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夜,带着一股湿漉漉的寒气,渗入骨髓。时针刚滑过凌晨一点,“翠湖苑”高档住宅区南门岗亭的灯光,在浓重的夜色里显得格外孤清。空气里弥漫着水汽和城市边缘特有的、混合着泥土与远处垃圾转运站传来的隐约酸腐气息。
夏侯北裹紧了深蓝色的保安制服外套,领口竖着,试图抵挡那无孔不入的寒意。制服浆洗得有些发硬,肩章边缘磨损起毛,袖口处能看到几处不易察觉的油渍。他身姿依旧带着军旅生涯留下的挺拔痕迹,但眼角的细纹和眉宇间沉淀的疲惫,无声诉说着生活的重量。他站在岗亭外侧的台阶上,没有进去。里面狭小的空间,只有一把硬塑椅子、一台闪烁着十几个监控画面的屏幕、一个保温杯和一个记录着车辆出入的登记本。他更愿意站在开阔处,活动一下有些冻僵的脚趾,视线扫过空寂的小区道路和远处被高大围墙圈起来的、沉睡的别墅群轮廓。
周围安静得只剩下他自己的呼吸声,以及远处城市主干道传来的、永不停歇的模糊车流声,如同低沉的海潮。偶尔,巡逻车轮胎压过湿漉漉路面的沙沙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车顶的警灯在树木枝叶间投下转瞬即逝的、晃动的红蓝光影。
突然,一阵极其突兀、极其尖锐的争吵声撕裂了这片凝滞的寂静!
声音是从小区大门外、紧邻着机动车道入口的临时停车区传来的。那里通常是访客车辆或等待进入的代驾临时停靠的地方。
夏侯北的神经瞬间绷紧,目光如电般射向声源。
只见一辆黑色大众轿车旁边,两个男人正激烈地推搡着。一个穿着醒目的荧光绿马甲,上面印着代驾公司的LoGo,是个瘦小的年轻人,正一边狼狈地躲闪,一边试图解释着什么,脸上写满了惊惶和愤怒。另一个男人身材粗壮,穿着皱巴巴的深色夹克,满脸涨红,脖子上的青筋暴凸,眼神浑浊狂乱,隔着十几米都能闻到浓烈的酒气。他显然是车主,刚从某个酒局归来。
“操你妈的!磨磨蹭蹭!老子的车…老子自己开进去!要你…要你他妈有什么用!” 醉汉喷着唾沫星子,口齿不清地咆哮,猛地一把推开试图拦住他开车门的代驾小哥。
“先生!您真的不能开!您喝了酒!我帮您停进去,就几步路!” 代驾小哥踉跄了一下,仍坚持着,声音带着哭腔和恐惧,“求您了,别这样!出事不得了!”
“出事?!出你妈的事!滚开!” 醉汉彻底被激怒了,他猛地转身,一把拉开驾驶座的车门,上半身探了进去!
夏侯北的心猛地一沉。危险!他几乎是本能地按下了肩头对讲机的通话键,语速快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南门!南门!紧急情况!大门外停车区,疑似醉汉车主抢夺车辆控制权,与代驾发生激烈冲突!请求支援!立刻报警!” 说完,他甚至没等回复,人已经像离弦之箭般从岗亭台阶上冲了下去!
就在他冲出岗亭的瞬间,醉汉已经从驾驶座里猛地抽身出来!他手里赫然多了一把沉甸甸的、长约一尺的银色活动扳手!冰冷的金属在昏暗的路灯下反射出刺目的寒光!
“叫你他妈多管闲事!” 醉汉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抡起扳手,带着破风声,狠狠朝着代驾小哥的头部砸去!
代驾小哥吓得魂飞魄散,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下意识地抱头向旁边躲闪。扳手带着千钧之力擦着他的头皮呼啸而过,重重砸在黑色大众车的引擎盖上!
“哐——!!!”
一声令人心悸的巨响!引擎盖瞬间凹陷下去一大块,发出刺耳的金属变形声!
