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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药方玄机连环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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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后的日子,雾蒙蒙总使人伤心。宫里的活计这样少,大多时候不过要她往后一站,陪主家身侧充个脸面罢了——偏她还是个“四无丫头”,今儿个主位面前吓抖了腿,明儿个姐妹眼瞧着撇多了茶,后儿个辗转反侧睡肿了眼——总给林怀思丢脸。凡粗重使力气的活儿,从前她好赖有些熟悉的那些,而今派给各样洒扫宫人,又不许得她自降身份。所以说这皇宫实在太好,金碧辉煌的,就暖呼呼照着她这滥竽充数者无处遁藏。馨妃不以为冒犯,后妃姐妹间多有和善,就连主家不过也叹声气翻个白眼儿,谁也不说拿她治罪,织菊几个还来体贴她是否那日大雨弄丢耳环心有余悸、郁郁至今。木棠便连受宠若惊的脸面都没有,愈发无地自容了,何况转天来接了要务,得往露华殿外头一走呢。

原是林怀思,也觉无所事事、闲来怠懒,因听闻宫中有开益、怀净阁东西相对,一个藏典籍、一个奉佛经,这便起了心思要木棠去问问有没有唐宋成名的话本诗集的,能借来打发时光。骆姑姑私下叮嘱,道那开益阁乃皇家御用,按律本非林怀思一个小小宝林能涉足。“但如今陛下尚无子嗣,遂英宫空落。良宝林又如斯盛宠……你且先去探探,机灵着些。” 木棠因而惴惴不安着去了。一路行过思萃阁,走过驯马场,脑袋不敢左瞧右晃,那心下却是不停抽着冷气的。等见了开益阁仰面三层高楼拔地而起,外无卫士房门紧闭,那更是蜉蝣见了华岳,颤然走不动道了。要她去做什么呢?一个惯常同文墨荣光无缘的粗鄙丫头,瘦削身躯撞开学宫殿阁,送上前去给人笑话?——她几乎成功预演了今日下场,尽管那开头看似绝处逢生——闻听门铃撞响,拾灯而下穿越汗牛充栋前来相迎的,原是受她恩德的故人:

“姐姐?”来人惊呼,“——当真是你!”

灯火映照,那是张似曾相识的面庞;站在她面前的,却是个截然不同的人儿——换上浅粉色二等宫女公服,面上淡淡搽了些脂粉,杜桃灼今日说话但见清脆娇俏,哪还有曾昭和堂里那哭哭啼啼的小宫女模样?“本想得空了去找姐姐道谢,没想到这么快便能再见!姐姐别来无恙?”瞧着笑!多真情实意!太得意洋洋!人十来岁的小姑娘,但凡吃饱穿暖了,那就像初开的桃花,想不惹人注意都难!连杜桃灼这才进宫来、几天前还在被姐姐们呼来喝去、灰头土脸的,如今摇身一变都光彩照人。可独她木棠依旧瘦小羸弱,站在谁跟前都活像没长毛的小鸡。何况今儿越过她去,曾经是个在自己脚下委屈无能的妹妹,受自己庇佑照拂的后生晚辈。人人竞先争流,独她不进则退,你就瞧这两手又揉搓起袖边角,一双眼不自觉已惭惭低垂,唯有愈觉面上无光,自恨不堪受教的了!

“哪里……敢……!”她惶然分辩,“我没、害了你……连累你倒楣……怎么好,你来……说谢……”

多谦虚,多诚恳!看了就让桃灼直摇头:“就是该谢谢姐姐!”她放下灯烛添两只手过来,将木棠双肩到手腕捏了又搓,以示亲切, “我是才入宫的宫女儿,至少得在昭和堂做了足月的,要分去哪儿,还得巴结着姑姑姐姐们——简直没个天日!姐姐曾经也看见,那角落最拜高踩地,新入宫来就是奴婢里的奴婢!要不是姐姐——要不是我就同管事姑姑讲,我与姐姐是交好的,她这才肯试我几分本事文采——赶巧新主子们入宫,各宫室都要添人要调动,选择这开益阁做事儿服帖的姐姐,可不就留出空来让妹妹出口气?”她接着蹦起脚来,好像说起这段运气就格外开心,“这不,才来几日,天天都琢磨该怎么感谢姐姐!今儿既送上门,得受妹妹我仔细孝敬!”

