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大亮,堂屋中一夜未熄的光亮,终于黯淡下去。
“当~当~当~”铜鼓声从吊脚楼上响起。
僮人的铜鼓,一般在祭祀、预警以及战斗中才会敲响。而此时,吊脚楼上铜鼓声突然响起,无需多言,定是峒中出了大事。
首先被铜鼓声惊醒的是睡眠较浅的老人,他们被这久违的铜鼓声吵醒后,纷纷起身查看。随后,寨中的青壮被唤醒,再然后,被吵醒的孩童们开始了大哭。
铜鼓响起,必有大事!
一个、两个、三个,不断地有人从各处的茅屋中出来,一枝、两枝、三枝……不断地有火把被点亮,匆匆赶向寨子中央的吊脚楼。
不多时,吊脚楼下,聚满了人。数百人就这么静静的站在吊脚楼下,没有半点喧哗,也不敢有任何的轻举妄动,因为,这是吊脚楼,是垌主在的地方。
“呜~~~”
“呜~~~”
“呜~~~”
堂屋后面,高高的望台上,几个垌丁不知道何时爬了上去,此时,他们吹响了手中巨大的牛角号。
低沉、浑厚的号声此起彼伏,传遍了整个寨子,在群山间萦绕、回荡。
听得牛角号声响起,寨子中许多老人开始哭泣,他们冲着吊脚楼的方位,缓缓的匍匐在地。
终于,在整个寨子人的期待下,一个一个人影从堂屋中出来,站到了围栏前。
只见头顶插满了各色羽毛,身上挂满了各种野兽骨头的师公,缓缓的举起手……
随着师公的双手举起,铜鼓声、号角声戛然而止。
“恩蒙布洛陀1召唤,垌主已离人世!去往神山侍奉我族先祖!”围栏后响起了师公苍老、沙哑的声音。
随着师公这一声近乎吟唱的宣告,聚集在吊脚楼下的数百人,纷纷跪地。
此时,所有人都明白了铜鼓响起的原因——垌主死了!
一声两声的哭泣,犹如水面的涟漪扩散开来,片刻间,吊脚楼下,哭声一片。
望台上,号角声再次响起!
不一会儿,吊脚楼下,先是走出了八个头戴黑帕、裸露上身,腰挎长刀的侍卫。
他们从吊脚楼下的柱子中缓步走出,随后,一口巨大的棺木,在六个垌丁的簇拥下,被缓缓抬出。
眼见棺木抬出,聚集在吊脚楼下的众人,纷纷避让。
待棺木停稳,师公率先走下楼梯,在他的身后,韦阿良、垌主的原配、韦阿清、三位长老、垌主的两个妾室以及垌丁统领,依次,缓缓的走下楼梯。
在棺木前稍作停留,师公开始缓缓绕着棺木转圈,一边走,一边口中念着只有他自己才能听懂的颂文。
随着师公的颂文越念越大声,周围跪倒的人群,从开始小声的抽泣,慢慢的越哭越大声!
忽然间,从寨口那边传来一阵骚动,使得众人的哭泣声中掺杂进了些许不和谐。
跟着师公绕圈的韦阿良等人,此时也发觉了人群的骚动,不由自主的停下了脚步,抬头朝寨口望去。
随着人群的避让,一行人赫然出现在了韦阿良等人的眼中,这一行人打头的的正是消失多日的——韦阿洪。
看到韦阿洪的突然出现,而韦阿良则先是一惊,几息内,脸上的神色不停变幻,嘴唇嚅嗫,却没说一个字。
而站在韦阿良身后的韦阿清,脸上则是闪过一丝不为人所知的喜色,旋即,消失不见。
没有与场中任何人交流,韦阿洪甩开身后的人,几步冲到棺木前,“噗通”一声双膝跪地,一边伸手扶住棺椁,一边哭着大喊:“阿爹!洪儿来迟了!”
被突如其来的韦阿洪打断,师公等人的仪式无法继续下去,全都呆立在棺木周围,不知所措。
“阿洪!起来!你这样像什么话?”终究还是年纪大,见过的场面多,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垌主的原配。
韦阿洪没有理会垌主原配,恭恭敬敬的磕完三个头,起身,退到了棺木旁侍卫的圈外,垂手而立,不发一言。
眼见仪式再无进行下去的可能,垌主原配暗中朝师公使了个眼色,然后在韦阿良身后轻轻的推了一把。
师公缓步走到棺木前,一手搭在棺木上,一手指天,抬头朝天,不知道喊了些什么。
“奉布洛陀之招,垌主已离人世!我垌不可一日无主,所以,我宣布……”未等师公把话讲完,忽听有人大喝一声:“慢着!”
这一声大喝不啻一声惊雷,把师公等人惊呆,场中所有人更是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大喝之人正是刚刚退开的韦阿洪,却见他,不紧不慢的朝前走了两步,然后伸手指向师公、韦阿良等人说道:“我阿爹因何身故?你们又为何如此着急收敛入棺?”
韦阿良、垌主原配最不愿意见到的一幕终于出现!
