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长的声音低沉却笃定:“他们从未远去,只是化作了我们仰望的丰碑,化作了我们胸中的勇气,化作了夜行时,头顶那片不灭的星河。”
众人听着,望着。
望着那些名字,望着那些死因,望着后面缀着的年月。
一月、二月、三月——
每一行,都像在提醒他们:死亡从不像传说里那么遥远,它就在修炼、在执勤、在一个你以为平安的清晨里,忽然把一个人从世上抽走。
可视线真正钉住所有人的,是八月那一行——哀牢山考核。
一百五十一人、二十三人、
一百七十七人——失踪待定......
乾宫里,沉默蔓延,像被雪压过的黑林。
兑宫弟子脸色惨白,指尖微微发抖,却还是攥着袖口不让自己失态。
巽宫那边,方才还闹哄哄的风无讳早就收了声,众弟子垂眸如风歇林肃,似怕一口呼吸就惊扰了碑上的英魂。
艮宫席位静得可怕,像山已塌过一次,沉厚里藏着无法言说的隐痛。
坎宫弟子面无表情,却人人眼底似有深水,越深越冷。
离宫那一片赤色也暗了几分,火不再跳,像一簇簇被风吹沉的炭星。
震宫更是不同——
四千紫袍微微起伏,像一片压抑到极致的雷云,雷还未落,压得人心口发闷。
迟慕声从上往下看,眉头微微蹙紧。
哀牢山一行,这么凶险啊……
他细细看着上面的每一个名字,每一个死因。
“炁穴错位”、“炼药失败”、“坠崖”、“溺亡”、“走火入魔”、“冻毙”……
他忽然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悲凉。
不是热血的悲壮,也不是说书里那种豪气万丈的“死得其所”。
而是更细、更冷、更无力的痛——
即使是到了这么一个超乎常理的神奇之所,人也会在一块石头滑落时被砸死、会在一炉药炸开时炸死。
甚至坎宫那位,竟也会死于痉挛后的本源坎炁之内…...
这些死因如此朴素,朴素到让人心里发空。
仿佛像在告诉你:你再强,再有天命,再被称作“祖”,也不过是肉身一副,跌落、走错、错一步,就没了。
迟慕声的指尖微微发冷。
他想把目光移开,却又像被什么牵着,一寸寸读下去。
直到——
…...
迟慕声瞳孔骤缩!
呼吸,猛地顿住。
他脸上的血色像被谁一瞬间无声抽走,连睫毛都轻轻颤了一下!
大高?
大高是谁?
那一行字,又短又硬,像一截钉子扎在他眼里:
(巽)大高——雷法反噬。
大高师兄……有重名的吗……?
他脑子轰地一声空白。
仿佛有人在他天灵盖上开了一道洞,让寒风呼啸而过!
与此同时,离宫席位处——
陆沐炎面色凝重,心内大惊,下意识暗暗看向迟慕声!
糟糕……大高师兄……!
她心跳骤然乱了节拍,像被一只手从胸口猛地掐了一下。
迟慕声煞白着脸,直接转过头,目光直直撞上陆沐炎的视线!
那一眼里,没有问句,却比问句更尖更痛,是完全难以置信的空洞。
陆沐炎心脏咚咚跳,瞳内微颤,下意识咬住了下唇。
这一刻,时间仿佛凝固。
迟慕声骤然清晰——陆沐炎早已知晓。
…...
这一幕,同样被小宽、艮尘、少挚与长乘尽收眼底。
小宽的下颌绷得死紧,眼神里一片堵死的沉。
艮尘眉头紧拧,神色冷硬到像要碎开。
长乘微微低下了头,沉沉叹了一声。
少挚仍沉默地看着碑文,眸色无波无波,不知在想些什么。
院长仍在继续发言,声音沉静威仪,把乾宫内众人的心稳稳地按在同一处:
“今日之别,非为终结,而是将火种埋入沃土,其志业将由我等继承。”
“他日之聚,必见星火燎原,照亮我们来时的路与未来的征途。”
启明停顿一息。
“静默,致哀。”
话落,他转身,对着碑文深深鞠躬,仿佛在向山河低头。
整个大殿陷入一片肃穆的寂静。
迟慕声怔怔地盯着碑文上那行刺眼的字——
(巽)大高——雷法反噬。
这短短的一行字,是大高师兄?
