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腐芯镇里待久了，很容易让人忘记瓦拉杜勒本是一片灰烬般的不毛之地。
小队成员们陆续走下飞艇，见到周遭怪异的环境，一下子就浇灭了刚刚结束空中的旅途，踏上平稳地面时的美好心情。
这里的萧瑟和死寂，与从天上看到的所谓“生机和活力”没有半点关系。
对比之下的冲击，对于那些才没来瓦拉杜勒几年的外地人来说格外巨大。
他们本以为瓦拉杜勒只是一片略比利尼维亚灰暗点的地方；但只有经历过最初的开荒期的人才能回想起，这里曾经未被雕琢过的样子。
也只有他们才懂得，过去的二十多年里了，为了使这片土地变得宜居他们付出了多少。
灰暗的土地上生着许多草木和老树，但它们的躯干扭曲狰狞，枝叶蜷缩萎蔫，就像是行将就木的老女巫。
它们似乎还活着，却又好像是一副早已死去、只剩空壳的样子。仅仅只是比天空之上的那种虚无，要强上一点点罢了。
奥利走下舱门的踏板，一脚踩在地面上。
这片在降落之前，他们所幻想的坚实土地，也没有预期中那么踏实。
他们降落的地点，是腐朽森林里的一片沼泽。
迈开脚步，粘腻的泥泞感从奥利脚下袭来，让她感觉自己好像是踩在某种浓厚的粥上。
土地又松又软，还吸饱了从地下涌出的水，只需要一脚踩上去，就能留下一个小水坑。
而且每一次抬脚，都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从地里拉扯一样。
即使他们知道，这片荒芜的地上，目力所及之内没有任何活物，甚至连水塘旁边最常见的虫子都没有。
可真正令人感到恐惧的地方就在于此，一个看起来到处死寂的世界，却令每个走出舱室的人，都觉得总有些不知名、又看不见的东西在身后盯着他们。
“别站着了，赶紧干活吧，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奥利领着小队成员，将他们此行携带的装备从吊舱里陆续取出。
但对于死灵墓和毁灭者机甲之类的重型装备而言，落地点的土地显然有些过于泥泞了。
沼泽里还有许多隐藏的沥青湖，一旦不慎落入，便再也无法挣脱。
幸亏还有两架飞艇里带了不少自行飞车，能够帮他们牵引那些最笨重的玩意儿，否则这次行动只怕刚一开始就要失败。
当奥利帮着小队成员们拖曳装备的同时，阿斯拉和几个矮人工程师则在核对他们目前所处的位置。
腐朽森林是整个瓦拉杜勒最危险的区域之一；而他们降落的这片广袤沼泽，碰巧又是腐朽森林里最危险的地方。
事实上他们降落于此是行动前制定计划时的有意为之，因为这片沼泽里生存着一些连鬼王兄弟都无法控制的不死生物，也是只有此处才能让他们从鬼王兄弟的眼皮底下偷偷溜进死人们的地盘。
鬼王兄弟的王国，完全是由他们二人的法力所驱使的亡灵与傀儡之国，只要解决掉他们整个王国便会轰然倒塌。
所以这个沼泽，是黑魔王既想“妥善”解决自己的债务危机，又不想发动一场全面战争的必经之路。
但唯一的问题是，他们在制定计划之时，还是低估了沼泽中的困难。
上一次黑魔王战争的时候，杰拉尔德爵士曾经带领利尼维亚军同他在腐朽森林里三进三出，期间黑魔王曾经瞥见过那些所谓的不死生物的“恐怖”。
至少那时的他，没觉得它们有多么强大，最多不过就是些得费点力气才能弄死的怪物。
而鬼王兄弟对它们的存在无可奈何，似乎也只是证明了鬼王兄弟的软弱，这两个怨魂只知道躲在诅咒后面，在亡灵堆里称王称霸。
如今黑魔王的魔法和矮人们的科技，共同组成了复仇军手中可以使用的强大武力。
仰仗这些，黑魔王并不认为鬼王兄弟处理不掉的沼泽生物，对复仇军和整个行动来说有什么威胁。
然而事实上，黑魔王和利尼维亚人并未受到太多来自那些沼泽生物的阻挠的原因，只是因为上一次战斗发生在它们的地盘边缘处。
可这一次，黑魔王的军队已经踏上了沼泽的深处，在沼泽生物眼中这样的行为是无法被容忍的侵犯。
