档案名字记录为“简竹”的少女,容貌与年龄相符。

她身为大骊朝廷安排在藩属邱国谍子,曾是一位显要官员府上的丫鬟身份。在那场京城风波当中,除了差点被破格提升为头等供奉的韦娴柔,其实简竹同样表现不俗,在不到半个时辰之内连杀六人,既有邱国重臣,也有仙家修士,以及别国死士。只是韦娴柔在殿上出剑接连枭首三人,过于惊世骇俗,少女刺客才被完全盖过了风头。

简竹此刻正在跟一位南边来的某国谍子“闲聊”,“别紧张。本来这场庆典目的之一,就是给你们看的,但是记得寄回去的谍报,要先给我过目,免得你文采不够,写得不够隆重。”

那名谍子站在原地纹丝不动,额头渗出细密汗水,一言不发。

少女继续说道:“以后我们就是自己人了,对吧?”

谍子心思急转,却无言以对。

少女问道:“不对?”

谍子深呼吸一口气,眼神坚毅,摇摇头。

简竹问道:“没得商量?”

谍子说了句。少女点点头。片刻后,不起眼的墙角便坐着个人。他满脸通红,好似醉汉,还有少女的埋怨声,再高兴也不能喝高啊。与此同时,少女与远处一个方向点点头,示意你们收拾一下。

等到简竹做完这些,萧朴以心声与她们说道:“总堂已经通过决议,我们洗冤人三脉,会主动递交给大骊朝廷一份完整的名单,除了简竹,还有你们的师姐赫连宝珠,只要是在宝瓶洲的,都无法继续隐藏身份了。如果大骊朝廷对我们观感不好,始终觉得我们是搅屎棍,届时国师陈平安一纸令下,要将你们全部驱逐出境,总堂那边也只好认命,不敢心存侥幸,不会有任何的小动作。”

“可如果大骊觉得可以商量,但是提出条件,你们可以留下,但是必须与洗冤人划清界线。简竹,公孙泠泠,怎么选?”

公孙泠泠说道:“我会跟随竹篮堂一起撤出宝瓶洲。”

简竹欲言又止。

萧朴笑道:“说心里话就行。”

少女说道:“我会留下。”

对于她们的不同选择,萧朴并不意外,嗯了一声,然后岔开话题,笑道:“民谚有云芒种不种再种无用。大骊王朝真是会挑日子,大骊宋氏也真是会挑选国师。”

前有绣虎崔瀺,后有陈平安。

也许依旧有很多山上修士不曾明白一事,他已经是浩然天下最有权势的人物之一。

而且对于修道之人而言,他还很年轻,实在是太年轻了。

一处位置极好的酒楼雅间,几人相聚在此,却不饮酒。他们是西山剑隐一脉魁首的刘桃枝,神诰宗道家天君祁真,买卖遍天下包袱斋的祖师爷张直,洛阳木客、道号松脂的庞超。

山上,各有各不为人知的门路,各有各弯来绕去的香火情。

这还是张直被祠堂除名多年,第一次见到论辈分要称呼一声师伯的庞超。

洛阳木客是一群声名不显的遁世野民,讲究以物易物,双手不沾钱财。所以在天生就喜欢做生意的张直眼中,那些长辈,都是恪守祖训的老古板,迂腐得可笑,却也可敬。张直知道这位师伯的出山,跟自己的愤然出走不同,归功于商家范先生说服了他们那位即将闭关的祖师,洛阳木客准备在浩然天下选址布局了。

至于张直与洛阳木客的关系,可以称之为君子绝交不出恶言。

年轻时候,心傲气高,他一直不理解,“钱才是世道上最干净的东西。双手怎就碰不得了?”

庞超问道:“怎么用了这么个化名,‘张弓直矢’的意思?”

张直点头说道:“师伯一语中的。”

结果庞超下一句就是:“你怎么好意思用这个化名的。”

张直默然。

刘桃枝大笑不已,难得看到张直如此吃瘪。

庞超问道:“见过姓崔的白衣少年了?”

张直点头道:“见过。”

庞超说道:“我也见过一面,他问了我们的辈分,还说咱们俩就像一个村子的,穷的辈分高。”

张直问道:“师伯准备选址何处?”

庞超说道:“挑了半天,还是选中了桐叶洲磷河畔。”

张直说道:“好地方。”

做着极大生意的张直,却是一副年轻文士的相貌,常年背着竹箱。他更像个进京赶考的穷书生。见了面,若是与之客套寒暄,让人总想问他一句,在那途中的荒郊野岭,有没有遇到过貌美的狐仙?

庞超问道:“这么多年以来,一次都没有后悔?”

张直没有给出确切的答案,“刚下山那会儿,喝过很多完全没有说话的份的酒。”

“参加过很多需要自报身份、必须介绍自己是谁的朋友的酒局。”

“所以直到现在,我还是觉得酒不好喝。当然今天是例外,是我主动想喝酒。”

庞超拍了拍张直的肩膀,“既然脸皮是这么磨练出来的,我就不与你计较喊师伯的事情了。”

他们这才开始喝酒。

庞超突然泼冷水一句,“我觉得他只会比绣虎更难打交道。”

洗冤人也好,包袱斋也罢,想要在宝瓶洲站稳脚跟,总之都绕不过大骊王朝,尤其是如今的新任国师。

祁真明显有些讶异,笑问道:“这是为何?”

祁天君一直觉得跟聪明人往来,一点都不费劲。怕就怕跟混人打交道。

张直点头道:“我在青衫渡见过陈先生,好聊是真的好聊,难聊也是真的难聊。”

不光是陈平安,刘桃枝跟崔瀺都是打过交道的。谈得拢,谈不拢,崔瀺也不会有任何的疾言厉色。事后刘桃枝返回总堂那边,仔细复盘,尝试着逐字逐句解析崔瀺每句话的言外之意。最终刘桃枝总结出两个观点,一个是总堂在座所有人公认的答案,崔瀺比天底下最精明的生意人更市侩。

另外一个是刘桃枝的个人感觉,至今没有跟谁提过。

不知为何,总觉得那次不欢而散的见面,崔瀺看着自己,就像从头到尾看个傻子。

刘桃枝他们站在窗口,一起望向那位多以青衫剑客示人、今天却是身穿大骊朝服的年轻人。

曾经如无名野草一样的孤儿。

竟然可以活得这么如日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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