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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海神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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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1章 仙关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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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馆客房内,众人又简单说了些琐事。常都尉见他们神色间皆有疲惫,知是连夜奔波,便不再多扰,起身拱手告辞。

临行前,玄阳子唤住他,道:“常都尉,我等自永乐镇来,路上闻知,有一名唤马十三郎的聋哑人,随棺木铺掌柜同来了上津。永乐镇的镇使放心不下,还望都尉派人查问一二,看此人在何处落脚,情形如何。”

常都尉当即应下,转身回城头上巡查去了。

裴玄素跟着冯泰与玄阳子在客房歇息,连夜赶路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他也顾不得解衣,只和衣躺倒在硬板床上,头刚沾到枕头,便沉沉睡了过去,连梦里都还在想着铁箍云峰的诡异与上津城的邪气屏障。

不知过了多久,他隐约觉有人轻轻推自己的胳膊,意识昏沉间缓缓睁开眼,模糊的光影里,先看清的是冯泰那张带着几分关切的脸。

“醒了?已到正午,驿官把午饭送来了。”冯泰的声音温和,“道长见你疲惫,特意让你多睡了半个时辰。”

裴玄素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撑着身子坐起身,活动四肢时,骨头还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他转头望向窗外,才发现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沥小雨,细密的雨丝斜斜织着,将窗外的庭院笼得一片朦胧,空气中飘来湿润的泥土气息,混着淡淡的草木香。

他下意识朝铁箍云峰的方向望去,却见远处天际被厚重的云雾彻底遮蔽,连山峰的轮廓都看不见分毫,只余下一片白茫茫的雨雾,反倒让那座山更添了几分神秘莫测的诡异感。

“别愣着了,先洗漱吃饭,饭后还要赶路。”玄阳子的声音从桌边传来。

裴玄素应了声,快步走到铜盆边,用冷水简单洗漱了一把,才算彻底清醒。他整理好有些褶皱的衣袍,走到桌边坐下,看着桌上温热的米粥与几碟咸菜、酱肉,虽不算丰盛,却足以慰藉辘辘饥肠。

三人围坐在一起,简单用着午饭,偶尔低声说着午后赶路的注意事项,窗外的雨声,成了此刻最安静的背景。

冯泰望向玄阳子,问道:“道长,对上津城内毫无邪气一事,您如何看?”

玄阳子咀嚼的动作停顿了一下,随后又继续,待将口中饭食咽下,才缓缓道:“不知。贫道原以为是此地有某种神器,隔绝了城外邪气。可进城之后,并未感知到任何神器所散发的灵力波动。”

冯泰心中疑虑更重,低声自语:“这就奇了。若无神器镇守,为何城中一丝邪气也无?更怪的是,城外那些邪祟,竟无一敢靠近……这上津城,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玄阳子只是摇了摇头,未再多言。

裴玄素默默听着两人对话,心中同样困惑,可自己对法力玄理一窍不通,也只能低头继续用饭。

刚用完午饭,正捧着茶盏暖手歇息,门外便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乔都尉掀帘而入,臂弯里抱着三件蓑衣,手里还提着三顶竹制斗笠,水珠顺着他的蓑衣边缘滴落,在地面晕开小小的湿痕。“冯灵使、道长、裴郎君,蓑衣斗笠备好了!人马、干粮、水囊也已悉数清点妥当,随时可以上路。”

玄阳子闻言,将茶盏中残余的茶水一饮而尽,将青瓷茶盏轻轻搁在桌上,语气果决:“好!事不宜迟,即刻出发!”说罢率先起身,冯泰与裴玄素紧随其后。

三人接过蓑衣斗笠,麻利地穿戴整齐——棕褐色的蓑衣编织密实,竹笠宽大的帽檐能遮住大半个脸庞,恰好能抵御这密集细雨。整理好腰间的法器与兵刃,三人并肩大踏步走出客房,朝楼下院子而去。

驿栈门口早已肃立着一队士兵,人人身披蓑衣、头戴斗笠,即便淋着雨,队列依旧齐整如铁。玄阳子足尖一点,身形轻捷地翻上马背;裴玄素虽不及师父轻盈,却也动作利落,翻身上马时不忘拉紧缰绳。