死亡的威胁让代驾小哥浑身瘫软,几乎站立不住。
醉汉一击不中,更加狂暴,红着眼睛,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吼叫,再次高高举起扳手,这次目标明确,对准了瘫倒在地的代驾小哥!
“住手!!!”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在醉汉身后响起!夏侯北已如猎豹般扑至近前!没有一丝犹豫,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在扳手即将落下的千钧一发之际,他左脚猛地踏前一步,身体如弹簧般侧身切入醉汉的侧翼,精准地避开了那致命挥击的正面轨迹!同时,右手闪电般探出,五指如铁钳般死死扣住了醉汉握扳手的手腕!拇指精准地顶压在对方腕关节的麻筋上!
这是标准的军警擒拿术起手式——锁腕夺械!
“呃啊!” 醉汉手腕剧痛酸麻,发出一声痛呼,扳手下砸的力道瞬间瓦解。但他仗着酒劲和蛮力,竟未被完全制服,另一只空着的手肘凶狠地朝着夏侯北的太阳穴猛撞过来!
夏侯北眼神冰冷,反应快如鬼魅。他扣住醉汉手腕的右手猛地向下一压一拧,同时身体借着拧转之力迅速矮身低头,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记凶狠的肘击!醉汉的手肘带着风声擦着他的帽檐掠过!
紧接着,夏侯北左脚为轴,身体瞬间完成一个利落的半旋,右腿膝盖如同出膛的炮弹,精准、迅猛地顶撞在醉汉因发力而暴露出的右侧腰肋软档处!
“噗!”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力量透过皮肉直达内脏!
“呕——” 醉汉眼珠暴突,脸上因剧痛和窒息瞬间褪去血色,变成了猪肝般的紫胀。所有的动作瞬间僵住,高举扳手的手臂无力地垂落,身体像被抽掉了脊梁骨的软体动物,痛苦地弓了下去。
夏侯北没有丝毫停顿。锁腕的右手配合着身体旋转的余势,一个干净利落的反关节擒拿——小缠丝!借着醉汉身体前倾弓缩的破绽,他手臂猛地发力向上反拧!
“咔嚓!” 清晰的关节错位声响起!
“嗷——!” 醉汉发出杀猪般的惨嚎,剧痛彻底摧毁了他所有的反抗意志。沉重的扳手“哐当”一声脱手掉落在地。
夏侯北动作行云流水,如同演练过千百遍。他顺势将醉汉被反剪的手臂向上猛提,同时右脚闪电般扫向对方脚踝!
醉汉庞大的身躯再也无法保持平衡,像个沉重的麻袋一样,面朝下轰然扑倒在冰冷潮湿的水泥地上!溅起一片细小的水花。夏侯北的膝盖紧随其后,重重地顶压在对方后腰命门要害,另一只手迅速将其被反剪的手臂死死按在背后,形成完全的控制姿势。整个制服过程,从扑出岗亭到醉汉倒地受制,发生在短短十几秒内,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醉汉被压在地上,脸贴着冰冷粗糙的地面,酒似乎醒了大半,只剩下剧痛带来的哀嚎和粗重的喘息,嘴里含糊不清地咒骂着,身体徒劳地扭动挣扎,却如同被钉在砧板上的鱼。
代驾小哥瘫坐在几步之外,惊魂未定,大口喘着粗气,脸色惨白如纸,看着夏侯北的眼神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感激和后怕。
“谢…谢谢!大哥!谢谢你!” 他声音颤抖,几乎要哭出来。
“人没事吧?” 夏侯北头也没回,膝盖依旧稳稳地压制着身下挣扎的醉汉,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没…没事!就是吓死了!” 代驾小哥连忙摇头。