小丫头拉长声调融化了眉眼,简直像戏台上的花旦尖细嗓子满面扑红,只让人闹哄哄地开心。木棠却不敢傻乐哩!哪怕是林府到皇宫,人人都骂一句四无丫头呼来喝去,少见着此等吹捧更受不得这般热情,但这毕竟是皇宫里头,她反倒该吓个清醒!“别、胡说!”得快些叮嘱,眼睛四面八方还得赶忙搜寻,“给别人听见……给这里头姑姑听见……”

“只有我,没有旁人!”桃灼回身一望,立时了然,“本有个可吓人的夏姑姑,昨儿生了病,另外两个姐姐去照顾她了。开益阁今天就归我打理!”

听,多么好消息。本来自家人照面通了气,主子要的书顺理成章很快就会到自己手里,不用求着谁,不用挨了训,姐妹俩再叙会儿话顺势偷会儿懒,这就叫皆大欢喜。可惜木棠毕竟愚鲁,利欲熏心。这会儿瞧得妹妹高就,就生出那些走后门耍滑头的心思来。往四面八方求贤若渴的眼神是愈不安分。天可怜见,她近来虽说开蒙,手头却不过一本《三字经》——还是骆姑姑一字一句亲笔写来,每日教十二字,当场只添十二笔,一字不多、一字不少,管她如何乞求央告,就说贪多嚼不烂。多少个不肯将歇的夜晚,四无丫头翻透了没几页寥落字句,望后续白页简直望眼欲穿!现下倒好,四面里简直被书山书海围满!要说叹为观止蠢蠢欲动,这话到嘴边反而她又说不出,只管打个岔,自去信步走走偷看几眼。有些书名她如今竟然也识得,尤其这一排:千字文、百家什么……该是百家姓,骆姑姑说过,是她不久之后该读的蒙书。她伸手去,五指轻轻贴近书脊,浅浅落下去。书封是深青色,摸着润滑、却又有些许的粗糙。一寸不到的厚度,可以写万千个字词,装得下古往今来几千年的故事,和无数个能人奇士凝练的道理。她只要翻开它,把那一字一句都记在心里,就能像少爷一样,上得庙堂,出将拜相;再不怕没有衣穿,没有饭吃,连祖坟里都要冒了青烟——如果娘知道她能识字断句,真不知该乐成个什么样!

“姐姐?”

匆忙转过身去,她背过了双手。

“宫里头规矩严,外头民间的话本子评书进不来。若非要看故事,那就只有《战国策》、《世说新语》一类,还有这《太平广记》。”桃灼走近些,顺手将那《千字文》抽了一起递来,“遂英宫里暂时没有小主子需要开蒙会用上这些书的,夏姑姑病着,想来也不会注意。你先拿去,就借你主子的名头。且不急着还。”

可得如何狂喜呢!四本大部头,沉甸甸这就压上她的胳膊——可不是累世荣耀,至此就摸着了个边儿?木棠当下连“谢”也不会说了,俩杏仁眼光瞪着发光,以为宫中安身立命,如此足以——夜郎自大,何其糊涂!所以立时进得门来便有教训等着:

你就听门铃声一响,推门而入原是个便装宫女。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腰间拴着的却还是二等宫女的木符,做的依旧是外出跑腿的活计。桃灼见了,自先轻视三分,当即跨步上前将其堵住,也要趁夏姑姑不在,抖一抖她一家独大的威风!可谁想呢?人居然全不把她放在眼里,甚至话儿也懒得应,自个绕个边,径直就往向里,熟门熟路活像回了自己家一般。这便是奇怪。做不上女官的老宫人大多断了念想,只能年岁到了放出宫去,为此最怕行差踏错,从来都是缩头乌龟,哪会有这等我行我素不管不顾的做派?难怪桃灼发怒:“站住!你做什么?!”撇下木棠再追几步,她得鼓了劲装出厉声叱问,“你!就是你!做什么,找什么?来此可有主子的印信?”

