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月色依旧明亮如镜，城内的万家灯火却已大半熄灭。
路上少有行人，街上原本热闹的人群在血鹰复现的惊魂中已早早归家。西华楼大半的包厢都空了，只有楼上几个包房依然灯火通明，但已听不见莺歌燕舞之声。西华楼今晚还是通宵营业，但这个时候来西华楼不但不用预订，想必位置都可以随便挑。
灰衫人神情平静，双手背在身后，不紧不慢地迈入西华楼。一个小二殷勤地过来引导，他正想上楼去顶楼的包厢，却看到一件有趣的事情。
一楼大堂几十张桌子竟然满座。灰衫人摸了摸鼻头，惊讶之余又觉得甚为有趣。这些人什么时候来的？他竟完全没看见。血鹰出现后，他只看见很多人从楼内涌出，站在街边朝那座青墙内的府邸驻足观望，血鹰飞走后这些人也都各自四散回家，并没看到又有很多人进来。
灰衫人低头沉思，停住脚步，在楼梯口往里面细看，却又发现了更有趣的事。
这些人都是破衣麻布，蓬头垢面，竟然全都是乞丐。
他的眼神从大堂左右扫过，可这些乞丐并没有搭理他，他们一个个正在自顾自的大吃大喝，根本看都没看他一眼。能吃上西华楼的美食，即便是普通百姓这会也没人顾得上说话，更不用说搭理谁了。
灰衫人觉得这个西华楼越来越有意思了。他朝小二招了招手。那个小二立刻陪着笑，道：“客官有何吩咐？”
灰衫人掏出一锭银子塞给小二，又指了指大堂，问：“你们酒楼今晚是做善事吗？”
小二开心地接过银子，赶忙回道：“不是，不是，楼下这些免费的吃食是一位行善的大爷专门赏赐给他们的。刚才他看到楼下都空了，就给了我们老板好多银子，特地让这些人过来吃饭，说是过节想做点善事。”小二接着讪笑道：“这大过节的，谁会跟银子过不去呢，何况原本楼下的客人都走光了，并不影响我们的生意。”
灰衫人心念一动，笑道：“的确是有心人，那人想必是佛门中人。只是不知道这么多人怎么会一下就突然冒出来？方才我在外面并未看见有那么多乞丐。”
小二连忙答道：“他们是从后门进来的，每年逢年过节都会有很多乞丐聚集在后门等施舍，只不过今晚他们运气特别好，遇到了行善的贵人，血鹰飞走后，是那个行善的贵人拿银子让他们进来的。”
灰衫人笑了，“原来如此。”他目光闪动，继续问道：“可还记得行善之人是哪里人，什么样貌？有机会我倒是想结识一下。”
“是一个白衣中年人，哪里人不好说，但口音肯定不是本地人，清瘦，很和善……像是个极有文化之人。”小二接着又道：“那人今晚很早就在顶楼包厢里了，血鹰出现后，他安排完给那些乞丐的吃食就离开了。”
灰衫人朝小二点了点头，又塞给小二一锭银子，微笑着道：“好，我就要那个行善之人今晚待过的那间包房，如此善举让我也沾沾光。”
小二满脸堆笑，自然满口应承，如此大方的客人并不多见，他开心地把灰衫人引到顶楼东侧那间引发漫天烟花的包厢。
灰衫人走进那间包厢，一眼就看到正对门口的那扇还没关闭的大窗，或许是打扫的小二忘了关窗，也或许是这扇窗本就是要打开通风的。他走到窗边，发现这间包厢的视线不是一般的好，窗外的圆月和远处那座血鹰现身青墙环绕的府邸尽收眼底。灰衫人不由自主地摸了摸下巴，觉得这间包厢和那个行善的白衣人似乎越来越有意思了。
成云回来的时候，那个灰衫人正斜靠在窗边，神情专注地看着那轮明月。他左手拿着一壶酒，右手举着一个酒杯，一边赏月，一边自斟自饮。
房内一席冒着热气的酒菜已摆满桌案。看来刚发生的血鹰案并没有坏掉灰衫人赏月的兴致。
成云快步迈步入内，看见满桌的酒菜，伸手从桌上麻利地撕下一个鸡腿，边吃边笑着说道：“公子所料不差，这起血鹰案也是有人在暗中捣鬼。但还不能确定今晚这起跟以前那十三起是不是同一伙人干的。”接着成云把案发现场看到的情况仔细描述了一番。