急促的脚步声和电瓶车的嗡鸣声由远及近。巡逻的同事老张和老李骑着电瓶巡逻车赶到了。紧接着,远处传来了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的警笛声,红蓝色的警灯光芒刺破了小区入口的黑暗。
“北哥!没事吧?” 老张跳下车,看到被夏侯北死死压在地上哀嚎的醉汉和地上那把闪着寒光的扳手,倒吸一口凉气。
“控制住了。等警察。” 夏侯北言简意赅。直到看到闪烁的警灯停在小区门口,两名身着制服的民警快步走来,他才在老张的协助下,缓缓松开了对醉汉的控制,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为瞬间爆发而有些酸麻的手臂和肩膀。
警察迅速接手,给还在痛苦呻吟的醉汉戴上手铐,询问情况。代驾小哥惊魂未定地讲述着经过,指着凹陷的引擎盖和地上的扳手作为证据。夏侯北配合着做了简单的笔录,陈述了事情经过和他介入制服的过程,声音平静,没有多余的渲染。
警车带着醉汉和作为证人的代驾小哥离开了。小区入口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搏斗从未发生。只有引擎盖上那个丑陋的凹陷和地上扳手留下的浅浅印痕,无声地诉说着片刻之前的凶险。
夏侯北弯腰,捡起地上那把沉甸甸的扳手。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带着刚才搏斗的余温。他掂量了一下,将它交给随后赶来的物业值班经理。经理看着扳手和凹陷的车盖,又看看夏侯北制服上沾的泥水印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连声说:“好样的!小夏!处理得好!回头给你报个见义勇为!”
几天后,一次简短的公司晨会上。经理当着所有保安队员的面,将一面崭新的锦旗和一个小小的信封递给了夏侯北。锦旗红底黄字,写着“见义勇为 守护安宁”八个大字。信封里是一笔象征性的奖金。
“夏侯北同志,面对业主(指醉汉车主)醉酒后的危险行为,不顾个人安危,果断出手,成功制止了一起可能发生的严重伤害事件,保护了他人生命安全,维护了小区秩序!这种英勇行为,值得我们所有人学习!公司决定给予表彰和奖励!” 经理的声音洪亮,带着官方的赞许。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夏侯北面无表情地上前,接过锦旗和信封,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他的目光扫过台下,几个相熟的同事眼神里有真诚的佩服,但更多的是一种事不关己的淡漠,甚至有几个资历较老的保安,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看热闹似的疏离。
散会后,夏侯北抱着锦旗和信封走向值班室。刚转过走廊拐角,就听到休息室里传来刻意压低的议论声,是刚才那几个眼神淡漠的老保安。
“…至于么?那么拼?万一那醉汉真把他开了瓢,算谁的?”
“就是,那是业主!业主!懂不懂?就算喝多了,那也是咱的衣食父母!拦着点就行了,何必动真格的把人摁地上?瞧那架势,胳膊都快拧断了!”
“可不,这要投诉起来,说保安暴力执法,经理也兜不住!奖金?锦旗?顶个屁用!惹一身骚!”