“你是新来的?”年长宫女闻言瞥她一眼,倒是云淡风轻:“夏姑姑许了我的,我可自己借书去看。你先忙,我识得地儿。不用叨扰。”言罢抬脚又是要走。可瞧这不以为意的轻蔑,岂不吝火上浇油!桃灼一把拽住她衣摆,声音更陡然拔高八度。要说空口无凭!开益阁岂容你放肆?要么交主子的手谕,否则便喊侍卫捉贼。那宫女闻言依旧不怯不恼,回身正正好将险些上前来劝和的木棠一指:

“那她呢?”她嗤笑道,“她又是奉了哪位主子的令,要借《千字文》来看呢?”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便是无妄之灾。

小丫鬟小的自己一无所成,所以最怕遭人拆穿,当下竟是连《千字文》也不要了,和桃灼的情谊也顾不得了,当下夺门而逃,只觉心奔如雷,面烧有火,甚至仿佛四面八方密密麻麻多出那好些宫人,来回来去都拿轻蔑眼光瞧她,有的交头接耳听不清,毕竟就是将她笑话——可不知这一路、这一刻!上回叶宝林身旁的梅钏见了她就笑;昨天主殿里雪苕姑姑分明看着她偷偷摇了头;就出门前,翡春才冲她大大方方翻过白眼——都怪这当空的烈日,何其炙热!烤得她瘦瘪了,矮小了,一口气缩回自个洞穴,要蜷起来掉眼泪了!

入宫快要足月,她依旧一事无成。

原本初七那日御花园平安脱身,她重获新生般突然曾想明白了一些道理:自己并非霉运缠身,恰恰相反,入宫以来处处交的都是好运——得诤友曹文雀,得密友徐弥湘,得良师骆芷兰;鸡犬升天做了女官不算,还几次三番因祸得福,在贵人手下交了好运。所谓扯着后腿让她如履薄冰的,实则是一无所长的她自己。想要配得上如今的运气,不褪层皮那哪能成?这些天跟在林怀思身侧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够,她得空便习文练字,连梦中都在呢喃背书,不就是拼尽全力,想永远留在这个瑰丽温暖的世界里?

可这样累出三层青眼圈的她,不仅比不上主子身边的翡春、比不上刚入宫的桃灼,甚至比不上那还在办事跑腿的二等宫女。这叫天资愚笨、无可救药,如何能不心焦、不气恼?翻身打挺坐起来,将新借来的书在桌上摆好,探身研墨,想是按师傅说的靠临笔来修身养性罢,可反倒是越写越慌张、越写越烦燥!别说按着的纸扯破了,悬腕的手抖不住了,你就看笔下“木棠”这俩破字!一横斜冲上了天;一竖粗胖扎根入了土;左撇短、右捺长,一个跛子站中央;三点臭豌豆,各个大如斗,房顶没处修,木上张不得口!

丢人……显眼!!简直擦砚台的废纸也不如!小丫鬟憋红个脸,挂在案头简直就要爆出满当当泪水来——可等等,且没空。没听翡春敲门来说么,主子午憩刚醒,找她近前伺候哩!这不就得慌里慌张打水洗了脸,稀里糊涂正衣服穿好鞋。才出门来又忘了书,才进偏殿又绊了脚。卧榻上皱眉头正品茶的福宝林打眼瞅见此等滑稽样,一时得呛了嗓子。

“不用……别磕头、停停,我是瞧着可乐,怎能算怪罪。”方若寒抚胸顺过气来,忙使贴身宫女将人搀起,“动不动就磕头告罪的——倒像谁欺负了你似的。没轻没重光听着咚咚得响,怪吓人!小小个姑娘家,磕破了脑袋得多难看啊。瞧,红了一片呢。不得,好好,擦点药去?这么瘦瘦小小的,这就跟了姐姐你啦,今年多大啦,瞧着可怜呢!”

