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的故事》，1852 年
已经临近一月底了，一场可怕的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在大街小巷中打着旋儿；窗户外面都被雪糊住了，雪成团地从屋顶上落下来。
每个人似乎都很匆忙；他们跑着，飞奔着，相互撞进对方的怀里，能站稳安全的时候就紧紧相拥一会儿。
马车和马匹看上去就像是被撒上了一层糖粉。
车夫们背靠着马车站着，好把脸转过去避开风。
步行的路人都躲在马车的遮蔽处，马车在厚厚的积雪中也只能缓缓前行。
最后暴风雪减弱了，房屋前面的一条窄路被清扫干净了；当两个人在这条路上相遇时，他们都站住不动了，因为谁都不愿意先往路边的深雪里迈出一步好让对方过去。
他们就那样静静地、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直到最后，仿佛心照不宣似的，他们各自牺牲了一条腿，把它埋进了深深的积雪里。
傍晚时分，天气变得平静下来。
天空在雪停之后显得更加高远、澄澈了，星星也闪烁着新的明亮与纯净。
冻结的雪在脚下嘎吱作响，而且足够坚实，能承受得住麻雀的重量，它们在黎明时分在雪上跳来跳去。
它们在清扫过的小路上寻找食物，但食物少得可怜，而且它们冷得要命。
“啾啾，啾啾，” 一只麻雀对另一只说；“他们把这称作新的一年，可我觉得它比去年还糟。我们还不如留着旧年呢；我心里可不好受，我有理由这样觉得。”
“是啊，你有理由；可人们还跑来跑去放枪，来迎接新年呢，” 一只冻得瑟瑟发抖的小麻雀说。“他们往门上扔东西，高兴得都忘乎所以了，就因为旧年过去了。我本来也挺高兴的，因为我盼着能过上几天暖和日子，可我的希望全落了空。现在比以往都要冷；我觉得人类在计算时间上出了差错。”
“他们确实出了差错，” 第三只麻雀说，这是一只头上有白毛的老麻雀；“他们有种叫日历的东西；那是他们自己发明的，所有事情都得按照它来安排，可这行不通。春天来了，新的一年才算开始。这是大自然的声音，我就按这个来计算时间。”
“可春天什么时候才来呀？” 其他麻雀问道。
“鹳鸟回来的时候春天就到了，可它的行踪很不确定，而且在城里没人知道它的情况。在乡下他们知道得更多些；我们要不要飞到那儿去等呢？那样我们肯定离春天更近了。”
“那也许挺好的，” 另一只麻雀说，它已经蹦跶了好一会儿，叽叽喳喳叫着，但没说什么要紧的话，“可我在城里找到了一些慰藉，我担心到了乡下就享受不到了。”
在这附近，住着一户人家，他们特别有心，在院子里靠墙放了三四个花盆，让花盆的开口都朝里，每个花盆的底部都朝外。
在花盆底部开了一个洞，洞大得足够让我飞进飞出。
我和我丈夫在其中一个花盆里筑了巢，我们所有的幼鸟都是在那儿长大的，现在它们都已经飞走了。
住在那儿的人做这样的安排当然是为了能有观赏我们的乐趣，不然他们不会这么做的。
他们还乐意给我们撒面包屑，所以我们有食物，也可以认为自己有了生活保障。
所以我觉得我丈夫和我会待在这儿；虽说我们也不是特别开心，但我们还是会留下来。
“而我们要飞到乡下去，” 其他麻雀说，“去看看春天是不是快来了。” 然后它们就飞走了。
在乡下，这里确实是冬天，比城里还要冷上几度。
凛冽的寒风吹过白雪皑皑的田野。
农夫穿着暖和的衣服，坐在雪橇里，双臂交叉在胸前拍打取暖。
鞭子放在他的腿上。
马儿奔跑着，跑得身上都冒热气了。
雪嘎吱作响，麻雀在车辙里跳来跳去，冻得瑟瑟发抖，叫着：“啾啾，啾啾；春天什么时候才来呀？它来得可真慢。”
“确实很慢。” 从最近的一座白雪覆盖的小山上，声音在田野上空回荡。
人们听到的可能是回声，也可能是那位奇妙老人说的话。他高高地坐在一堆雪上，不顾狂风还是恶劣天气。
他全身雪白；穿着一件农民穿的粗呢白色外衣。
他留着长长的白发，脸色苍白，有一双又大又清澈的蓝眼睛。
“那位老人是谁呀？” 麻雀们问道。
