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镇的清晨，空气中仍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焦腥味。
忙碌了一夜的项盼，带着青紫黑眼圈站在镇政府门口，望着远处雷公山的方向。
山峦依旧青翠，只是山脚下那片曾经被虫潮肆虐的农田，如今只剩下一片焦黑的土壤。
像是被烈火舔舐过的伤口。
项盼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采访本，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灾后的伤亡名单——48人死亡，136人受伤。
48个名字，48段戛然而止的人生。
\"盼盼，喝点水。\"同事小杨递来一个搪瓷缸，里面飘着几片苦丁茶叶，\"你站这儿快一小时了。\"
项盼接过茶缸，温热透过搪瓷传到她冰凉的指尖。
她抿了一口，苦涩在舌尖蔓延，却盖不过喉咙里那股挥之不去的呕吐感。
\"听说雷公寨那边......\"小杨欲言又止。
\"怎么了？\"项盼轻声询问，视线扫过街道上沉默劳作的人们。
几个苗族阿婆蹲在路边，用竹篾扫帚轻轻扫着灰白色的虫灰，每扫一下，银耳环就跟着晃动。
她们的嘴唇无声蠕动着，念诵着古老的安魂咒。
“听说那位阿尤，又闭关了。”小杨说：“昨天要是他不闭关，咱们也不会……”
项盼打断：“不要这样说。他出手是情分，不是本分，我们所有人还是得靠自己。”
小杨冷笑一声：“你真觉得，这场虫灾跟他没有关系？也不知道上头怎么想的，这种危险人物，就应该控制起来，唉……”
“哔哔哔——！”
突然，一阵刺耳的喇叭声撕裂了清晨的宁静。
项盼看去。
是一辆外地牌照的越野车。
车子停在镇政府门前，扬起一片尘土。
窗户降下，一个男人摘下墨镜，笑问项盼：“姑娘，麻烦问一句，雷公山该往哪儿走？”
那笑容是礼貌的、乐呵呵的，但是在项盼看来，却那么刺眼。
“你们去雷公山做什么？”项盼面无表情。
男人“嗐”了声：“新闻联播不是报道了么，我们就连夜开车过来看看，所谓的苗疆蛊术，到底是不是真的！”
项盼顿了几秒，小杨抢先回答：“你们进不去，山下有部队驻守。”
“啊？”
男人还想说什么，又一辆外地牌照的越野飞驰而过。
那辆越野的副驾驶探出个脑袋，一边举着手机对着黑水镇狂拍，一边大喊：“磊哥！停这儿干啥！走啊！我可听说高速上已经堵了不少车了！”
项盼看见，这辆新来的越野后面，甚至张贴着横幅——
【苗疆秘境，探访超能力者！】
【直播雷公山，揭秘蛊术真相！】
这两辆车仿佛打开了什么开关。
随即，小轿车、越野车、摩托车……
越来越多车辆，涌入小镇狭窄的街道。
有人举着手机站在废墟前比耶拍照；
有人围着惊魂未定的幸存者追问\"看到巫蛊师是什么感觉\"；
有人试图撬开农贸市场封锁线，就为了拍几张\"第一现场\"。
甚至有年轻人，像发现新大陆般停车，冲向路边尚未清理的虫灰堆，用手指蘸了一点灰，凑到鼻尖闻了闻。
然后，对着镜头做出夸张的呕吐表情。
一个苗族阿婆拄着拐杖，站在路边，用浑浊的眼睛盯着这个年轻人，低低用苗语骂了一句：“造孽……”
有正在救灾的人员看不过眼，上前制止：\"请不要破坏灾后清理工作。\"
年轻人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我们就拍个照怎么了？这可是历史性事件！全世界都在关注！\"
他晃了晃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个正在直播的界面。
项盼站在旁边，太阳穴突突跳动。
她想起昨晚整理名单时，看到王婆那张满是皱纹的笑脸在死亡证明上凝固成黑白影像。
这个卖了她二十年苗家小食的老人，如今只剩下一捧灰。
\"你们知道这里死了多少人吗？\"救灾人员的声音开始发抖，\"这不是什么猎奇景点，这是我们的家！\"
\"神经病吧你！\"年轻人翻了个白眼，转身对着镜头道，\"家人们看啊，当地政府派人阻拦我们采访，肯定是想掩盖什么！\"
“项盼！小杨！”有同事从镇政府里追出来，“快走，镇长开会，要配合警察封锁所有高速、国道！”
但已来不及了。
排成长龙的车流，熙熙攘攘的叫嚷。
“我不是去旅游的，我老家就在黑水镇，凭什么不让我回去！”
“让开！我们是记者！有采访权！”
“我们是合法公民！有知情权！你们这是侵犯人权！”
……
甚至有许多人，眼看大路不通，直接背上背包，弃车进入小路，披荆斩棘地往山里钻。
“不要走小路！山里地形复杂温差大，还有野兽，非常危险！”
工作人员声嘶力竭地制止。
却没用。
这些游客根本不明白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对他们来说，这只是一场刺激的冒险，一个可以发到社交媒体的猎奇故事。
但对附近的人来说——
这是他们的家。
是埋葬了亲人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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