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阳城头,深秋的晨光挣扎着穿透连日阴雨留下的厚重云层,勉强照亮了这座饱经战火的古都。
天气一天天的冷下来,雒阳城似乎迎来了胜利的曙光,但是在湿冷的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死亡的气味,萦绕缠绵。
曹军撤退了!
即便是曹军撤退的动作尽可能的『隐秘』,但是居高临下的雒阳城,依旧能从一些蛛丝马迹里面查看到一些迹象……
最初的两三天,枣只等人还不能完全的确定,但是在一段时间的仔细观察之后,枣只等人便是基本上确定了曹军确实是在撤退。
这个消息,让枣只等人既欣喜,又是有些忧虑。
城楼内的议事厅中,枣只、杜畿、司马懿、黄忠、从来、王昶等人围坐而坐,气氛凝重。
枣只作为城中主事,眉头紧锁,沉声开口,『这曹军撤退……诸位以为,当如何应对?』
雒阳城作为河洛战役的重要一环,是作为吸引曹军的大磁体所存在的,而现在曹军要挣脱这一块『磁铁』了……
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杜畿捋了捋颌下胡须,率先说道:『曹孟德用兵,向以诡诈着称。今虽显败相,然荀文若等智谋之士犹在。此时贸然出城追击,若中其埋伏,恐雒阳有失。依畿之见,当固守城池,谨防其回旋而击,待主公率军前来,自然大局可定,此乃万全之策也。』
他言辞恳切,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枣只脸上。
然而杜畿话音刚落,坐在下首的从来便按捺不住了。
说实在的,曹军搅乱河洛弘农,最心痛的不是旁人,正是从来。
虽然他表面上没有恢复自己的姓氏,没有展现出对于恢复河洛弘农民生,重建杨氏门楣的渴望,但是这心中,多少次的辗转反侧,寝食难安,多少次梦回四知堂……
多想念,就有多痛恨。
听闻杜畿表示坚守不出,坐看曹军撤退,从来就有些按耐不住了,不由得急声说道:『杜从事此言差矣!』
从来冲着枣只拱拱手,说道,『曹军先败于潼关,后败于河东,再败于巩县,如今反攻河洛,不过是垂死挣扎,强弩之末!如今仓皇南遁,正是军心涣散、士气低落之时!此乃天赐良机,岂可坐视其从容退走?若任其遁入嵩山,凭险固守,日后征剿,必费我大军无数钱粮性命!末将不才,愿领一支精兵,出城追击,纵不能尽歼其军,亦要断其尾,夺其辎重,挫其锐气,使其不敢小觑我雒阳守军!』
从来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脸上也因为有些激动而泛起了红光。
是从来傻逼了?
从来则会表示,卿乃复痴耶?
从来原本是书生,结果在军伍之中待得时间越长,就渐渐的偏向武勇系了,此刻新仇旧恨一起上头,气血充盈,横眉立眼,恨不得当即就点兵追杀曹军。一方面是出心头这堵了不知道多久的恶气,另外一方面也是希望自己能够建立更多的功勋,这样才能在回到家乡之后获得更多的资源进行重建工作……
从来心中算得清楚。
论武艺,他别说比不过黄忠,就算是骠骑麾下其他一流的武将,从来也是肯定打不过的,那么将来进军中原,会需要从来这样的二溜子上阵么?
即便是真跟着去打中原,也基本上就是在某个大将之下打下手。顶天是一个先锋官,说不得就是某个运粮官什么的……
与其如此,还不如在河洛之地待着!
可是待在原地,也就意味着没有新的功勋入账了……
那么当下曹军撤退的追杀,或许就是最后斩获敌军敌将首级,增加自己绩效唯一机会了!
轻易就这么放走了,从来怕是今后日日都会后悔!
追杀曹军没风险吗?
显然不是,但是从来甘愿冒这个风险!
坐在从来对面的老将黄忠,听闻从来之言,只是微微抬头瞄了从来一眼,不置可否。
黄忠的性格很有意思,他武艺很高,偏偏不太喜欢打仗,要不然也不会在三国中后期才展现华光。对于曹军的追杀,黄忠兴趣不大,而且黄忠性格沉稳,也不会觉得自己应该当什么老师,指点江山指出从来心态问题,抑或是什么传授老道经验等等,因此即便是对这等年轻将领的躁进心思看得分明,却也懒得在此时说些什么。
议事厅内一时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枣祗的目光落在从来因激动而有些泛红的脸上。他看到的不仅是一位请战的将领,更是一个被家仇地恨灼烧的灵魂。
枣祗理解从来对于曹军的愤怒。
这份愤怒,枣只他何尝不能体会?