“她十一岁上跟了我,算是快三年了。”林怀思截住话头,放了茶杯只管摇头,“人是听话的,就是胆子小,偏又冒失。妹妹就别逮着她问了,少不得一会儿两股战战,又唐突了妹妹。”

再使个眼色,她这就是要让木棠退下了。放了书在这里给主子们消遣,你自己随便去御膳房跑腿还是关起门来面壁,总之不要再授人以柄。讷讷应一声,木棠的确是要走的,怎奈何福宝林执着不肯饶,口中说着:“所以姐姐更当调教!”当下竟追下榻来,一把捉了木棠的手,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可好一通仔细打量,“虽只有十三岁,瞧着也忒瘦了些!多吃点饭,小姑娘就要白白净净的才好,胖点儿有福,主子看着也高兴!胖点儿聪明,跟你主子久了,自然就学得灵光了!”

可不止这么说呢,人到了晚间还找太医专程带了药方送药过来。这回别说翡春看着眼热,就连林怀思,瞧她的眼神都带了些诧异,和福宝林姐妹叙话时更不自觉地拈酸吃醋。李木棠至此是否从受宠若惊中冷静下来,又从自轻自贱里清醒起来呢?要明白何谓炙手可热,何谓福祸相依;再念过百十遍“四无丫头”,晓得利害是非面前总归她这奴婢无足轻重。无非随波逐流,无从力挽狂澜,只管眼下吃好一剂药,吃饱一顿饭。晚上要睡梦香甜,谁知道来日是否大祸临头——别说危言耸听,你且看着,不出月余,谶语立即就应验:

引线出在那冯翡春身上。

吃惯了苦头的,有些麻木,习以为常,譬如林怀思;有些稚嫩,肖想救赎,诸如木棠;还有些张皇,昏招频出,就以今日之冯翡春为例。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前饿肚,在黄河水患之区;后为奴,于内宫幽闭之处。来去皆是没日没夜的磋磨,使她踏入露华殿这灼热人间界来,立时便扎根发芽,立志死不撒手。她所以瞪大双眼,将周遭游荡的一切以为劫匪、视作死敌;莫说织菊上手沏了她刚烧开的水她要大惊小怪害怕被抢功劳,就连阿玄守夜多听了主子两声使唤,隔天都能引动她醋意大发。如此情形,更别提木棠。陪嫁姑姑,七品女官,要是骆姑姑那等有真才实学,资历匪浅的也罢。偏是这个么连绣花枕头都算不得的草包。物不平,自然鸣。翡春当然是没有愚蠢到跑主家面前大言不惭煽风点火,她看得出自己取而代之那光辉灿烂的明天,为此不吝徐徐图之,一贯蛰伏待机——她不曾等了太久。三月底,几乎是立功的机会自己找上门来。

“有些好东西,你可自行出宫去买。”

就这么一句话,提醒来自于她的远房堂姐、就在太医院做学徒的冯济容。在此之前,抢活儿来太医院跑腿的翡春本自愤愤不平,又骂木棠将自己吃了半月有余的方子奉为神药推举给主子乃借花献佛、恬不知耻,又气主子欣然收下方子还拉自个做对比去吹捧木棠气色上佳更是任人唯亲、不分黑白。到头来她主仆俩亲亲我我一团和气,做主子的念起《世说新语》说要考木棠才学,做奴婢的才认了几天字也敢大胆子上前偷看;真正做事抓药去的还得她冯翡春,估计甚至没人注意或在乎。堂姐听她诸如此类的抱怨不是一日两日,当下接木棠的方子看了,先是叹气摇头,继而忽又灵光一闪,遂有以上之提议。

“那毕竟前不久荣王殿下负伤,太后娘娘关照得急,各样补药流水般送过去,就像你这方子上什么人参、大黄、枳壳,破气行滞,利水滋补,都要的最掐尖的那批。紧供着荣王府来,用一损十,你家主子而今说要,那自然是顾不上的了。”

翡春闻听,自然不信。木棠自个照方拿药一日两顿吃着,怎么就没见她们太医院敷衍过?“不是你们巴结着做姑姑的,瞧不起我二等宫女;就是姐姐你避嫌太过——还后悔当日伯父救我出苦海,根本不想帮我!”

