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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月梅香冷水流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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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把偷拿枇杷叶的事儿说出去,何姑很凶,会打人的。”王二丫头小心叮嘱。

“何姑从前做姑姑的时候,听说比张依还要恐怖。你离她远点,惹了她我可会见死不救的啊。”翡春郑重警告。

“咱们院子里有位大家都唤何姑的,年纪大了,脾性难免古怪了些。如有冒犯还请李姑姑多担待。”张依殷勤陪笑。

“你是外头的姑姑,何姑很想再出去,所以她若见到你、知道你的身份必定激动,到时候我们也不一定能拦住。”青秀忧心忡忡。

进入清淑院的第三天,木棠见到了何姑。当时正是午间,她因饿得腹痛难忍,便去找青秀讨了两个白面馒头。刚出门,连热气都没吞进肚里,她就听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怪叫——是个老宫女,面黄肌瘦,额上满是皱纹,全靠吊着的一口气勉强挺着身板,整个人犹如一只空麻袋,似乎只消一戳便会颓然倒下。周身衣衫却收拾得甚是干净,虽有补丁但无污迹,连头发都一缕缕编好拢得光亮。就是这样一个外强中干的人,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蛮力,健步如飞冲上前来,抢过馒头一肘将木棠撞倒在地——

四周一片寂静,众人面面相觑,却无人敢出头。

老宫女别过脸去,将馒头挡在衣袖后大口地吞咽,转眼间便吃得干干净净。她喉间滚出一声含混不清的怒吼,目眦尽裂地瞪着倒在地上的木棠,指着她破口大骂。什么胆大包天目无尊长饱食终日碌碌无为无规无矩败坏风气,把她说得十恶不赦、罪该万死一般。如此的癫狂疯魔,不是那位何姑还能是谁?

若是从前木棠或许会被骇到,但如今她已非吴下阿蒙。拍掉身上灰尘,她当即站起身来,学着儿时邻家秋婶骂街的架势毫不客气地怼回去,而且专拣痛处下嘴。何姑的心思,就是前几日她误入歧途时的心思,因深陷困境无法脱身满怀怒气,又自恃身份尊贵以为可以随意欺凌他人。木棠想像文雀一样骂醒她,可功力尚浅,废话太多,倒是把何姑越骂越怒。尤其是最后那句“做错事你就认罚!不服出去找你主子说明白还以为自己是姑姑呢!你半个姑姑都不算!”竟骂得何姑一屁股坐下去捶胸顿足地嚎哭起来。

身边所有人默默向外挪了一丈地。木棠更是傻在了当场,手足无措。她挠挠头又半蹲下来,想去拍拍何姑的肩膀可又觉得不太妥,这手举在半空是收也不是落也不是,倒是给了何姑可乘之机。她满把拽住了将人一扯,把木棠直扯到自己面前来:

“哪能怪我呢。她做出那种事情来我难道帮她藏着掖着,那是掉脑袋的大罪啊。我那是救她的命!这个恩将仇报的王八羔子!”

何姑这话匣子开了就关不上,木棠却听得心下一惊。她忙四下环顾一圈,所幸并没有人往这边看来。何姑方才说“掉脑袋”,莫非有什么秘辛?如若自己能将功折罪……

想到此处,她忙将人赶进东耳房,阖好了房门正欲细问,何姑却只贼眉鼠眼地瞅着她,半晌不发一言。

“你刚不气得慌吗,怎么不说了?”

“我知道你。”何姑嘴角弯起一抹有所图谋的坏笑,“你是来受罚的姑姑。想听故事可以,不过得给钱。”

是个陷阱。木棠心下着恼,也不多说转头就要走。何姑忙将她扯住,连声软了言语:“小女娃急什么呢,来来来坐下坐下。我要的不是那货真价实的黄金白银,只要你把我从这儿弄出去就成。”

“我没那本事。”

“有人有,你把我给故事原样讲给她,她会放我出去。”何姑说到此,有意做一个很长的停顿,“这故事原本四年前我就要说了。今日对你、我只说大概,具体细节我要当面再禀告。现在,你一字一句,听仔细了。”

四年前的盛夏,天气阴冷得反常。雨下了一场又一场,咸和宫内烟腾雾绕,总使人昏昏欲睡。何艳放了青纱帐幔,捧了香筒本要出门去,勉美人便是在此时叫住了她。雨滴簌簌,已在门边溅湿她的裙脚,她不等主家吩咐,自己便理所当然答话:

“今日大雨,皇帝陛下不方便来;主子又在坐月子,怎么也该用不上这香。奴婢去熄了它,免得……伤身。”

她最后那两字念得很轻,又一带而过,淹没在雨声中自不会让不相干的听了去。勉美人在床头缓缓坐起,眼神由慌张,渐至落寞:

“你将香筒留下。

“你,走罢……”

那声音轻缓懒散、低沉暗哑,带着潺潺雨水亦洗之不去的娇憨,落在何艳心底却是彻骨的冰寒。手中香气氤氲,越凝越浓,原本清冷的梅花香气,却在她往后一场又一场的噩梦里逐渐粘腻腥燥。

回到清淑院的第二年,她开始咳嗽。

“可该受天谴的,明明是她唐倾姚!”何姑咽回两声咳嗽,咬住牙嗤声冷笑,“若不是我在清淑院里勤加浣洗衣衫攒着银钱,又借来那些华服首饰……她当年不过一个小小舞女,哪有受宠获封的好时候。她做了主子,我给她做掌事姑姑,鞍前马后稳稳妥妥照料到小公主安然降世,她便用不上我了,要将我一脚踹开。”

她将手中的茶杯握得愈紧。

“自己做下亏心事,倒怕我口风不严,误了她锦绣前程,竟狠心将我又扔回这腌臜地界,明知道……”她说到此处,忽而咧嘴一笑,将那张遍布沟壑的面庞猛然堵到木棠紧眼前,“你知道她做下多大祸事?抄家灭族,千刀万剐犹嫌不足。她堵了我的嘴,我却偏要宣之于众!我今日便告诉你,一切……”

她深吸一口气,复又是止不住地咳嗽。那馥郁深厚的香气好似已尽数长进她肺里,生根缠绕带着雨雾绵绵寒意,让她吐不出放不下,要断绝她每一口呼吸。

可她还记得初识此香时的欣喜:“何等好名!”她曾由衷赞叹,“月影浮水去,寒梅暗香来。既兼文气,又不乏闺房情趣,是你爹爹取的好名?”

尚且只是御女的唐轻姚低垂了头,看不见面上情绪。她俯身深吸一口气,接着扇手咳嗽说太过刺鼻。那时她如何知道这是让她们扶摇直上的不二法宝,又何曾觉察这月梅香内暗含的杀机。

“可不是我……不是我害死了……”

月色如晦,阴雨缠绵,勉美人湿透一身喜服回到佛堂,先尖叫出声摔了香炉,又跪在地上不住地叩头。文雀冒雨小跑过庭院,正听见这般嘈嘈切切的悔愧一遍又一遍响起。脚下香灰倾覆,她便先清扫仔细,又去解开灯罩引燃一支线香——

勉美人几乎是立时扑过来,将其折断吹熄。

“嘘。”她神神叨叨,在唇边蜷起一根手指。

“不要。”她抬起一双媚眼,泪水同檐角雨珠一同跌落。

“别害他。”她一字一句端得郑重,还跪下身去要行大礼叩拜。

文雀捏着手里半截香头,半晌扶她不起,正当手足无措,幸有胡姑姑及时赶来。她见到那一等女官的公服,眉眼忽然就变得笑意盈盈:“艳姐姐。”她这么快快活活地招唤,“我将月梅香熄了,像你说的那样。我们好好过日子,你用不着回清淑院去避风头了。陛下不会有事,陛下……”

她摇晃着身子回身看向佛龛,笑得一时直不起腰。

“咸和宫没有佛堂。”末了,她突然正色道,“本宫初挪去咸和宫的时候,后殿本有座佛堂,可本宫不稀罕。陛下知道了,便叫人给改做了书房。兴明宫三宫六院的,可就只有咸和宫,是陛下亲自主持修缮。他还题了字,是什么……什么来着,好复杂的字,艳姐姐认识,本宫读不来,可陛下说没关系。好复杂的两个字,一直挂在那里,我从来也不觉得奇怪。”她说起先帝时那些遥不可及的往事,面上渐渐漾起笑意,她四面回顾,眸色又渐渐冷峻,“这里不是咸和宫。你不是艳姐姐,这是哪里?”

她实在无需有此一问,如此古怪的布局,如此逼仄的庭院,如此偏僻的地界,自然只能是只入不出的冷宫。这左配殿只北间辛辛苦苦隔出个出间小小佛堂,往南厢房也只摆了一张不大的床;右配殿两间库房,打点整齐了家当也就能凑半面墙;正中三间堂屋,西间养着的这位勉美人疯病发起来就没完,大半夜仍不愿回屋就寝;东间歇着的那孙选侍看着地上刚熬过两道的苦药,趴在窗边正抵着难受劲望眼欲穿。

所以曹文雀先回去伺候另一位主子,留下胡姑姑不知与勉美人说了些什么,但没过多久人也穿着喜服湿漉漉地乖乖进门来。她不过才坐下,热茶刚捧在手里,又忽而揪住了胡姑姑,急不可耐:“找宋至……要去找宋至。”她哑声反复念叨着这名字,目光四下流转,茶渣随手一扔就要站起来“他手里的药方……要毁了,不!也、也杀了他?”