治理农桑多年,他太懂得人与土地之间那种血脉相连,却被生生割裂的痛楚。
然而,理解不等于认同。
作为主帅,他必须克制这份共情。
枣祗他仿佛能看见曹军败退路上可能升起的狼烟,看见山谷中隐现的旌旗。
『若中埋伏……』
这个念头让他脊背发凉。
他几乎要开口拒绝——
毕竟稳守城池,等待主公,这本就是最稳妥的方略。
就在这时,一个出乎众人意料的声音响起了。
『从校尉所言,不无道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开口的竟是司马懿。
枣只眉头微蹙,看向司马懿:『仲达亦主追击?』
司马懿微微颔首,对着从来微笑示意,语气平和的说道:『曹军新败,仓促退兵,军心必然不稳。若能趁势击之,确可获大利。然……』
司马懿话锋一转,声音略低,『然曹孟德非庸碌之辈,焉能不为撤退筹谋?懿恐其沿途必有埋伏,以阻追兵。从校尉若欲追杀,需得万分谨慎,广布斥候,切莫贪功冒进才是。』
枣祗倏然抬头,看向那个总是面带浅笑的司马懿。
司马仲达支持追击?
这太不寻常。
谁不知道此人最是谨慎多疑?
可是这话说得两头堵,又是什么意思?
枣祗的眉头越皱越紧,他试图从司马懿平静的面容下读出真意,却只看到一潭深水。
司马懿这话,似乎前后矛盾,既肯定了追击的可行性,又点出了潜在的风险。
像是提醒和补充,显得周全,但是实际上什么都没说,两边都能靠。
司马懿他既然看出有埋伏之险,为何还要赞同追击?
从来此刻却只是觉得司马懿是在支持追击,至于司马懿后半段的『提醒』,从来认为只是常规的『兜底』言论,便是当即昂然说道:『司马参军放心!某只会省得!定是小心行事,不使曹贼诡计得逞!』
枣只有些头疼。
他擅长于农事,谋略智慧么也不算太差,但并不是那种有急智的,当下从来要求追击,又是搬出了骠骑大将军的大局为由头,然后司马懿又表示了支持……
枣只看了看杜畿。
杜畿捏住胡须,似乎若有所思。
下首的王昶,除非枣只主动询问,基本上是不发表什么意见的,而且即便是发表意见也都是中庸之道,很少强烈反对或是赞成什么。
枣只想了想,派遣从来追击,似乎也不是不行。毕竟枣只看着从来那信心满满、急于立功的样子,又有司马懿的『支持』,如果强行驳回从来的请求,恐寒了将士之心,也显得自己过于怯懦。
枣只开口说道:『既是如此……从校尉。』
『卑职在!』从来霍然起身,抱拳应道,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予你五百精兵,出城追击曹军。』枣只沉声说道,再次强调,『切记,此行以探敌虚实、扰敌撤退为主,不可恋战!若见事不可为,当即刻退回,保全兵力为上!若有差池……』
枣只一字一顿的说道,『军法可是无情!』
『卑职领命!定不负使君重托!』从来声音洪亮的应答,旋即领了令箭,大步流星离开议事厅,去点兵准备。
从来走后,厅内的气氛并未轻松下来。
枣只揉了揉眉心,脸上忧色不减,望向司马懿,忍了又忍,最后实在是忍不住问道,『仲达,汝既言曹军必有埋伏,为何还要赞同从校尉出击?』
杜畿也看向司马懿,目光中带着探究。
司马懿闻言,脸上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反而加深了些。
司马懿点了点头,慢条斯理的说道:『使君明鉴,岂不闻「玉不琢,不成器」?从校尉勇则勇矣,然性子急躁,贪功嗔怨,若不经历挫折,焉知「谨慎」二字之重?纵使我等在此费尽唇舌,剖析利害,于他而言,亦如春风过耳,转瞬即忘。唯有亲历败绩,尝得苦果,方能刻骨铭心,知其所以然。』
确实有些道理,别人说一千道一万,不如自己亲身体验一次。
枣只点了点头,但是依旧眉头未松,『此言倒也有理……不过这兵卒……何辜?要随从来一同涉险?』
司马懿笑道,『使君所言极是。懿方才思虑,确有欠妥之处。将士性命岂可轻掷?既然使君忧心,懿愿请命,引一军为从校尉后应。若其果然中伏,懿当竭力接应,助其脱困,亦可借此窥探曹军虚实,知其埋伏所在,为我大军日后行动扫清障碍。若一切顺利,懿也不会和从校尉争功。如此既可全同袍之谊,保我军士卒,亦可达成探敌之目的,两全其美,不知使君意下如何?』
司马懿这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既回应了枣只的责备,又主动承担了风险,更提出了看似完美的解决方案。
枣只看着司马懿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心中念头急转。
枣只感觉到了司马懿似乎有所图谋,或许是想要去查证什么,或许是想要谋划什么,抑或是想要在混乱之中攫取些什么,但是让司马懿去给从来作为接应,总比什么都不管要好些。
杜畿微微皱眉,目光复杂。
枣只似乎有种感觉。大敌在前,雒阳城中倒是配合无间,现在曹军一撤退,倒是各种心思都浮动起来了……
良久,枣只终于缓缓点头,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也罢。便依仲达之言。予你三百兵马,紧随从来之后,以为接应。切记以接应部众,探查敌情为首要,非到万不得已,不可与曹军主力纠缠。』
司马懿起身,恭敬一礼:『懿领命。定不负使君所托。』
入夜。
雒阳城头,风似乎更冷了些,卷着残留在垛口上的湿气,扑打在枣只和杜畿的脸上。
从来已经领兵而去,司马懿也带着三百兵卒,悄无声息地汇入城外苍茫的夜色之中。
枣只眉头紧锁,虽然从来司马懿都拍胸脯保证,表示自己会谨慎小心,但是事情的发展,总是让枣只有些不安。
这种不安,除了在战事上之外,还有更多的是人事上……
枣只并非怀疑司马懿的能力,而是此人心思太过深沉,行事往往出人意表。
枣只最终准了追击,这不仅是一个军事决定,更像是一场人性的考验。
他选择了折中。
给予机会,但严令约束。
这或许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但是……
『某多有不安……』枣只对杜畿说道。
『使君可是担忧从校尉、司马参军?』杜畿问道。
枣只点了点头。
杜畿默然。
既然不安,为什么又要同意追击曹军?