沼泽生物的力量被忽视，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们的实力只有在湿润松软的沼泽中才能得到发挥。
或许瓦拉杜勒对它们的诅咒，是让它们永远都被困在烂泥里；也或许是它们被瓦拉杜勒的诅咒折磨得太痛、太深，让它们不得不躲永远地躲在沥青泥塘里缓解自己的痛苦。
更有可能，它们这么做，只是出于让其他生灵陪它们一同分担这份苦难的渴望。
反正不论是哪一种，它们都能完美地隐匿在沼泽里将外来者拖入其中。
所以当阿斯拉和奥利的精锐小队沿着水坑之间、相对干燥坚硬一些的土地移动时，全然没有发觉他们心中那种令人发毛的、被注视的感觉，其实正是来自这些躲藏在水坑里、蛰伏在烂泥之下的沼泽生物。
而这种恐惧，很快就变成了真实的灾难。
沼泽生物趁小队行进至一处位于两个巨大的沥青湖之间的狭窄空地时，向小队突然发难。
它们将粗壮的触手伸出湖面，缠绕住队首和队尾的士兵，阻拦小队前进和后退的道路。
紧接着，数个肮脏的粘球从湖中喷出，落在小队中间，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恶臭，熏得人睁不开眼睛。
在队首的奥利立刻指挥着操作员们把矮人震地机放下来，因为那些袭击他们的怪物全都躲在沥青湖里，想要反击就必须得先把他们逼出来。
队伍中间的阿斯拉也在收拢队形，并放出毁灭者机甲替他们阻挡沼泽巨怪的攻击。
随着震地机引擎的轰鸣，沥青湖的表面开始像沸腾般起伏，晃得隐匿其中的巨怪终于忍受不了被迫浮出水面。
它们的外貌狰狞丑陋，腐烂得完全看不出最初的形状，体表还遍布青苔和草根，亦或是某些水生植物死亡后尚未完全衰败的烂絮。
人们很难界定它们就是什么东西，甚至都分不清它们到底算动物还是植物，就好像一坨烂泥成了精。
加装了炽热宝石的毁灭者机甲试图用灼热的射线摧毁它们，但高温能够击穿它的体表，却无法彻底杀死它们。
因为它们烂泥一般的身躯，在一处破损之后又会迅速地愈合起来，即使被烧去头颅，也不过是多花些时间罢了。
并且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似乎是战斗发出的声响，也许是死者灵魂里怨念的“香气”，让鬼王兄弟部署在沼泽周围的侦察兵们察觉到了他们的踪迹。
数百只尖啸着的蝙蝠，正从南方像乌云似的压来。
奥利见状不敢恋战，连忙找到阿斯拉，提醒她他们必须强行突围。
......
经过一番苦战过后，小队终于在入夜前逃离了沼泽生物们的包围圈。
可他们的处境依旧不容乐观。
继续向前，可以预料到他们仍将面对沼泽生物的阻击；身后还有紧追不舍的尖啸蝙蝠和数量更多的尸骸士兵。
腐朽森林对于鬼王兄弟来说只是一片他们暂时无法染指的“治外之地”，并不是像云朵之上的天空那般没有任何存在的“虚空”。
所以他们会留下些必要的岗哨，侦测其中动向是必然的，也是复仇军在行动前的侦察中就已经确定的。
小队降落在这片沼泽的腹地，就是为了避开鬼王兄弟的明岗暗哨。
可怎奈他们实在是时运不济，偏偏又遇上了流动的巡逻队。
而且更加不凑巧的，还是巡逻队和沼泽生物同时盯上了他们。
如果只和沼泽生物或死人军团中的某一方交手，奥利都有把握能够带着这支小队将其完全歼灭。
复仇军的士兵作战英勇、素质出众，再加上携带的大量集合了这个时代最强大的魔法和科技的战争兵器，他们的战力非常可观。
偏偏他们遇到的，正好是两股敌人一同出现。
一旦爆发冲突，很容易陷入首尾不能相顾的窘境。
绝境中也并非没有生机，因为显然对于鬼王兄弟和沼泽生物来说，它们也不会同彼此合作，更不会产生绞杀复仇军小队的合力。
这个事实虽然显而易见，可该如何让那些沼泽生物只找鬼王兄弟的麻烦、放过阿斯拉和奥利的小队，则是令众人束手无策的难题。
为了安抚众人的情绪，阿斯拉向他们保证她已经有了能利用敌人嫌隙的方法，保证他们安全穿过这片沼泽，只是现在还需要再等等。
但其实，阿斯拉很清楚，她只是为了让大家放下心来才这样说的。