“这什么胡话!”堂姐立时拍案就急,“既然把你从死人堆里挖出来,千方百计送进宫今到了主子身前,必然要你出人头地!我欺负你什么!你那个陪嫁姑姑,顶天了就是个奴婢,拿些下脚料随便打发了——我敢用同样的糟践本材给你家主子吃么?而今就是这么个情形!奴才要吃糠,有的是!我屋头都堆着好些!主子要吃精粮——除了荣王府,一概免谈!那除非是、除非是……”

她做出灵光一闪的模样,返身去找一趟自个师傅,又拿封书信神神秘秘来见,指挥说宫外有几家她师傅信得过的药材铺子,拿她师傅手书去给人看了,且先不用掏钱,立刻就有上等药丸供良宝林享用。“寻常走太医院抓药,那是你分内之事;为主子殚精竭虑自掏腰包甚至出宫把事儿办圆满了,你家宝林如何能不重视你呢?”

对自家堂姐的话,翡春当然照单全收。竟是全忘了初入宫时昭和堂内关于夹带藏私出入宫廷一番震慑人心的讲演——她毕竟在偏僻地界两耳不闻窗外事足有四年不是么?何况一心认定所行光明正大,往来格外扬眉吐气哩!又奇怪这晚上模模糊糊有些晚霞,夕阳滚烫活像个蛋黄似的,被一汪云团捧在手心里,于缝隙间漫生流淌着金河。翡春驻足瞧了仔细,几乎以为自己也要这样被云团裹了得了安适自在,随时又有万丈光芒掩盖不出行将挣脱开去!别提一张小脸如何鼓鼓囊囊跑出热气,抱着包裹的胳膊更过了一遍又一遍战栗。似乎被放出皇宫的风一吹,她整个的便飘起来;迎着回宫的夕阳再这么一追,她的四肢百骸也该得要价值千金。少顷见了监门卫的卫士,翡春就这样格外不像个跑腿的黄毛丫头。她居然敢直起身儿来看人,解释来由时尾音都是上扬着的;连那方包袱——甚至是她自己给人拆开来,现学现卖还要说道说道这怎么样的大黄算是好材,怎么样的人参才算是上了年头。没瞅着人对视一眼,怎么径直就将她捉拿提走……?

馨妃得到消息,是刚刚结束昏定离开庆祥宫。太后娘娘近来为荣王之事食不下咽,连带着靖温长公主也被传进宫来耳提面命有那么几次。皇帝装傻充愣干脆就少往后宫里来,倒时不时往荣王府去做个样子。馨妃等一众后宫妇人无以如斯自由,遂侍奉太后更为勤谨,聆听训示愈加胆颤心惊。不止良宝林胆小,近来郁郁然食欲不振。馨妃自己也觉白日里胸气不平,入夜里少眠易惊,这几日才传了诸医官每日请脉,滋补气血的各样方子吃了没几帖,又是嫌苦,当下竟追念起曾皇帝身前玩转承恩的乐处。由是撇了良宝林,馨妃本要往前朝长丰台面圣去,庆祥宫里的内侍就是此时追上前来,说敬德门拿到一名宫人,形迹可疑,要良宝林去问话,并请馨妃共去听审。话里话外的意思,犯事的乃是露华殿后殿奴婢,和她一宫主位脱不离干系。却看那良宝林还愣怔呢,仿佛想不出自己坏了什么事儿似的。馨妃不过垫了七八分饱的肚子这会儿就闹腾,更嫌满面霞光灼眼,来回来去都使人心烦。果然,立刻就给她猜中,始作俑者好整以暇就在庆祥宫等着。怎么方才散席时淑妃说要留下给太后说戏那蠢笨由头,她就没听出个不对劲呢?找由头赖在庆祥宫,等安排好的嫌犯拿到,立时发作,抢先给太后上眼药。瞧,这不道中已经跪了个小丫鬟,且馨妃还认得:良宝林身旁的翡春,骆芷兰似乎提过一嘴好高骛远不堪大用,没想到真能做出背主忘恩的蠢事;面前桌上高高放了包裹,内里有些药材,不知是偷窃还是怎得。馨妃一眼看了大略,心下多有计较,也不理会淑妃虚情假意迎上前来请她秉公持正的笑脸,照面先托大骂了声不孝:

“不过是些奴才的事儿,再怎么以下犯上手脚不干净,也不该搅扰到太后娘娘座前。淑妃你关起门来如何笙歌燕舞且不论,放肆到庆祥宫里,岂非太不应该!”