“我知道他是谁，” 一只老乌鸦说道，它坐在篱笆上，还挺屈尊俯就的，承认在上帝眼中我们都是平等的，哪怕是小鸟也一样，所以它就和麻雀们聊了起来，还告诉了它们想知道的情况。
“我知道那位老人是谁，” 它说。“他是冬天，去年的那位老人；他还没死呢，就像日历上说的那样，不过他在给即将到来的小王子春天当守护者呢。冬天在这里仍然掌权。哎！这寒冷让你们直打哆嗦，小家伙们，是不是呀？”
“看吧！我不是跟你们说过了吗？” 最小的那只麻雀说。“日历只是人类的发明，并不是按照自然规律来安排的。他们应该把这些事交给我们；我们生来就比他们聪明得多。”
一个星期过去了，接着又过了一个星期。
森林看上去黑漆漆的，冻得硬邦邦的湖像一块铅板似的平躺着。
群山都消失不见了，因为大地上空笼罩着潮湿、冰冷的雾气。
大群大群的黑乌鸦默默地飞来飞去；仿佛大自然都沉睡了。
最后，一道阳光掠过湖面，湖面像擦亮的银子一样闪闪发光。
但是田野和山丘上的雪不再像以前那样闪闪发光了。冬天那白色的身影依然坐在那里，目光呆滞地凝视着南方。他没有察觉到那雪白的地毯仿佛正往地里陷下去；这儿那儿冒出了一小块一小块的绿草，而这些草块上都落满了麻雀。
“啾啾，啾啾；春天终于要来了吗？”
春天！这呼喊声在田野和草地上回荡，在黑褐色的树林里回响，树林里树干上鲜嫩的绿苔依然闪闪发亮。从南方飞来了最先的两只鹳，每只鹳的背上都坐着一个可爱的小孩，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他们亲吻着大地，无论他们把脚放在哪里，雪下都会绽放出白色的花朵。他们手牵着手走向那位年老的冰雪老人 —— 冬天，拥抱他并紧紧贴在他的胸前；就在他们这样做的时候，刹那间，三个人都被一团又浓又湿的雾气笼罩住了，雾气又黑又重，像面纱一样把他们罩住了。风呼呼地刮起来，发出巨大的沙沙声，吹散了雾气。然后太阳暖暖地照耀着。冬天已经消失了，春天那美丽的孩子们坐在了一年的王座上。
“这才是真正的新年啊，” 所有的麻雀都叫喊道，“现在我们该得到我们应得的了，也该为我们在冬天所受的苦得到些回报了。”
无论这两个孩子走到哪里，灌木和树上都绽出了绿芽，草儿长得更高了，麦田也披上了嫩绿的可爱颜色。
小姑娘在她走过的路上撒下鲜花。她把围裙捧在身前：围裙里装满了鲜花；仿佛这些花就是在那儿突然冒出来的，因为她撒得越多，围裙里的花就越多。她急切地把如雪般的花朵撒在苹果树和桃树上，以至于在它们的绿叶还没从芽苞中长出来之前，这些树就已展现出了最美的姿态。
然后男孩和女孩拍起手来，成群的鸟儿飞了过来，没人知道它们从哪里来，它们叽叽喳喳地叫着，唱着 “春天来了！” 一切是多么美丽啊！许多老妇人从门里走出来，来到阳光下，满心欢喜地拖着脚步走来走去，看着田野里到处闪烁着的金黄色花朵，就像她们年轻时那样。她说道：“今天外面真是个美好的时光。” 对她来说，世界又变得年轻了。
森林已经穿上了深绿色芽苞的外衣。百里香绽放出清新的芬芳。报春花和银莲花冒了出来，紫罗兰在阴凉处盛开，而每一片草叶都充满了生机与汁液。谁能忍住不在这样一块美丽的地毯上坐下来呢？于是春天的孩子们坐了下来，手牵着手，唱歌、欢笑，渐渐长大。
天空中飘下一阵轻柔的雨，洒在他们身上，但他们没有察觉到，因为雨滴就是他们喜悦的泪水。
他们相互亲吻，订下了婚约；就在同一时刻，树上的芽苞绽放开来，当太阳升起时，森林已是一片翠绿。
两人手牵着手，在那新鲜低垂的枝叶华盖下漫步，阳光透过树荫的缝隙闪烁着，变幻出五彩斑斓的颜色。
娇嫩的新叶让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香气。
清澈的小溪和小河在翠绿如天鹅绒般的灯心草间欢快地潺潺流淌，流过下面五彩斑斓的卵石。
大自然的一切都在诉说着富足与充裕。
布谷鸟歌唱，云雀欢吟，因为此刻正是美丽的春天。
然而，细心的柳树却用毛茸茸的 “手套” 把自己的花朵遮了起来；这种细心未免有些乏味。
日子一天天、一周周过去，天气越来越热。
温暖的空气吹拂着在阳光下渐渐金黄的麦子。