所有的文献里都记载着沼泽生物是如何暴虐，它们对任何外来者都极度敌视，更没有任何交流和沟通的可能。
就算是在最初的预案里，他们设想的情况也是凭借压倒性的火力优势击败这些无法沟通、无法拉拢的沼泽生物。
至于鬼王兄弟的部队就更不用说了。
如今随着黑魔王向世人宣布，他不会在占领利尼维亚之后拿出消灭一半的生灵，这就意味着鬼王兄弟和复仇军之间的合作彻底破裂。
现在的鬼王兄弟和他的死人大军，脑子里（前提是他们有的话）想的应该只有如何追回自己的债务这一件事。
即使追不回来，想必他们也十分不介意用复仇军的命来抵消一部分损失。
所以只要同复仇军开战，哪怕只是杀死一个复仇军的士兵，对它们而言都将追回一小份交易条款的损失。
当前的局面使任何寻常的机动策略，或是任何想要甩开一方转嫁矛盾的计策都难以起效。
因为沼泽生物平等地驱赶每一个外来者，鬼王兄弟则只想从复仇军身上讨回债务。
并且对于鬼王兄弟来说，只有他们亲手杀死的复仇军才能做数，因为被沼泽生物缠绕或者溺死于泥坑里头的复仇军的灵魂，会被永远束缚在沼泽里，成为那些不死生物的一部分。
所以无论在哪伙敌人眼中，复仇军在他们的眼里都是最优先的攻击目标。
“现在飞艇应该还没走远，能不能让舰队重新降落一次？”奥利来找到正急得直抓头发的阿斯拉。
虽然飞艇舰队能够帮小队从空中逃离，但那些大家伙起降速度非常慢，慢到他们几乎不可能在敌人围上来之前飞到安全的高度上。
想要保证舰队安全撤离，就必须要留下一部分人在地面上牵制敌人。
可问题是，谁是那些留下来注定要牺牲的人？
小队的成员和任务是经过精密核算并分配的，两个战斗组都是根据鬼王兄弟的弱点而分别编组的，如果损失太多的人就意味着他们将无法击伤那对兄弟，这场斩首行动将宣告失败。
她们都很清楚失败的代价，那便是腐芯镇将再次成为前线，抵抗鬼王兄弟的讨债大军。而这恰恰是复仇军中的每个人，所极力想要避免的。
腐芯镇周围的农庄和水渠才刚刚扭亏为盈，复仇军的财政状况已经不足以再来一次这样大规模的建设工作了。
或许人们还会愿意继续跟随黑魔王重建他们的家园，可统治并非只靠意愿就能维持...
“先在这里兜圈子，把尽可能多的沼泽生物引到我们周围，然后带着它们主动去找鬼王兄弟的部队。”奥利如此描述着自己的计划。
“但要怎么突围，同时面对两股敌人已经超过了我们所能应付的能力。”这个想法阿斯拉并不是没有考虑过。
“如果有一部分人能够在外面接应，那么突围就会顺利得多。”
听到奥利的回复之后，阿斯拉顿了顿。即使她不擅长指挥兵团作战，但一个几十人的小队她还是能指挥地得心应手的。
而且奥利的建议似乎理解起来似乎也并没有什么难度，这依然是个早已被她否定的方案：分兵。
这样便回到了最初的状态。
但在阿斯拉给出否定的回答前，雷琳抢先一步自告奋勇。
“小姐夫人，请让我去吧。”她大概猜到了奥利想说的话。
奥利夫人是计划中唯一多出来的人，即便牺牲也不影响到小队在面对鬼王兄弟时的战力。
然而她却是这里最擅长指挥战斗的人，也是阿斯拉的养母。
雷琳觉得，或许自己去代替她，会更加合适。
阿斯拉下意识地拉住雷琳的手。
她同样不希望奥利夫人去犯险，可是雷琳也真得不需要这样。
雷琳有着关心同伴、尽职尽责等诸多美德，这是阿斯拉欣赏并依赖她的原因。
可每当她们相处之时，雷琳却总是过于关注别人，而总是将自己放在后面。
雷琳已经不再是自己的伴读，更没有义务为自己牺牲什么。
她更不必自卑或者轻视自己，觉得她的生命比其他人更无关紧要。
阿斯拉不希望雷琳这样想，她希望雷琳也可以有自己的选择，平等地出于自己的角度而做出的选择。
“我比夫人更熟悉自行飞车的驾驶，我也比夫人更年轻，体力更好。”雷琳也握住阿斯拉的手。
雷琳低着头，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但她很快坚定地抬起头来，好像已经结束了心中短暂又激烈的斗争...