她说着打个喷嚏,好像连自己都被这等恐怖的念头吓住。对面孙御女接着被药渣呛了嗓子;文雀一时着慌转了两圈寻不着茶壶;独胡姑姑不动如山,搭上两只手缓缓压住她落座。先用张干布包住她湿漉漉的头发,又捏了腕上搭着还冒着热气的湿面巾擦净她的手脸,勉美人便规规矩矩坐在那儿不说毁啊死啊的事了,只松松快快扬声唱起歌儿:

“正月里雪落哟,孩子裹紧棉被——

“二月的白梅是黄色花蕊——

“三月三有兰汤曲水,清明天且看暮雨霏霏——

“孩子啊快出门去玩湿衣裳,青葱春光怎能轻易浪费——

“夏夜哟打起旱雷,归家来已经天黑——

“我的孩子啊在怀里入睡,茉莉香的清风你缓缓地吹——”

她抱着襁褓里的儿子,用如水般清丽的声音悠悠哼唱这歌,那周身蜡黄的孩子却死在她怀里;她为年幼的女儿梳发,用略带沙哑的音调断续也唱起这歌,晓儿拍手直笑,咿咿呀呀跟着她鹦鹉学舌。艳姐姐于是写了更多的短词,她在没有月梅香的庭院里唱起一首又一首的清曲,咸和宫就探进来一个又一个小脑袋。五皇子和晓儿年岁相仿,总是听不了多久就要一步一摔闹腾追逐起来;三位年长些的小公主惯爱看她随歌起舞,还要将自己厚重的华服锦缎换成不合规制的艳丽纱衣,她们踮起脚尖来转圈,好似逐风的蝴蝶;连三皇子有时也跟着一起边跳边乐;彼时尚未出宫建府的永王会在皇帝不在的夜晚偷偷地来,那失去了亲生母亲的半大孩子总站在窗边,就听她拍着晓儿的背,唱起这哄睡的歌谣……

可那些孩子如今已尽数散了,那些快活而稚嫩的面庞便是在梦中也不再出现:五皇子随她的儿子去向往生;三位公主中已有人嫁作人妇;三皇子的痴傻之症仍未好转;永王登基做了新帝,更不再往这审身堂来。

时节更换,茉莉香的风断了,窗外是一场又一场下不尽的雨。

她在这雨里弄丢了她的晓儿。

胡姑姑要来换下她的湿衣,她却蜷起腿缩上床。眼前珠光迷蒙,烛火在泪水里斑彩辉耀,她举起火红的袖子,一时欣喜到忘情,一时又悲恸到失语。正红嫁衣,这是帝后大婚的仪制;椒房之礼,当年又是何样情深意厚。可这一切,岂非正毁在她自个的手中?

“奴惶恐。”

大婚之夜,她跪伏先帝脚畔。他亲自蹲下身,要紧紧拥她入怀:

“往后是妾,是朕的后宫;不再做那低贱舞女,不再是奴仆。”

“妾有罪。”

山陵崩那日,她颓然倒在病榻前。他回光返照仍挣扎起身,要郑重握住她的手:

“你是朕的妻……莫提那月梅香……只有些事……且取纸笔,你附耳来……”

他提着一声声破漏的气息,末了却在她耳畔促狭一笑:“总还是这、小儿女娇俏模样,轻易便红了面庞;似那、红茸一唾,檀郎谢女……梁帝、一去嫁衣在,归霞帔拖蜀帐昏……红脸庞,火嫁衣,你多笑笑,很好看。”

所以她带着哭红的一张素面,穿着陈年的喜服去送葬出殡。如今她又带着冻红的两团红晕,穿着湿漉漉地喜服抱腿缩在床上,时而嫣然而笑,时而泪雨不休。对面那世家女儿毕竟少不更事,便是见她几易神色,依旧放下药碗要心生羡艳:

“若我能得陛下如此真心以待,便是如她一样疯疯癫癫沦落至此,倒也算是值得了。”

有那么一个瞬间,曹文雀以为这孙选侍也悲伤傻了。她接着立时便为弥湘每日送来那两个鸡蛋惋惜。那鸡蛋水润润的,内里是流着黄的,她转手递给胡姑姑,胡姑姑转手就奉与那俩傻主子。孙选侍还好说,毕竟尚在病里,可勉美人……她又念起“有罪”,又说起疯话,可若她所言实则不假,那精心侍奉这样犯有十恶不赦之罪的主子的自己,是否也是罪不容诛?

烛火摇晃,雨声嘈杂,她锁紧了门窗。勉美人一声声忏悔被锁在门内、淹没在雨里,或许将不会传与旁人知晓。

“或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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