然而,那湿漉漉的马鞍刚一坐下,一股透骨的湿凉便瞬间穿过裤子渗进了裆部。裴玄素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嘶了一声,忙不迭地又站了起来,扯了扯裤裆,这才重新坐下;冯泰与乔都尉紧随其后,一众士兵也齐齐跨上战马,一时间马嘶声混着雨声,打破了驿栈的宁静。

“出发!”乔都尉抬手一挥,声如洪钟。队伍随即动了起来,沿着湿漉漉的街道前行。裴玄素坐在马背上,目光扫过两侧街巷——往日还算热闹的街道此刻空无一人,门窗紧闭,唯有几处宅邸的木门被悄悄推开一道缝隙,隐约能看见里面百姓探出来的眼睛,带着好奇与畏惧,目送他们这队人马走过。

雨水打湿了青石板路,映出队伍前行的模糊影子,空气里除了雨腥味,还透着几分压抑的寂静。

行至城门楼下,斗笠边缘与蓑衣下摆已挂满水珠,不断滴落,滴入地上积起的小小水洼。

常都尉正领着几名亲兵等候在此,见队伍到来,连忙上前拱手:“诸位一路保重,若遇凶险,切记留存气力,上津城随时等候消息!”

冯泰等人在马上拱手回礼,声音裹在雨雾里:“多谢常都尉,我等自当量力而为!”说罢便勒转马头,朝着城外而去。

常都尉立在城门下,带着一众亲兵目送队伍远去,直到那队人影消失在雨雾中,才缓缓收回目光,眉头依旧紧锁。

天空愈发阴沉,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玄阳子一行人策马疾驰在官道上,蓑衣随着马匹的疾驰抖动,发出阵阵“嗦嗦”作响,与马蹄踏在湿滑路面的“得得”声交织在一起。偶尔马蹄踩进积水的水洼,溅起一圈泥水。

队伍离上津城越来越远,道路两旁的草木从绿意盎然,渐渐变成衰败的模样,雨水冲刷着叶片上的灰黑邪气,却洗不去那股深入根茎的颓势。雨幕中,路边不时能看到野兽的尸骸。有的被不知什么东西啃得七零八落,白骨上只挂着些皮肉残渣;有的已化作干尸,只剩一张枯皮裹着骨架。一行人马如黑色的洪流,在泥泞中疾驰,径直朝着仙关堡的方向奔去,马蹄溅起的水花,在雨中划出一道坚定而决绝的轨迹。

一行人马顺着金钱河沿岸的官道疾驰,细雨虽未停歇,却比正午时小了些。裴玄素看着不远处的金钱河,河水裹挟着泥沙,在雨幕中泛着浑浊的黄,偶尔有腐坏的草木顺流而下,透着股死气。

此时虽是白日,多数邪祟隐于暗处,但一路行来,仍有不少青面獠牙的邪祟拦路——有的伏在道旁灌木丛中,眼冒红光;有的化作枯树模样,待马匹靠近便挥起枝干突袭。

玄阳子与冯泰却与昨夜连夜赶路时截然不同,但凡见着邪祟现身,皆不是不管不顾。玄阳子并指成剑,指尖凝出金色灵力,朝着邪祟一指,金光便如利刃般穿透邪躯,邪祟瞬间化作黑烟消散;冯泰则单手结印,口中诵念佛门真言,声线沉厚如钟,“唵嘛呢叭咪吽”六字出口,掌心便泛起金色佛光,待邪祟扑近,他探手推出“金刚伏屠手”,佛光所及之处,邪祟惨叫着化为飞灰。

裴玄素勒马跟在侧后,手中紧握横刀刀柄,待路上不见邪祟的身影,他才勒马靠近冯泰,疑惑问道:“冯灵使,昨夜我们赶路时遇着邪祟多是无视而过,为何今日却要一一清除?”