“年轻人啊,火气旺,想表现…啧,不懂事。咱们这碗饭,讲究的是个‘和’字,睁只眼闭只眼,平安无事拿工资才是正经…”
“就是,多管闲事,惹麻烦…”
声音不大,却像细小的针,扎在耳膜上。夏侯北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抱着锦旗的手却微微收紧了些,指关节有些泛白。他没有回头,径直走进了值班室。
狭小的值班室里只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储物柜。他将那个装着奖金、轻飘飘的信封随手塞进抽屉深处,仿佛那不是钱,而是一块烫手的石头。然后,他拿起那面崭新的锦旗。红绸缎面光滑,金色的流苏垂坠。他仔细地、慢慢地、近乎虔诚地将它卷好,抚平每一道褶皱,用自带的橡皮筋小心地捆扎起来。动作沉稳,一丝不苟。
他打开靠墙的铁皮储物柜。柜子里有些杂乱,放着几件换洗的旧工装、几包没吃完的方便面、一个褪色的军绿色水壶、一本卷了边的旧杂志。角落里,静静躺着一本深蓝色封面的退伍证,上面蒙着一层薄灰。他没有看那退伍证,而是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将卷好的锦旗,塞进了储物柜最底层、最靠里的角落。那里光线最暗,也最不容易被翻动。
柜门轻轻合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仿佛关上了一段刚刚发生的喧嚣。
下班时间到了。夏侯北换下那身深蓝色的保安制服,穿上自己洗得发白的灰色夹克和一条普通的牛仔裤。走出小区后门,融入城市边缘灰蒙蒙的夜色和人流中。他租住的房子在几站公交车外的一个老旧小区,一栋外墙斑驳的六层居民楼顶层。
掏出钥匙打开那扇漆皮剥落的铁门。一股混合着陈旧家具、油烟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房间很小,一室一厅,陈设极其简单。一张床,一张旧书桌,一个简易布衣柜,一个小冰箱,一个电磁炉。墙壁有些泛黄,墙角能看到细微的裂纹。
他反手关上门,将城市的喧嚣和那身保安的身份彻底关在了门外。屋内一片寂静,只有窗外远处隐约传来的车声。
他走到小厨房区域——其实就是阳台隔出的一小块地方。拧开水龙头,清澈的自来水哗哗流入一个不锈钢小锅。他熟练地打开电磁炉,将小锅放上去。蓝色的火苗舔舐着锅底。
等待水开的间隙,他摘下那副黑框眼镜,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眉心。眼镜片上似乎还残留着警灯闪烁的红蓝光影。他走到书桌前,桌面上摊开着几本翻旧的驾驶教材和一本《汽车机械原理》,旁边放着一个铅笔盒和几张写满笔记的草稿纸。他拿起铅笔,在一张空白纸上无意识地画了几条线,又停住,将铅笔轻轻放下。
水开了,咕嘟咕嘟冒着细密的气泡,白色的水蒸气袅袅升起,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散开来。
他拆开一包最普通的挂面,雪白的面条滑入翻滚的水中。又从冰箱里拿出一个磕破了一角的鸡蛋,在锅沿轻轻一磕,透明的蛋清裹着橙黄的蛋黄落入水中,迅速凝固成白色的云朵。最后,他捏了一小撮盐花撒进去,又从窗台上放着的小玻璃罐里,掐了一点自己种在一次性塑料杯里的小葱嫩尖,洗净,细细地切碎。
没有油星,没有酱油,只有清水、面条、鸡蛋、盐和几粒碧绿的葱花。锅里升腾起温暖的白雾,带着食物最原始、最朴素的香气,渐渐驱散了屋里的寒意,也模糊了那副搁在书桌上的黑框眼镜的镜片。
面煮好了。夏侯北将面盛进一个印着“先进工作者”字样的搪瓷大碗里——那是他退伍时单位发的。清汤寡水,面条洁白,鸡蛋卧在中间,几点翠绿的葱花浮在汤面上。他端着碗走到书桌前坐下。
昏黄的台灯光线笼罩着他。他拿起筷子,挑起一筷子面条,吹了吹气,然后送入口中。他吃得很慢,很安静,低着头,专注地看着碗里的面条和那一点葱花。只有筷子偶尔碰到碗壁发出的轻微声响,和他缓慢而均匀的咀嚼声。
窗外,城市巨大的阴影轮廓在天际线上起伏,霓虹灯永不疲倦地闪烁变幻。但那一切的光怪陆离,那场惊心动魄的搏斗,那面崭新的锦旗,那些背后的议论,那串冰冷的奖金数字…似乎都被这间狭小的屋子隔绝开来,被这碗升腾着热气的清汤挂面所消融。
灯光下,他微微佝偻着背脊,安静吃面的侧影,被放大投射在身后空白的墙壁上。那影子沉默、坚韧,带着一种饱经风霜后的平静,仿佛一块被流水反复冲刷却岿然不动的岩石。这平凡至极的生活,自有其沉默而磅礴的力量,支撑着每一个平凡的灵魂,在命运的浪潮中,稳稳地站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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