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吃完了饭,宫人们开始收拾碗筷,而朱翊钧也走回御案后坐下,手指在案上轻轻敲了敲,那声音很轻,却让朱常澍的心跟着一颤一颤的……
“太子,朕方才听你禀报时,一直在等一句话。”
朱常澍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等你说……那书生最后说的那句话。”
朱常澍的脸色瞬间白了:“您说的是……”
“他说:‘您说是谁指使小的,小的便就指认谁。’”朱翊钧替他把话说完,语气平淡得像在复述一段书文:“朕说得可对?”
朱常澍扑通跪倒在地,额上冷汗涔涔而下:“父皇……儿臣……”
“起来。”朱翊钧的声音依然温和,却带着不容违逆的力量:“朕没有怪你。”
朱常澍不敢起。
“朕让你起来。”朱翊钧加重了语气,但依然没有怒意。
朱常澍这才颤巍巍站起身,垂手而立,不敢抬头。
“你是不是很奇怪,朕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朱翊钧问道,声音里甚至带着一丝笑意。
朱常澍点了点头,又赶紧摇头。
“你忘了,”朱翊钧缓缓道:“你是在锦衣卫审的案。”
“锦衣卫的规矩,所有审讯,无论大小,都要详实记录在案。每一句问答,每一个细节,都要如实记录,然后……”
“然后呈报给朕。”
朱常澍只觉得一股凉意从脊背升起,瞬间蔓延全身。
原来如此。
原来自己昨夜在牢房里说的每一句话,吴文望说的每一句话,甚至自己当时的犹豫、沉吟,都被白纸黑字记录下来,连夜呈到了父皇面前……
“儿臣知罪!”他再次跪倒,这次头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朕说了,没有怪你。”朱翊钧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依然平和,“起来说话。”
朱常澍不敢再违逆,重新站起来,却依然低着头。
“朕方才一直在等你主动说那句话。”朱翊钧缓缓道,“等你亲口告诉朕,那书生说了什么。可你没有说。”
“儿臣……儿臣……”
“你不用说,朕知道你在想什么。”
朱翊钧打断他,语气依然温和:“你在想,既然那书生都这样说了,那这‘幕后主使’是谁,岂不是可以由你来定了?”
“这是你的第一个想法,这也是人之常情。”
朱常澍浑身一颤,他张了张嘴,想辩解,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因为父皇说对了。
一字不差。
“至于,你想着诬陷谁,你不必说,朕也不想听。朕今日叫你过来,也不是要听你说这些。”
“朕是要告诉你一些道理。”
“若是你生在寻常富家翁家,心里揣着些小算计,嘴上说几句模棱两可的话,那不过是孩童顽劣,无伤大雅……”
“若是你是平头百姓的儿子,酒后妄言几句,或是与人争执时耍些小聪明,也不过是邻里间的笑谈,掀不起什么风浪。”
“可你是太子,是天子的儿子,是将来的皇帝。”
“储君的一言一行,关乎国本安稳,一念一动,牵动朝野人心。那些阴谋诡计,旁门左道,或许能逞一时之快,却断断成不了一世的基业。”
“为君者,当以正道立身,以仁心治世。这天下,不是靠算计得来的,也不是靠打压维系的。你看那太祖高皇帝,布衣出身,扫平群雄,靠的是知人善任,靠的是顺应民心……”
“太宗文皇帝,靖难起兵,定鼎天下,靠的是雄才伟略,靠的是励精图治。他们从未将心思放在阴私诡谲的算计上,却能让四海臣服,万邦来朝。
听着自己父皇的话,太子的头垂得更低了,脸颊微微发烫……
“是,父皇,儿臣受教了。”
朱常澍退出乾清宫时,脚步还有些虚浮。
秋日午后的阳光洒在宫道上,将青石板照得泛白。
两旁的宫墙高耸,投下长长的影子。
走了约莫百步,朱常澍忽然停住脚步。
他转过身,望向身后巍峨的乾清宫。
那重檐庑殿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九龙丹陛上的铜鹤静静地立着,一切都显得庄严而肃穆。
老爹……真是神了。
朱常澍想起方才在乾清宫里,自己跪在地上冷汗涔涔的样子,脸颊又有些发烫。
太丢人了。
简直就像个被先生抓住作弊的蒙童。
可同时,他心里又涌起一股莫名的……轻松?
是的,轻松。
父皇没有斥责他,没有发怒,甚至没有说一句重话。
只是那样温和地、平实地,把道理一层层剖开,摆在他面前。
这不是在敲打他,是在教他。
不是在责罚他,是在保护他。
就像小时候他学骑马,父皇从不呵斥他笨拙,只是耐心地一遍遍示范,告诉他哪里该用力,哪里该放松,哪里……该信任胯下的马。
如今的朝局,如今的江山,就是他要骑的“马”。
而他刚才那些小心思、小算计,就像初学骑马时那些错误的姿势,若不纠正,迟早要摔下来,摔得很惨。
“呼……”
朱常澍长长吐出一口气,感觉胸中那块堵了一夜的石头,终于落下了。
他转过身,继续往东宫走。
这次,脚步稳了,也轻快了……
阳光很好,宫道很长。
而他,还有很多要学。
乾清宫中。
田义捧着新沏的茶进来,轻轻放在御案上。
“陛下,喝口茶润润喉。”
朱翊钧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忽然问道:“田义,你觉得太子方才……听进去了吗?”
田义躬着身,斟酌着词句:“老奴瞧着,殿下出去时脚步虽有些虚,但走到丹陛下时,停步回头望了一眼,那眼神……像是明白了些什么。”
“是吗?”朱翊钧淡淡一笑,“但愿吧。”
他放下茶盏,手指在案上轻轻敲着,那节奏很慢,像在思索什么。
“田义,”朱翊钧忽然开口,“你说,太子若真想构陷一个人,会选谁?”
田义愣住了。
他抬起头,看着天子。
朱翊钧的神色很平静,不像在问什么要紧事,倒像在闲聊。
“这……老奴不敢妄加揣测。”田义小心翼翼道。
“无妨,就咱们主仆二人闲聊。”朱翊钧摆摆手:“你说说看。”
田义沉吟片刻,才缓缓道:“若依老奴愚见……殿下若要构陷,总得选个有分量的,构陷起来才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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