灰衫人转过身靠在窗边静静听着，并没有插话。
此时窗外的月亮依然光亮如镜，只是圆月旁已多了几片漂浮的灰云。
“沈府？那死者想必就是平城布政使沈龙了。”灰衫人慢慢走回桌案前坐在成云对面。
“没错，我听到那几个无影卫的人记录案情时说到了死者的名字，就是沈龙。”成云已在吃另一个鸡腿。
灰衫人倒了一杯酒，在屋内缓慢踱步，边走边拿起酒杯慢慢品酒，似在思考着什么。
“线索才查到沈龙这里，他就死了。”灰衫人停住脚步，自语道：“谁会那么迫不及待要他的性命？”
这个灰衫人竟然也在暗中查沈龙，他们又是谁？
成云笑道：“先不管他是谁，既然他杀了沈龙，即便他不是朋友，也应该对我们有利。”
灰衫人轻轻摇头，“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前面那十三桩血鹰案被杀之人都是好人，现在突然又杀了个坏人，这前后矛盾，着实蹊跷。”
灰衫人看着窗外那轮圆月即将隐入乌云中，眉头皱了皱，接着又道：“除非他们内部出了内讧，又或者这个案子跟以前那十三起根本就不是同一伙人干的，这才说得通。”
按照灰衫人的说法，沈龙难道是坏人？
成云来了兴致，插嘴道：“果真是这样，那就有意思了。两伙人都在制造一模一样的血鹰案，着实有趣得很。”他接着又笑道：“公子，我觉得如果真是两伙人干的，他们想必是死对头，用对方的方式去恶心对手，真是太有趣了。只不过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
“如果是不同的人，他们背后的目的当然不同。”灰衫人语气果断的接着道，“其实也简单，只要找出他们背后隐藏的身份就清楚了。”
灰衫人继续看着窗外远处那青墙内的沈龙宅院，沉思了一会，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走回桌案前说道：“前面那十三起血鹰案既然我们已经知道是谁干的，他们的对手是谁其实不难推测，现在这个血鹰案或许是个极好的机会，所以，我们不妨大胆一些。”
看到成云有些诧异，灰衫人随即又淡淡说道：“我们就直接进入棋局，用无影卫意想不到的方式介入沈龙这起血鹰案。”
成云越发疑惑，“直接入局？那如何介入呢？”
“光明正大的用我们赤血盟的名号，不必隐藏我们的身份。不出意外的话，近卫门马上就会派人到平城，这个生意好不好做就要看来的人是谁。”灰衫人语气平静，但神情坚定，似已成竹在胸。
这灰衫人原来是赤血盟的盟主田冉，也就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田公子。
赤血盟是近几年在江湖名声鹊起的神秘帮会，他们靠打探消息立足江湖。他们不但神通广大，而且手段隐秘。江湖上传言，只要事无所虚，还没有他们查不到的消息。传闻他们的消息不但准确，而且还绝对保密，消息的隐私一丝一毫都不会泄露，所以赤血盟帮人打探消息的酬金也是高得惊人。据见过的人讲，赤血盟的盟主——田冉，是个只有二十六岁的年轻人，出自北墨书院，上通天文，下识地理，聪明过人。
赤血盟既然就是收钱帮人查消息的，盟主田冉又成竹在胸，莫非刚才发生的血鹰案，他已有把握近卫门会请他来协助？
目前南陈朝廷的查案规矩是这样的，各地方的平民案件，只要不涉及在任官员，就由各地方刑部按察司来办案，但如果是在任官员涉案则须交由朝廷的近卫门来查。近卫门司职官员的监督和查办，今晚平成布政使沈龙的死，自然也应交给近卫门来查。
有意思的是，既然规矩都清楚，为何无影卫的人会那么着急在第一时间赶到案发现场？难道是沈龙的死牵扯到了北周暗探，他们想抢在近卫门之前调查清楚？