冯泰收了佛光,沉声道:“白日阳气盛,寻常邪祟不敢现身。如今这些邪祟竟敢在白日拦路,一来是对活人精元有了急切需求,二来是已修出些微道行,能抵御白日阳气。若今日放任它们离去,日后必成大患,伤及无辜百姓,自然要趁其羽翼未丰时斩草除根。”

玄阳子在一旁补充道:“仙关堡刚遭血魃袭击,周遭邪气本就重,这些小妖便是来此吸纳邪气增加修为。今日不除,他日便是祸患。”

裴玄素闻言恍然大悟,如此一路疾驰、一路除祟,雨幕渐渐被暮色染成灰蓝。就在黄昏将至时,前方连绵起伏的群山忽然破开一道缺口——只见那山坳口的半山腰上,一座堡垒赫然矗立,高大的城墙由青黑巨石砌成,虽历经风雨,却依旧透着威严,城墙上隐约可见巡逻的士兵身影,正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仙关堡。

裴玄素抬眼望向雨幕中的仙关堡。这堡垒紧挨着一座低矮的山峰而筑,远看如半嵌在山体之中,近观方见其规制分明——堡垒分为上下两重,上层凭踞较高山头,城墙与下层城墙一般高度,城墙后隐约可见五六间屋舍。

下层则如铁箍般将整个山腰围拢一圈。墙后露出房屋的黑瓦屋顶,在雨雾中沉沉隐现。城墙上旌旗被雨水浸透,紧贴着旗杆。守在垛口的士兵个个手持长枪、肩挎弩箭,目光锐利如鹰,正紧盯着山道上的来人。

众人策马沿着蜿蜒的山道向上行去。马蹄踏过细石铺就的路面,带起些碎石与泥土。不多时,一行人已抵至堡垒厚重的木制大门前。

“来者何人?!”城墙上突然传来一声断喝,数十支弩箭瞬间对准了队伍,箭尖在暮色中泛着冷光。

乔都尉立刻勒住马,抬手摘下头盔,露出面容,朗声道:“我乃商州都尉乔杉,护送御常寺冯灵使、玄阳子道长及裴郎君前来,专为查探仙关堡邪祟之事!”

城墙上的士兵并未立刻放行,只道:“稍候!”片刻后,垛口处探出一个人的上半身,那人约莫五十来岁,身着刺史官服,虽面带倦色,眼中却透着几分急切与喜悦:“原来是乔都尉!你们来得正好!”

他转头对身后士兵高声吩咐,“快!打开大门!”

“打开大门——”“打开大门——”两声传话顺着城墙蜿蜒远去,紧接着,沉重的实木大门缓缓向内开启,门轴转动时发出“嘎吱——咿呀——”的悠长、沉闷又刺耳的声响,似是不堪其重。

乔都尉见大门敞开,抬手一挥,率先策马而入,玄阳子、冯泰与裴玄素紧随其后,一众士兵排成队列,有序进入堡垒。

穿过城门洞,内里是一处宽阔的校场,此刻已有数人等候在此。为首者正是方才城墙上的刺史,身旁还站着几个身着官服的男子,其中三人披挂甲胄,甲胄上还沾着泥土与暗红痕迹,显然刚经历过战事。

乔都尉放缓马速,凑近玄阳子三人,低声介绍:“那位身着刺史官服的,便是均州钱刺史。”

众人纷纷翻身下马,几个士兵连忙上前牵过缰绳,同一众士兵将马匹引向远处的马厩。

钱刺史快步迎上前来,脸上带着难掩的急切,乔都尉当即上前一步,依次引荐:“钱刺史,这位是御常寺镇灵使冯泰,这位是玄阳子道长,这位是道长的弟子裴玄素郎君。”

冯泰与玄阳子各自拱手见礼,裴玄素也跟着躬身行礼。钱刺史连忙抬手相扶,笑着回礼:“久仰冯灵使与道长威名!诸位能来仙关堡,真是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他侧身让出身后几人,介绍道,“这位是上津县令严范,这位是县尉海岳生安。”

严范与海岳生皆是文士打扮,面带倦色却礼数周全,纷纷拱手见礼。

而钱刺史身旁,那名四十来岁、满脸络腮胡的甲胄汉子,此刻也上前一步,瓮声瓮气地拱手道:“某乃上津折冲府折冲都尉廖怀谦,见过诸位!”他甲胄上的铜扣还沾着泥点,手臂上一道浅疤隐约可见,一看便是常年征战的武将。

众人相互寒暄了几句,多是关于沿途路况与仙关堡近况的简短问询。廖怀谦见雨还未停,便上前一步,沉声道:“诸位一路辛苦,堡内已备好热茶。都堂设在堡垒二层,视野开阔,正好与诸位商议查探飞天僵尸之事,某这就引诸位过去。”