张口揭了伤疤捅了刀子,馨妃且不等她回嘴,自先奉了汤药上前,跪下只求太后娘娘平心静气,颐养天年才是道理。“荣王殿下得天庇佑,未伤根骨,眼见便是大好,反而娘娘为此焦心劳神气血不济,妾惶恐!今晚,不若妾留在庆祥宫伺候罢!”这话说来多乖顺呢,站在后头坐也不是跪也不是那束手无策一个良宝林看了都得嫉妒。方才昏定太后就几次三番喷嚏连天,这一回转进门,人更是萎在座上托了额头假寐无话。淑妃想要趁机做主,馨妃才不接招。当下以为擒贼擒王,讨好了太后便轻易逃过一劫,哪料人上座眸子恍然一睁,竟盯得馨妃无端心虚,向后险些将手中汤药撒漏。

“这是什么药?”太后定定发问。馨妃不知何故,回身向庆祥宫掌事姑姑一望,见那头脸色不好双唇紧抿,又忽而想起身后正跪着的翡春、以及摊开摆在桌上那包袱里些许药材,虽仍不知前因后果,但已是发怵不好回话了。太后见了,当下忿然动怒,竟是扬手砸了药碗泼湿馨妃一身——那情形,简直当下就要怒斥“拖出斩首”——幸而后者不过是随良宝林匆忙跪倒一个四无丫头的无稽幻想。不过有些缘由,木棠奇怪地猜了准。太后娘娘一贯抬举馨妃娘娘,寻常或许敲打、至多胁迫,总不至于真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自家人。除非……除非是真被触及逆鳞。而对于一位母亲而言,有什么还能比她本该继承皇位、却如今无辜受伤的儿子更加紧要呢?“你、你们……”太后急火攻心,当下甚至有一会儿说不出话来。亏得掌事姑姑前后招呼,馨妃还顾念着将功补过;却最恨淑妃事不关己,一旁煽风点火,这才将前因后果讲了明白。

按她的说法,翡春出宫采买,不是一拍脑门自个做主要为主子求个身康体健,完全受人唆使、走贩私运往来于宫外药庄与宫内太医院,以次充好牟取暴利。至于幕后主使,毫不意外该是她露华殿诸位,“恰巧”正掌管着太医院的馨妃娘娘。嚯!原来佛口蛇心,你馨妃如此贪得无厌!难怪荣王殿下伤病迟迟不愈,是尔等黑了心肝,欺瞒到殿下身上——还不认罪!

淑妃今日显然有备而来,言谈间太医院的证人也是到了。翡春不是方才喊冤,道堂姐支招临时起意,良宝林不知与馨妃无关么?立刻就有她堂姐济容前来对峙。至于说些什么,馨妃已经没有心情听下去。淑妃今儿个大张旗鼓,想必一切戏码台本毕竟是早都推演好了的。倒是这济容,额外装出一副惶恐姿态,一口咬定自个师傅与露华殿有何勾结她不知,只是可怜她入宫以来便受师傅欺辱胁迫,要做些什么哪敢说不?不过今儿个是想翡春身为露华殿宫人,替自己跑一回去去换药材怕也分内应该……无论真情假意,总归那脑袋越说越低,声儿愈不可闻了。翡春不可思议,当下眼瞧着就要发作,淑妃却哪容她争辩:

“早就想说,你个小小鬼头谎话也是可笑。你说你堂姐言之凿凿,因宫中的药材紧着荣王府,顾不到良宝林,以至于你要出宫私自采买?——何其笑话!泱泱天朝上国,堂堂皇宫大内,还能短了一名宝林的份例,需得你们自己个儿出宫去丢人现眼?更别提便是你要出宫,何不大大方方去,何不求了馨妃去,偏要说什么‘盗走令牌’,独自逃出,分明是给你家主子抵赖干系!”淑妃说到此处,刻意将汗出如浆的林怀思一打量,手拍拍桌案,就像打下惊堂木,立时便有判决,“依本宫看,分明是馨妃串通太医院,着派你这小贱婢出宫低价买入糟践污材,混入太医院药库以次充好,再盗出珍宝换取财帛。还有这医女所言沆瀣一气的师傅何在?锁了人取了帐薄,开库房立刻真相分明不是么?”

馨妃至此一直没惜得打理她言之凿凿。这会儿太后缓过气来,馨妃自己多半也琢磨过味儿。自月初见了荣王殿下,背地里她与淑妃往来的确已不是一次两次。前两天太医院刚有声音,告发淑妃某位姘头盗取药材谋取私利。事关荣王殿下,眷礼殿那头不敢坐以待毙,竟是兵行险着倒打一耙,不惜构陷冯翡春,连累良宝林。这不,少顷进得门来,这人果然是位故人。冯济容所谓与“馨妃沆瀣一气”的师傅,名叫黄吉,的确月前受馨妃恩惠刚通过了六品御医的考核,才在露华殿见过。淑妃自以为拿捏了又一把柄,向后寸寸,昂首更得得意洋洋:

“黄吉,便老实招了吧。”打断师傅怒而质问徒弟的唾沫横飞,按住徒弟试图栽赃师傅的满口胡言(多说多错,济容你可省省吧),淑妃知道打蛇要打七寸,遂以开门见山,“馨妃是如何贿赂你保全冷宫的罪妇孙氏,是否还要你为孙氏安胎以慰陛下——太后面前,谅你也不敢隐瞒!”

此言既出,下首良宝林都有些经受不住险些得闭过气去。淑妃该就知道,自己这局成功了大半。“馨妃渔利太医院祸及荣王”,这故事里有一处站不住脚,那就是馨妃既是表亲,又为同党,就算贪财,总要顾及殿下。除非……除非她见色忘义,根本早就背叛太后与荣王,其实与皇帝暗通款曲有些日子,甚至不惜私自委请太医,帮忙照看身为皇帝心腹的忠文公遗孤。“孙选侍昔日体贴赵家秀女,把自己赔进审身堂里。馨妃又心生怜悯,难道是也想入审身堂作伴么?”就这么一句话,淑妃几乎已经可以想象自己一家独大一手遮天的场面了!想想哇!皇帝年少俊俏,个性软弱;馨妃貌美艳丽,宠冠后宫。可若试问这盛宠中有几分是逢场作戏虚情假意,几分是日久生情心心相印——却旁人哪里辨得分明!馨妃乃太后表兄之女,同气连枝的血亲也投效了皇帝,可想而知太后将如何震怒,或许今晚她便香消玉殒,尸骨无存!

馨妃起身来冷眼睥睨并不接茬。淑妃已经指派人手搜宫。奉宸卫很快探查回报,去时小厨房正在给孙选侍煎药,药方就在一旁案上,现已带到。除此以外,卫士还意外发现露华殿外的红纱笼有逾制之嫌,故此一并带回。这红纱笼悬在各宫宫门外,因有象征圣宠之意,向来由彤记房统一掌管的:每晚戌时左右,彤记房的内侍都会向各宫送去更换好香烛的红纱笼并点燃。如宫舍内有贵人承蒙圣恩,则由皇上身边的随侍将红纱笼摘下,送回彤记房内。律典有约,妃位所用红纱笼,以竹为灯骨,漆朱描红;黄铜烛盘,阴刻采莲童子;内燃蜜蜡,外蒙暗花实地纱。而现下这对灯笼,玉为骨金为盘、上雕龙凤呈祥、熏香蜡、覆以捻金纱,乃是帝后大婚的规制。且这对红纱笼上还有一件蹊跷,其背面分写了“百年好合”、“永结同心”四字,分明是皇上与馨妃的字迹。平日里这红纱笼高悬房檐之侧,落字处贴着后墙,旁人自难看出其中端倪。若非此番亲卫正撞见彤记房前来收回红纱笼,哪能发现此等暗度陈仓之事?