白色的北方百合在林地湖泊那光亮如镜的湖面上展开它宽大的绿叶，鱼儿则在叶子下面寻找阴凉处。
在树林中一处背阴的地方，阳光照在一座农舍的墙壁上，用炽热的光线照亮了盛开的玫瑰，也催熟了挂满枝头的樱桃树上那又黑又多汁的浆果。
夏天可爱的妻子就坐在这里，就是我们曾见过的那个小姑娘和新娘模样的人；她的眼睛凝视着聚集起来的乌云，那些乌云呈现出黑色和靛蓝色的波浪状轮廓，像山一样越堆越高。
它们从四面八方涌来，不断增多，就像一片不断上涨、波涛汹涌的大海。
然后它们朝着森林猛扑过去，森林里的每一种声音仿佛都被施了魔法般戛然而止，每一口呼吸都静止了，每一只鸟都沉默了。
大自然的一切都静止不动，陷入了凝重的悬念之中。
但是在小巷和大路上，步行的或者乘车的行人都在匆忙地寻找躲避之处。
接着一道亮光闪过，仿佛太阳从天空中冲了出来，熊熊燃烧，炽热无比，吞噬一切，然后在一阵轰隆隆的雷声中黑暗又回来了。
雨水如注般倾泻而下 —— 时而漆黑一片，时而强光刺眼 —— 时而寂静得让人胆战心惊，时而喧嚣得震耳欲聋。
沼泽地上褐色的嫩芦苇在如羽毛般的波浪中来回摇曳；森林的树枝被笼罩在一片水雾之中，而光明与黑暗依旧交替出现，咆哮之后依旧是寂静，而麦子和草叶都被打得倒伏在地，泡在水里，看起来它们似乎再也无法重新挺立起来了。
但是过了一会儿，雨开始轻轻地落下，太阳的光线穿透了云层，水珠在树叶和茎秆上像珍珠一样闪闪发光。
鸟儿欢唱，鱼儿跃出水面，蚋虫在阳光下翩翩起舞，而在那边，在波涛汹涌的咸海边的一块礁石上，坐着夏天本人，一个四肢健壮、长发湿漉漉地滴着水的强壮男子。
经过凉水浴的洗礼，他坐在温暖的阳光下，而在他周围，复苏的大自然绽放得浓烈、繁茂且美丽：这就是夏天，温暖、可爱的夏天。
从三叶草田飘来的芬芳甜美宜人，蜜蜂在那座破败的塔楼周围嗡嗡飞舞，荆棘缠绕在古老的祭坛上，经过雨水的冲刷，祭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蜂王带着她的蜂群飞到那里，准备蜂蜡和蜂蜜。
但是夏天和他的爱妻却有着不同的看法，对他们来说，那祭坛就像是摆满了大自然馈赠的供品。
傍晚的天空闪耀如金，没有哪座教堂的穹顶能如此明亮地闪耀，而在金色的傍晚和绯红的清晨之间，还有月光。
这确实是夏天。
日子一天天、一周周过去，收割者闪亮的镰刀在麦田里闪耀，苹果树的树枝被沉甸甸的红苹果和金苹果压得低垂。
成串的啤酒花挂满枝头，空气中弥漫着甜美的芬芳，在榛树丛下，那里的坚果成大把地垂着，坐着一男一女 —— 夏天和他端庄的配偶。
“看，” 她喊道，“我们周围是多么丰厚的财富，多么多的福祉啊。”
一切都温馨美好，然而，不知为何，我渴望休息与安宁；我都几乎无法表达出自己的感受。
他们已经又在耕地了；人们越来越渴望收获。
看，鹳鸟们正聚集在一起，在不远处跟着犁地的农具。
它们是来自埃及的鸟儿，曾带着我们在空中飞翔。
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是怎样来到这片北方土地的吗？我们带来了鲜花、明媚的阳光，让森林变得翠绿，可风对它们很粗暴，现在它们变得又黑又棕，就像南方的树木一样，但它们不像南方的树那样结出金色的果实。
“你想看到金色的果实吗？” 男人说，“那就高兴起来吧，” 然后他抬起了手臂。
森林的树叶染上了红色和金色的色彩，鲜亮的色调覆盖了整个林地。
玫瑰丛中鲜红的蔷薇果闪闪发光，接骨木树的树枝因挂满了又大又黑的浆果而低垂着。
野生栗子从它们深绿色的壳里成熟掉落，森林里的紫罗兰第二次绽放。
但一年之女王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面色苍白。
“风冷飕飕的，” 她说，“夜晚带来潮湿的雾气；我渴望回到我童年的土地。” 然后她看到鹳鸟们一只只飞走了，她便向它们伸出了双手。
她望着那些空巢；其中一个巢里长着一株长茎的矢车菊，另一个巢里有黄芥菜籽，仿佛鸟巢只是为了给它们提供舒适与保护才安置在那儿的，麻雀们在它们周围飞来飞去。