说罢,他率先转身,大步朝着堡垒高处走去。钱刺史与严范等人紧随其后,冯泰、玄阳子与裴玄素交换了个眼神,也跟着迈开脚步,乔都尉则走向马厩的士兵,吩咐士兵们在堡内休整待命,随后便转身朝着都堂而去。

裴玄素跟在众人身后,目光悄悄扫过钱刺史与廖怀谦——方才初见时,他们眼中确有一瞬的喜色,可那喜色转瞬便被浓重的担忧取代,眉头始终紧锁着,连说话时都带着几分心不在焉。

他心中顿时明了:先前三千精兵加数十玄门修士围剿血魃,尚且落得惨败下场,如今朝廷只派来冯泰一位镇灵使和师父,再加上自己这个毫无灵力的书生,他们见着这般阵仗,怕是更觉前路渺茫,担忧之情自然藏不住。

他随着众人走向高处,整座堡垒的布局便在眼下铺开——堡垒依着高低起伏的山顶而建,下层城墙沿着峭壁蜿蜒,崖顶便是最高的山峰。城墙内,靠近城门处是一片宽阔平整的广场,方才走过时,正有不少士兵在艰苦操练。

再望向峭壁下,建着二十几间大小不一的房屋,想来是驻兵所居与仓储之用。靠近都堂附近,是两排马厩,里头的马匹正低头嚼着草料。马厩两端各有一间屋子,应是存放草料之处。

就在左边那间草料屋后方,三间房舍赫然出现多处破损,其中一间屋顶垮塌了一角,门窗都已破烂,可清晰看见屋内的大通铺和散乱的被褥。十几个士兵正在那边忙碌,修缮损毁之处。

裴玄素正细看,冯泰走到他身侧,低声说道:“看那破损的痕迹,显然有过激烈的打斗,应是遭袭之处。”

裴玄素微微颔首。此时已走近都堂大门,再看不见后面情形,他遂将目光投向都堂内部。

此时,乔都尉也刚好赶到门口,紧随裴玄素之后,大步走了进去。

二层都堂。堂内陈设简朴,正中摆着一张宽大的长案,周围放了些木凳和茶几。廖怀谦抬手请众人入座。

待众人落座,亲兵端上了热茶,茶香袅袅。冯泰却没心思寒暄,刚端起茶盏便又放下,目光径直落在廖怀谦身上,开门见山道:“廖都尉,仙关堡昨日遭血魃袭击,究竟是何情形?”

廖怀谦握着茶盏的手紧了紧,重重叹了口气,正要开口,一旁的钱刺史却先站起身,面色凝重道:“冯灵使,空说无凭,不如随我们一同去看看吧——昨日遇难的士兵,尸体还停在偏院,或许能从尸身之上,看出些端倪。”

冯泰与玄阳子对视一眼,皆点头应下。众人当即起身,跟着钱刺史与廖怀谦走出都堂后门,沿着走廊往偏院方向而去。

走廊里光线昏暗,风从窗缝钻进来,带着雨丝的凉意,更添了几分压抑。

众人来到偏院时,天色已完全暗下来。偏院的屋中点起了油灯,守卫见廖怀谦带人前来,立刻打开了房门。

裴玄素跟着人群走入屋内,这是一个比都堂还要宽敞的厅堂。地上整整齐齐摆放着四十余具尸体,无一例外,皆是皮包骨头的干瘪模样。

玄阳子与冯泰上前仔细查看,在尸身间缓步移动,时而俯身,时而低语。片刻后,两人回到众人面前,玄阳子向冯泰微微颔首。

冯泰转向廖怀谦等人,沉声道:“这些死者,与我们在丰阳所遇情形一般无二,皆是被血魃所害。”

“血魃?”钱刺史眉头紧锁,“前些日子在铁箍云峰与那飞天僵尸对阵时,确有玄门中人大喊‘血魃’之名,原来那邪祟唤着这般名字。”他看向玄阳子,语气凝重,“这妖物如此凶戾,片刻之间便能将数十人吸作干尸……”

玄阳子便将其所知,关于血魃如何隔空汲血、被吸干者死后又如何化为赤骸妖、赤骸妖又如何成为邪气之源等,一一道来。廖怀谦与钱刺史等人听得面色愈发沉重,眼中尽是惊骇。

钱刺史急切问道:“那……可有破解之法?”