奥利的计划还不止于此。
“我们的行踪已经暴露，即使我们能够找到其他的办法突围，鬼王兄弟也会根据我们的动向提前做出预判和准备。”奥利如此对阿斯拉说道。
所以只有把混乱弄得更大，才能将复仇军的动向隐匿在战争的迷雾中，让鬼王兄弟暂时无法分清复仇军真实的力量和意图：他们会怀疑复仇军到底是想夺取沼泽建立桥头堡，还是以沼泽为跳板进攻自己的老巢。
只有敌人处于迷雾和混乱之中，偷袭才有机会得手...
小队做出一副打算分头对付沼泽生物和尖啸蝙蝠的架势，一半的士兵主动向尖啸蝙蝠们靠近，另一半人则四散到周围使用炸弹和震地机挑逗那些沼泽生物[1]。
前者只需要将自己的行踪暴露给那些智力低下的蝙蝠，它们便会顺着声音和气味将身后数量庞大的死亡军团引来。
而后者则要麻烦一些，因为他们在刺激完脾气暴躁的沼泽生物之后，还需要将汇集到一处，再由雷琳骑着改装过的自行飞车将他们引去死亡军团的方向。
引诱死亡军团的战斗组在最后时刻前就会脱离，因为雷琳的自行飞车上装备了由轮机改装的发声器，这种东西对于主要靠声音定位的蝙蝠来说有着极大的吸引力。
还不等那些蝙蝠察觉到自己追击的目标已经消失，它们就已经被刚刚经历噪音折磨、此刻正极度渴望发泄的沼泽生物用粘液球击落，并被残暴地撕扯成碎块。
跟在其后的怨魂和骷髅，都是毫无思想的傀儡，它们见到引导部队前进的尖啸蝙蝠遇袭后，所能做的唯一的事便是依照镌刻在它们灵魂深处的魔法指令，去反击那些正在伤害它们的生物。
雷琳丢掉自行飞车上的发声器以减轻载重，在空中左右腾转躲避那些仍在攻击她的蝙蝠，还有来自沼泽生物无差别地扔出的粘液球。
这是一场极为考验驾驶员技术的冒险，哪怕对于雷琳这样的好手来说也是如此。
粘液球命中尖啸蝙蝠后爆裂溅出的泥浆，就像漫天的雨点一样在战场落下，夹杂在其中的蝙蝠尸体则是更加致命的“冰雹”。
随着战况越来越激烈，雷琳在躲避蝙蝠、粘液球和触手的同时，还必须要提防那些从天而降的威胁。
即使她每次都能完美避开，但越来越多的泥污也让飞车的螺旋桨变得越来越重，并使为飞车提供升力的螺旋桨渐渐地慢了下来。
雷琳和她的飞车就像台风吹过海面时，奔腾跳跃的海水上一叶随时可能倾覆的小舟。
东边再次穿过云层，出现在视野里的飞艇舰队是支撑她坚持下去的希望，只要她再坚持一会儿，飞艇就能将小队带出这片混乱的战场，寻找到一处安全的地方重新降落。
面对战场周围零星的沼泽生物，阿斯拉和小队有足够的实力为舰队清理出一片安全的起降场地——而最乱的战场里鬼王兄弟的军团正在和沼泽生物的大部队杀得难解难分。
但阿斯拉和小队并没有按照最初的计划将雷琳独自留在这里，在保证起降场地足够安全的前提下。
阿斯拉和三名矮人驾驶员一起驾驶着自行飞车，再次突入焦灼的战场，将已经精疲力竭的雷琳带出。
她紧紧地抱住雷琳，但是却不再有斥责和责怪。
哪怕有人要冒险是必须的，阿斯拉也希望雷琳这么做不是出于某种她刻意强加给自己的，超过世俗约束的责任。
她并不亏欠任何人，不需要用这样的方式来换取他人的接纳。
阿斯拉想让雷琳知道，她的存在，对别人来说同样重要...
到目前为止，小队在这里制造的混乱已经足够让鬼王兄弟感到困惑。
尤其是两兄弟中那个更加多疑的安柏，它十分怀疑黑魔王是否也通过类似的手段和沼泽生物达成了某种交易，驱使那些保守又闭塞的黏糊糊、臭烘烘的怪胎来加入这场战争。
而在再次起飞的飞艇上，那位来自神秘工坊的随军工程师也在自己的日志里写道：在常规的运载能力和续航力之外，大型飞艇还需要一定的自卫力量，以便完成更灵活的战术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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