“啾啾，巢的主人去哪儿了？” 一只麻雀叫道，“我猜刮风的时候他受不了了，所以就离开了这个国家。祝他旅途愉快。”
森林里的树叶越来越黄，一片接一片地掉落，秋风呼啸着。
这一年已临近尾声，在那些掉落的黄叶上，一年之女王躺着，用温柔的眼神望着一颗闪烁的星星，她的丈夫站在她身旁。
一阵风扫过树叶，树叶如阵雨般纷纷落下。
夏天的女王已经离去，但有一只蝴蝶，是这一年的最后一只，在寒冷的空气中飞舞着。
潮湿的雾气弥漫而来，冰冷的风刮着，漫长而黑暗的冬夜即将来临。
一年之主出现了，他的头发白得像雪，但他自己并不知道；他以为是从天空飘落的雪花盖住了他的头，就像雪花给绿色的田野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白色雪衣一样。
然后，教堂的钟声响起，宣告圣诞节的到来。
“钟声是为新生的一年而鸣响的，” 这位统治者说，“很快就会有一位新的统治者和他的新娘诞生，而我将和我的妻子在那边那颗发光的星星里安息。”
在那四周都被雪覆盖的翠绿的冷杉林中，站着圣诞天使，他正在为那些将要用来装点他的节日的小树苗祈福。
“愿屋子里、绿枝下都充满欢乐。” 这一年的老统治者说道。在短短几周内，他已经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头发白得像雪一样。
“我的休息时间快到了；这一年的年轻一对很快就会来索要我的王冠和权杖了。”
“但夜晚仍旧属于你，” 圣诞天使说，“是拥有权力的夜晚，但不是休息的夜晚。让雪暖暖地覆盖在娇嫩的种子上。要学会忍受这样的想法：当你还是领主的时候，别人却受到崇拜。要学会忍受在你还活着的时候就被人遗忘。当春天到来时，你获得自由的时刻就会来临。”
“那春天什么时候会来呢？” 冬天问道。
“当鹳鸟回来的时候春天就会来。”
白发苍苍、胡须如雪、寒冷、弯腰驼背且年事已高，但却像冬日的暴风雪一样强壮，像冰一样坚固，老冬天坐在被雪堆覆盖的小山上，朝南边望去，就像之前冬天坐在那里时一样凝视着。冰面闪闪发光，雪嘎吱作响，滑冰者在光滑的湖面上轻快地滑过；乌鸦和寒鸦与白色的地面形成了悦目的对比，一丝风也没有，在这寂静的空气中，老冬天握紧了拳头，陆地之间的冰层有好几英寻厚。然后，城里的麻雀们又飞了出来，问道：“那个老人是谁呀？”
那只乌鸦还坐在那儿，也可能是它的儿子，反正是一回事，它对它们说道：
——
“春天什么时候才来呀？” 麻雀们问道，“因为到那时我们的日子会好过些，统治也会更好些。旧日子可没什么好的。”
在静谧的沉思中，老冬天望着那片光秃秃的森林，每棵树和每根树枝那优美的形态和弯曲的样子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当冬天沉睡时，冰冷的雾气从云层中弥漫开来，这位统治者梦到了他的青春岁月和成年时期，在黎明时分，整片森林都闪耀着白霜，太阳把霜从树枝上抖落下来 —— 这就是冬天的夏日之梦。
“春天什么时候才来呀？” 麻雀们问道。
“春天！” 那回声又从积雪覆盖的山丘上传来。
阳光变得更暖和了，雪开始融化，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着：“春天来了！” 第一只鹳高高地飞在空中，第二只紧随其后；每只鹳的背上都坐着一个可爱的孩子，它们降落在开阔的田野上，亲吻着大地，也亲吻着那位安静的老人；而老人就像山顶的雾气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于是这一年的故事就讲完了。
“这无疑都很不错，” 麻雀们说，“也很美；但这不符合日历，所以，肯定全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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