至此,看似馨妃背叛板上钉钉,反而这人却不急不徐向奉宸卫一望,问:“查明了?没有别的了?小厨房里没有毒药,床帏之内也不曾藏有兵刀?”接着自己却揭过那张惠及孙选侍的药方,反倒大大方方拿上前去给太后观摩。淑妃自以为胜券在握,尚且顾自呷茶,没留神好似一晃眼,只听得馨妃辩了一句:“翡春去取的药材,去年京郊发哄泡过水,的确养了霉,所以正是为给孙选侍——她戴罪之人,要她时刻反思警醒……”当下呼道大事不好,再跳起身来却居然为时已晚。

太后那鹰视狼顾般的目光,只这么一晃神,已经向她头顶招呼。

“妾、不知……不论如何……那郑氏……”

她该要说些什么,无从再争辩,因有宫人急急入内来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从令熙宫闻讯而至有一位宜昭容,听说是太医院手脚不干净,“体谅淑馨二妃辛苦”,已经半道截了帐薄,派人为了仓库,这就要代劳去。——偏就是这个宜昭容!自恃生父镇守西北边关,连太后也奈何她不得;又自逞有那么点儿聪明劲,横行霸道无所顾忌,替皇帝横插一脚这就要将太医院收复啦!如何能不唬得太后也急急往那前线一去,只管让淑妃闭门思过,甚至顾不上再怀疑馨妃春心萌动呢?

只这一切,对于木棠而言,不过是积蓄空中将落未落的雨。不知前因,未见后果。她奇怪淑妃何以与馨妃势不两立,更抑或为何馨妃轻易便反戈一击。这些内里关窍,得林怀思后来回到后殿来,关起门来后怕流泪。她甚至将木棠送去的那张药方揉了一团,跺脚大骂四无丫头不学无术,简直遗祸万年:

“你是没有看清……什么给孙选侍的药方……你再看看!这分明就是你给我的这份药方!是福宝林送给你要你养身子,是你信誓旦旦给我拍胸脯保证……济容!你来说说,好好看看上面都写些什么?!”

冯济容才告发师傅,又得罪于淑妃,当下无处可去,顺理成章被带回露华殿,受馨妃安排,要来给后殿讲讲道理。继而那一字一句,才足以让木棠双脚冰冷、指节将袖角扯破。她说:“三七、活血,孕妇不宜;枳壳,主治胸胁气滞,有破气之效,孕妇不宜;肉桂,温经散寒,但药量太过反致内热,孕妇不宜……”

诸般种种,非但孕妇不宜,便是寻常女子,过食过量,也难以有孕。“你只管滋补养气,却不知要断送我一生前景!”林怀思是以对木棠大发雷霆,“否则……你以为馨妃娘娘如何辩得清白?正是太后娘娘看清,这张药方看似温养,实则毒辣,以为她千方百计要毁去孙选侍前途,好让皇帝陛下子息薄弱,荣王殿下还有一搏之力……这话……却又敢同谁去说!”

林怀思这便赶了济容离开,又揉起头发走来走去,又冲窗外给母亲发誓,显然不知皇帝与荣王神仙打架,她个深宫妇人该当如何是好……馨妃让济容来点明缘由,不就是让她投奔太后,行背叛君上之举么?可她……分明是陛下的后宫啊……!

是否有那么一刻,她回想起父亲曾斩钉截铁的拒绝,迟来地奢望起家门庇护,后悔进宫来以身入局?无淑妃兴风作浪的家世,无馨妃随机应变之智慧,婢侍蠢钝如木棠今朝开门揖盗,姐妹冷漠如林怀敏彻夜不置一词,甚至还新认了个口蜜腹剑的福宝林方若寒引为知己,她几乎、她几乎……

长夜漫漫,小小女子轻易就万劫不复。行在这高墙深宫,究竟谁人可信,谁可托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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