垌主原配先是嘴角一撇,然后胸有成竹的推了韦阿良一把。因为这个场景,早在她的预料之中,只不过韦阿洪的突然出现,让原本计划中的时间提前了而已。
只见,韦阿良上前两步,深吸几口气,沉声说道:“阿爹离世,你能回来,总算没负了阿爹对你的喜欢。”
说完,韦阿良猛吸一口气,同样伸出手指向韦阿洪,大声说道:“你还有脸来问阿爹是因何而亡?”
深深的吸了几口气,韦阿良沉声说道:“好!我来告诉你,因你在外胡作非为,惹出大麻烦,百溪垌的垌主找上门来,阿爹与他们大吵一番,才在夜里怒火攻心而亡!”这是他早就与垌主原配商量好的说辞。
韦阿良的话音刚落,场中顿时响起“嗡嗡”声,那是垌民们的惊讶之声,以及窃窃私语。
韦阿洪与“瓢子”发生冲突,寨子里的都知道,百溪垌的垌主带人来讨要说法,寨子里的人也有耳闻。可是,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垌主之死,竟然与此有关。
待场中的“嗡嗡”声稍稍平息一点后,韦阿洪冷哼一声,一脸的讥讽之色,一边鼓掌一边说道:“好借口!好借口!”
“可是,阿良,我怎么听说,这些日子因你处事不当,被阿爹多次训斥,还说要换继承人。所以,你心生怨恨,趁机给阿爹下毒?”说完,韦阿洪双眼死死的盯向韦阿良,他眼中的血丝,像是团团火焰,恨不得烧死韦阿良。
韦阿洪的话音落下,只见韦阿良的神情明显有些慌乱,脚下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半步,然后,强硬的回击道:“你在外惹祸,活活气死了阿爹,现在却来造谣污蔑于我!”
“看在你我弟兄一场,我不与你计较,但是,峒中已容不下你,你带人滚吧!”现在的韦阿良已经方寸大乱,他只想把韦阿洪赶走,然后让师公尽快宣布,自己成为新的垌主。
“你不跟我计较?哈哈哈~~~可是,我却非要跟你计较个明白!”韦阿良的神色,让韦阿洪心中有了更足的底气。
“来人!开棺!”韦阿洪大喝一声,同时伸手指向围在棺木旁的侍卫和垌丁。
“阿爹尸骨未寒,你却要做出这种激怒布洛陀的事?”眼见韦阿洪要开棺,韦阿良明显感觉到了威胁,声色厉茬的说道。
“我看谁敢开棺?”为了阻吓,乱了方寸的韦阿良抽出长刀,指向侍卫和垌丁。
看待韦阿良的举动,韦阿洪心中已有了十足的把握,却见他微微一笑,说道:“既然你说阿爹是被我气死的,那为何不敢开棺?你在怕什么?”
“阿爹刚离世,却要让他的遗蜕暴露与光天化日之下,做出激怒布洛陀和山神之事,我岂能任你胡来!”韦阿良拿着长刀指向韦阿洪。
“阿洪,你太放肆了!有你大哥在,什么时候轮到你大声说话?”眼见韦阿良被韦阿洪逼到节节败退,垌主原配终于按捺不住,出言相助。
“阿良,我不为难你,但是,你也得给我一个清白。把棺木打开,阿爹怎么死的,大家一看便知。如果确是因我的过错,那么,从今往后,我这一辈子不再踏进寨子一步!”韦阿洪没有搭理垌主原配,反而将了韦阿良一军。
“不行!决不能开棺!”韦阿良说罢,一闪身,挡在了棺木前面。
此时,不单单是场中的垌民不知道该相信谁,就连呆在原地的三个长老、垌主的妾室,以及两个垌丁统领都不知道这两兄弟,到底谁在说谎。
只有韦阿清一脸漠然的看着韦阿洪、韦阿良两人在争吵。
“阿良,你不敢开棺,证明你心虚。那好,我再问问你,百溪垌的垌主离开许久,阿爹都没事,还出手打了你。可为什么,在喝了你拿来的酒之后,便突然而亡?你给我一个解释,给大家一个解释!”韦阿洪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回寨子,可昨晚的一切,从他口中说出,却像是目睹了一切。
“我拿酒给阿爹,是想让他消消气,谁知,他越喝越气,最后气到七窍流血而亡,所以,这一切都因你而起!”面对韦阿洪的步步紧逼,此刻的韦阿良已经完全丧失了思考能力,根本没去想,韦阿洪是如何知道这一切。
他只是一味的辩解,一味的替自己开脱,以此来掩饰心中的慌乱。
“放屁!哪有人被气得七窍流血?这分明就是你在酒里下了毒!是你下手把阿爹毒死!”终于,韦阿洪抓住了韦阿良言语中的漏洞。
“来人!开棺!”韦阿洪再一次大喝。
“谁敢!”韦阿良举起手中的长刀。
1布洛陀:上古时期人物,百越僚人(今壮族)的始祖。“布洛陀”是壮语的译音,“山里的头人”或“无事不知晓的老人”,也可引申为“始祖公”。在古老的传说中,布洛陀是壮民开天辟地,无所不能的创世始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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