成云正想接着开口，突然楼下一阵骚动喧哗，紧接着传来一阵嘈杂的上楼脚步。脚步声在门外骤停。随即，“哐”的一声，门就被不客气地踢开，七个黑衣蒙面的精壮大汉径自闯了进来。
这些人眼中目中无人，也不说话，四个分散立于包厢四角，还有三个围住桌案，几双眼睛死死盯住坐在桌边的田冉和成云。他们脸上黑巾的正中都绣着一匹前蹄腾空的红色骏马，似乎就是之前那几个赶到沈府的无影卫的人。
成云还在津津有味地吃着鸡腿，似乎没看见这些无影卫的人。
田冉已站起身，拿起酒杯笑道：“各位是来赏月的吗？何不坐下一起喝一杯。”
“坐着别说话，让你说再说！”一个领头的黑衣人粗暴说道。
话音还未落，突然间他脸上蒙的黑巾就被人扯下，露出一张黑漆漆的尴尬方脸，这人脸上刀疤纵横，说不出的凶恶丑陋。
成云一手拿鸡腿，一手拿着黑巾，笑道：“蒙着脸可不好喝酒，要不要我帮你们把面巾都取下来？”
这黑衣人吃了一惊。成云身法快，手上的动作更快。他又羞又怒，脸上的满脸横肉已经堆在了一起。他立刻去摸挂在腰侧的长刀，门外却突然多了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退下，不得无礼！”话语很严厉，但声音却甜美动听，让人如沐春风。
“自己把脸上的蒙面都卸下吧，技不如人就不要让人再羞辱了。”一个一袭黑衣的女子背着双手，信步走入房内。
这女子并未蒙面，脸上也未施粉黛，一头黑亮的秀发像男子的平常装扮一样束成一个简洁的发冠立在头上，除了腰侧挂的一柄红鞘长剑，身上不见任何装饰，但她出现的一瞬间整个房间仿佛变得明亮了起来。她一身黑衣短装非但没有掩盖她娇美的身姿，反而让她曲线柔美的身形更显诱惑。她一双活泼的凤眼顾盼留影，清丽白皙的面容更是犹如新月初升，清澈纯净，连窗外的那轮明月都黯然失色。
成云从未见过如此美貌的女子，一瞬间都呆住了。
田冉也愣了一下，不过并未失态，他起身躬身施礼，微笑道：“今夜如此美景，得遇佳人，真是有幸。”
那黑衣女子瞟了一眼田冉，走到窗边，看着远处，轻声笑道：“再美也比不过适才的满天烟花。两位好兴致，赏月也要召唤烟花相伴。只可惜我错过了，两位何不重新再召唤一次？”原来她是误认为田冉和成云是之前在这个包厢召唤烟花之人。
田冉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没想到无影卫查得那么快，但表面还是不动声色地笑道：“为博美人一笑，我们倒是愿意效劳，只可惜现在让我们毫无准备就放起烟花确是有心无力。”
那黑衣女子眼角扫了一眼成云，悠悠道：“听人说这位小哥背着的弓箭就能召唤烟花，何不一试？”
田冉朝成云眨了眨眼。成云乐了，也不答话，起身走到窗边，从背上取下弓箭，弯弓搭箭，就向天上射出一支白羽箭。
夜空寂静无声，这支箭也不是响箭，隔了很久也没有任何回应。
“你们一定是误会了，我们也是烟花散后才来这里的。先前在这个包厢里的人我们并不认识。”田冉解释道。
“哦，店里的小二说，之前包厢有一个身背弓箭之人，跟你这位朋友同样装扮。”黑衣女子似乎还不能完全释疑。
成云倒是大大咧咧，仍在大吃大喝，他边吃边笑道：“世上同样装扮的人很多，明天我穿一套黑衣服，挎一柄长刀，是不是就变成你们的人了？”
“不管是不是同一人，你这样的身手我们倒是欢迎得很。”黑衣女子微笑道，“国家正是用人之时，两位身手不凡，何不投在我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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