玄阳子道:“此血魃已近大成,寻常符咒法术对其收效甚微,唯雷霆之力可克。至于其所化的赤骸妖,虽是邪气之源,却也是救命之机——若赤骸妖被斩灭后,尸身未彻底消散,三日内其上便会生出一种状如蘑菇的青色之物,名为‘血骸菇’。此物,正是解那邪气病症的至珍良药。”

钱刺史等人听闻赤骸妖竟有这等用处,先是一喜——近日那些受邪气侵染的病患,岂不是有了治愈的良药?可随即又是一阵颓然:眼下这赤骸妖,也只在丰阳被玄阳子道长他们遇见过,别处尚未得闻,这救命的药引,终究还是渺茫虚影罢了。想到此处,他不由得长叹一声。

玄阳子此时看向廖怀谦,问道:“那血魃袭营,是何时的事?”

廖怀谦答:“傍晚时分。堡中正要开饭,忽起一阵怪风,旋即那血魃突然从天而降现身袭杀兵士。”

冯泰适时追问:“军中不是有军镇使么?”

廖怀谦抬手一指地上排列的尸首,在最后一排左侧:“那两具便是。”他语气沉痛,“二人上前抵挡,却连一招都未能发出,便被血魃所困……不过其中一人在濒死关头掷出一道符箓,霹雳乍现,轰在那血魃身上,它这才腾空遁去。”

冯泰与玄阳子对视一眼,颔首道:“确是雷法惊退了它。”

钱刺史接过话头,眉头深锁:“既然如此,接下来该当如何?”

玄阳子答道:“找出此獠,击杀之。”

钱刺史面露忧色,本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改了口:“道长……不知要如何追踪那血魃?”

玄阳子解释:“成魃的僵尸,周身会弥散一种‘赤煞真炁’。此炁与我等玄门修士汲取天地、调和阴阳的灵气迥异,乃是亡者怨念所聚,是天地法则晦暗一面的显化。这般显化之力,可用‘傀儡灵’探查感知。”

钱刺史追问:“那道长准备何时开始?”

“待雨停之后。”玄阳子望向窗外,“雨水洗净尘浊,其踪更易显现。”他又看向冯泰,“届时,还需冯灵使将佛门‘破妄明心咒’附于傀儡灵之上,方可锁定血魃所在。”

众人颔首。廖怀谦问道:“既如此,雨一停便可行动。不知道长需廖某调拨多少人手同往?”

“十人,加上我等随行之人足矣。”玄阳子道。

钱刺史与廖怀谦对视一眼,难掩疑虑。钱刺史忍不住道:“道长,前次我等三千兵马尚且惨败而归,如今只带三十余人……是否太过行险?”

玄阳子平静回应:“血魃可隔空汲血,寻常兵卒若无修为护体,人越多,反会令我等分心护卫。三十人不多不少,精元血气足以引其现身,又不至拖累行动。”

钱刺史仍不放心:“道长,非是钱某不信您修为,只是这点人手,只怕……”

冯泰适时插话:“道长所言在理。既有此策,冯某信得过道长安排。”

玄阳子目光扫过廖怀谦、钱刺史,又落向一旁的乔都尉:“此行凶险万分,贫道不强求,全凭自愿。”

话音方落,乔都尉已踏前一步:“乔某愿往!”

海县尉亦紧随上前:“在下也愿同往!”

廖怀谦正欲开口,玄阳子抬手止住:“廖都尉不可同往。你乃一府都尉,若有闪失,军心必乱。只需挑选自愿随行的精锐士卒即可。”

钱刺史亦附和:“道长所言甚是,廖都尉依计行事便好。”

廖怀谦只得抱拳应下。众人回到都堂,兵士送来晚饭,草草用过。廖怀谦与乔都尉离席去挑选士卒,余下众人便在堂中静候,只待这场雨停。

都堂内一时静了下来,玄阳子目光转向一旁的严范,缓缓开口:“严县令,贫道有几桩关于上津的旧事,想向你问询,还望如实相告。”

严范连忙拱手应道:“道长尽管发问,严某所知,必无半分隐瞒。”

“上津城历来都这般太平吗?”玄阳子捻着胡须,语气带着探究,“此前城内是否发生过邪祟作乱之事?”