那个总是笑着给大家做饭,戴着圆圆眼镜的大高师兄...?
忽然!
身旁,裂霄猛地双手抱拳举至额间!
四千震宫弟子齐齐举至额间,雷部誓声如潮翻涌:
“震宫雷部,对天地日月、山海风雷起誓——为英灵承未竟之志,开太平之新天!”
话落,四千弟子躬身作揖!
紧接着——
兑宫起誓,声音清亮却沉稳: “兑宫泽部,对天地日月、山海风雷起誓——为英灵承未竟之志,开太平之新天!”
艮宫如山压来: “艮宫山部,对天地日月、山海风雷起誓——为英灵承未竟之志,开太平之新天!”
巽宫风声不再轻佻,像长风穿林: “巽宫风部,对天地日月、山海风雷起誓——为英灵承未竟之志,开太平之新天!”
离宫火声如炽: “离宫火部,对天地日月、山海风雷起誓——为英灵承未竟之志,开太平之新天!”
陆沐炎匆忙随众人姿势鞠躬作揖,心口却还在乱跳。
她的余光,一直追着迟慕声。
六千弟子皆伏低。
唯有迟慕声,仍站着。
他站在誓声里,像站在一场暴风的中心。
誓言是热的,碑是冷的, 而他夹在热与冷之间,整个人像被撕开。
这一句话,仿佛化作利刃,狠狠刺入他的心脏。
他只觉得天旋地转。
“大高”两个字,在他眼里越看越晃,晃到他几乎不认识。
他看得恍惚飘渺,陌生得像不是现实。
陌生得像有人把他的世界掀了一角,让他看见底下全是黑暗。
那是一种被命运猛然掀开布的冲击——
你以为自己走在一条新生的路上,忽然有人告诉你:这条路已经死过人了,死过你熟悉的人。
迟慕声耳边嗡嗡作响,像惊雷尚未劈下,先在腔骨里滚了一遍。
院长不动声色扫了他一眼,随即宣布:“例会结束,诸宫英灵已安葬于华东殉葬园,前往入殓处登记,方可出院悼念。”
话音落下,院长转身,步入屏风后的行宫。
石碑缓缓沉入地下,黑石没入太极图的缝里,像沉入更深的夜。
太极图重新闭合。
六千弟子衣袍翻动,一些人面色凝重三两成行朝中央圆台排队。
那里立着几名黑袍坎宫弟子,风帽压脸,只露冷静的下颌,衣襟上绣着“入殓”二字。
有人走过去时脚步发虚、有人强撑着挺直腰背,像怕自己一软就对不起碑上的人、还有人悄悄红了眼,却死死咬着不让泪落下…...
迟慕声仍愣愣站在原地。
他看着太极图重新闭合,看着圆台地面恢复光洁如初。
仿佛方才那一面碑从未升起过, 可他心里那一行字,却怎么也抹不掉。
“慕声,随我来雷部一趟?”
一旁,裂霄的声音从身侧如常传来。
迟慕声充耳不闻,目光仍死死盯着已经闭合的太极图。
裂霄微微疑惑,抬手,欲拍他的肩膀:“慕声?”
话未落,迟慕声猛地一动!
他像被雷抽了一鞭子,头也不回,直勾勾冲向坎宫,直奔长乘!
身后,裂霄脸色陡然难堪:“...迟慕声?!”
同时,离宫处的陆沐炎一直盯着迟慕声的举动,见他奔向长乘,心口一紧,立即随后!
迟慕声冲到长乘面前,呼吸乱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人,颤抖着手,指向中央圆台处,声音发哑到几乎裂开:“乘哥…乘哥?!”
长乘脸色阴沉,坐在座位上,一言不发。
这一刻的沉默,像铁锤落在迟慕声胸口。
他只觉得脑袋轰地炸了!
炸得耳鸣、眼花、脚下发软!
迟慕声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后退一步。
陆沐炎急急搀扶:“慕声…...”
迟慕声茫然回首,看见艮尘和小宽不知何时也已站在身后,个个面色凝重。
几人脸上的表情...