这就自然是枣只在『人事』上的不成熟。
不是说洞房那点事,而是对待人际关系上面。
智慧多寡和处理人际关系上有一定的联系,但是没有必然联系。确实,一个拥有高度智慧的人,在处理人际关系上确实具备了巨大的优势,更容易和他人,和同事,和上下级建立深厚、健康、持久的关系。但是拥有一个强大的工具箱,不代表就一定会去盖房子,或者会去盖一栋好房子。
一个人的智慧可能主要投向了科学研究、艺术创作或哲学思辨,就可能觉得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耗费心力,不如独处来得自在。
枣只也是如此。
枣只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也不会坚决的拒绝一些请求。
比如在面对从来请战的时候,枣只犹豫了。他在那个时候能想到的就是曹军伏兵,然后从来表示他能够判别伏兵,不会浪进的时候,枣只就失去了拒绝的理由。
随后司马懿的补充,让枣只觉得有些对,但是也有一些不对劲……
枣只思索许久,低声说道:『伯侯,仲达既已前往接应,以他之能,当可保无恙吧?纵有埋伏,接应之后,亦可全身而退。』
杜畿没有立刻回答,眉头蹙起,仿佛在脑海中推演着什么,半晌才缓缓收回目光,看向枣只,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
『使君』,杜畿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司马仲达应是无恙……』
『哦?』枣只心中一紧,『伯侯何出此言?莫非觉得从校尉有危险?』
杜畿点了点头,目光再次投向司马懿部队消失的方向,语气严肃的说道,『正是。吾所虑者,非仅曹军埋伏,而是……恐有再伏之险!』
『再伏?』枣只先是一愣,随即摇头,『伯侯是否多虑了?兵法常理,伏兵之用,贵在出其不意。一处设伏,无论成败,既已暴露,焉会再于同地或邻近再设一伏?此非画蛇添足,徒耗兵力乎?曹军急于撤退,岂会行此迁延之事?』
杜畿转过身,正色说道:『使君可曾记得,前些时日我等守备雒阳外围之时,多路搅扰曹军一事?』
枣只闻言,瞳孔微缩,他想起来了。
二次埋伏确实有用过……
杜畿语气沉凝,『世人皆以为,伏兵焉可再之……然用兵之道,正奇相合。若反其道而行之,亦收奇效!曹氏麾下,多智谋之士,今番撤退,若其料定我军必会遣将追击,又知我军中亦有熟知兵法、能识破埋伏之人……那么,再而伏之,或是稍远之处,再藏一支精兵,待我军心神松懈之际,骤然杀出……』
杜畿没有继续说下去。
但是这种危险,却让枣只背生冷汗,也意识到他之前一直觉得心中不安,究竟是在哪一个方面上。
若真如杜畿所料,曹军不仅预判了追击,甚至预判了接应!
那么司马懿自以为能当黄雀,却不知暗处可能还潜伏着捕蝉的猎手!
『坏了!』
枣只忍不住脱口而出,脸上不免变色,『这守城尚未折损大将,若是因追击却……』
枣只有些着急,『事不宜迟!当速派援军!城中尚有余力,可令汉升将军引兵出城,前往召回二人!』
说着,枣只转身就要下令。
『子敬!且慢!』杜畿却反手拉住了他。
『伯侯?你这是何意?』枣只又急又怒,『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二人遇险不成?』
杜畿目光灼灼,紧盯着枣只,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子敬!此刻派汉升将军出城,非是救援,恐是……害了雒阳!』
『啊?』枣只愣了一下。
杜畿紧紧的拉着枣只的衣袖,言辞恳切,『如今雒阳令……是使君啊!既断之,岂可朝令夕改?!』
『……』枣只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忽然明白一些道理。
玉不琢,不成器。
司马懿说的这个『玉』,仅仅只是从来么?
喜欢诡三国请大家收藏:(m.aikandushu.com)诡三国爱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