是再也掩藏不住的担忧。
是再也不想忍耐的...悲痛。
迟慕声声音发抖:“什么时候...?什么时候!?”
他难以置信地扫视着每个人的脸庞,试图那一双双眼睛里找到和自己一样的“不知所措”。
可是没有。
每个人的神情都清楚地告诉他——他们知道,他们早就知道。
那种再也掩饰不住的悲痛,分明已经持续了许久。
迟慕声胸口发闷,像被无形的手攥住。
“只有我不知道?”
“都在瞒着我?”
他眼神一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问出口的词。
为什么要瞒着我?
迟慕声声音更急,像要把所有堵住的东西一口气吐出来:“你们...每个人都知道?”
“为什么我不知道?”
“到底是什么时候…...?”
长乘沉了很久,才低声道:“…...去哀牢山之前,怕影响你的状态。”
身后,艮尘滚了滚喉,嗓音也压着:“…我已与入殓提前登记,可以直接去华东殉葬园,先去吧……”
“提前登记?”
迟慕声猛地转头看向艮尘,脑子一空:“艮尘,直到刚刚进来之前...你都没和我说过半句?”
艮尘顿住,张了张唇,最终只垂下眼,没有说话。
忽然,迟慕声一惊,像想起什么,转头看向小宽:“小宽师兄…你,你还好吗?”
他心里发慌得厉害。
是……现在最难过的,一定是小宽师兄。
小宽师兄...
小宽师兄…...好像更瘦了些。
那副魁伟的身躯仍像山一样立着,可仔细看,肩膀比从前低了半寸,眼神里原本炯炯的光,此刻被疲累和一种说不上来的沉重堵死。
那沉得发黑的眼底,毫不掩饰地展露出一丝刺人的空白—— 像硬生生被剜走了一块。
迟慕声脑内骤然闪过一丝异样。
为什么之前我没有察觉到小宽师兄是这样的心情?
他...早晨还在和我们谈笑风生,此刻…是终于可以发泄了吗?
可是...为什么要瞒着我?
以及这份沉痛之下,为什么还有一丝…….自责?
为什么会自责?
小宽避开迟慕声那带着审视的目光,低下头,声音低沉得像深井里回响:“...大高师兄,做了他最想做的事情,离别,是为了会以更好的方式归来。”
小宽抬眼,目光却不敢停太久:“慕声…我们能做的,只有变得更强,才能对得起他…...”
迟慕声听着,一愣。
什么意思?
大高师兄和小宽师兄感情不好吗?
迟慕声喉头酸得发涩。
他眨了眨眼,乱得像风里被吹散的鸟群:“...我知道啊,我知道,但是…你,你…?”
他话说到一半,自己也卡住,像被刺堵在心口。
胸腔里,一团乱火与苦水一起翻涌。
我……我是难过的,我真的很难过的。
可要瞒着,也是瞒着小宽师兄啊。
要比起难过,最难过的也应该是小宽师兄啊…?
现在这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大家都在担心我?
迟慕声困顿至极,实在难以捉摸。
他舔舔唇,眼神发红,硬是把那股要炸开的疑惑与悲痛压住,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先去殉葬园吧。”
…...
…...
上午的风带着山野新醒的湿润,从坡背后慢慢推来。
空气清清凉凉,像刚从溪水里捞出来一样,透着一股浅淡的草木甜味。
野花沿着石径两侧零零散散地开着,细小、却倔强,黄的像碎金,白的像薄雪,紫的像被晨雾染过的胭脂。
露气没散尽,花瓣上还压着一粒粒水珠,阳光一照,亮得像细小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人走近。
风吹过檐铃,铃声清脆,却像远远的叹息。
那声音并不沉,却拖着久远的尾音,落在耳里时,竟像从很深很深的地方涌出来,轻轻扣在心口上,叫人不由自主地放缓脚步。
这条路,曾经也有无数人走过,走到殉葬园,再也没回来。
石板被踩得光滑,边缘磨出细小的圆弧,像是岁月默默替每一双离开的脚掌记下重量。
路旁的草低伏着,风一来,便齐齐向同一个方向倾斜,仿佛仍在替过去的人让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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