严范垂眸思索片刻,摇头道:“严某在上津为官十余年,城内从未有过邪祟扰民之事。便是如今周边县镇邪气蔓延,上津城里也没出现一例邪气染病的百姓,实在蹊跷。”

“贫道并非问这十余年。”玄阳子补充道,“而是想问,上津城自古以来,是否曾有过邪祟妖物为祸?”

“原来道长问的是旧事。”严范恍然大悟,眉头微蹙,仔细回忆起来,“此事严某曾在县志上见过记载。上津城在前朝大业年间,遭逢战乱之后,曾有过一段邪祟横行的日子——城内夜夜有怪影出没,百姓死伤无数,连金钱河的陆路都被邪物盘踞,水路漕运全断,整个上津几乎成了死城。”

这话一出,玄阳子、冯泰与裴玄素皆是身子一倾,目光灼灼地盯着严范。冯泰更是按捺不住,急声追问:“后来如何?那邪祟是如何平息的?”

“是高祖皇帝在位时,武德元年的事了。”严范缓缓道来,“当时朝廷派了袁天罡道长前来探查。袁先生在上津周边游历多日,最后在县城靠近金钱河的岸边,主持修建了一座龙王庙。自那庙建成之后,上津的邪祟竟真就绝迹了,便是后来天宝年间安禄山和史思明兵变,上津死了不少人,也没再出过邪祟作乱的事。”

“竟有此事?”钱刺史听得心头一动,转头看向玄阳子,满脸疑惑,“道长,这其中莫非有什么门道?那龙王庙真能镇住邪祟?难不成世间真有龙王显灵?”

玄阳子指尖轻轻敲击着桌沿,眉头微锁,目光沉凝——袁天罡的名头他自然知晓,此人精通堪舆术数,绝非寻常方士,那座龙王庙恐怕并非简单的祈福之地……

冯泰见玄阳子仍在沉吟,便率先开口,笑着打圆场:“依冯某之见,袁天罡道长乃术数大家,那龙王庙想必是恰好选在了上津的风水眼上,借地脉灵气镇住了邪祟,又开了一方福泽,才让上津从此无妖物作乱。”

钱刺史与严县令闻言连连点头,严范更是轻叹一声:“原来如此!先前只知龙王庙灵验,却不知还有这般门道。”

一旁的海岳生却追着先前的话题不放,又问道:“那照此说来,世间真有龙王存在?”

冯泰本想含糊带过,没料想海县尉追问到底,只得故作思索,缓缓道:“这世间既有龙,想必龙王也是有的,只是寻常人难得一见罢了。”

海岳生微微颔首,冯泰正松口气,以为此事告一段落,却听他话锋一转,又问:“冯灵使乃佛门高徒,海某曾听闻,太宗朝时玄奘法师西行天竺求取佛经,途中有妖物随行护佑,才得安全抵达,此事可是真的?”

冯泰闻言朗声一笑,摆手道:“冯某虽为大慈恩寺俗家弟子,却也知晓玄奘法师的真实行迹。海县尉这话,想必是从江湖说书人那里听来的吧?那可做不得准。”

他顿了顿,语气郑重了几分:“玄奘法师当年是孤身西行,一路历经艰险,全凭自身毅力与佛法护持,哪里需要什么妖物相助?那些说书人为了让故事更热闹,多赚些赏钱,便杜撰出妖物随行的情节,当不得真。”

“严某也一直这般认为!”严范连忙附和,“先前还曾疑惑,难不成世间妖物也有向善的,如今看来,竟是说书人的戏言。”

裴玄素忽然在一旁接话道:“这有何奇怪?昔年我朝卫国公李靖,不也被百姓传为天上的战神临世么?依我看,假以时日,还不知道能把卫国公说成什么呢?”

冯泰闻言,又笑着打趣:“确实如此。世人皆好奇异之事,依冯某看,再过些年头,指不定还会传出什么‘猴妖猪妖护送玄奘法师西行’的离奇故事,到时候怕是更真假难辨了!”

这话一出,都堂内众人皆忍俊不禁,纷纷哈哈大笑起来,方才因邪祟之事紧绷的气氛,也终于缓和了几分。

都堂内的笑声尚未散去,门外便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廖怀谦与乔都尉并肩走了进来,两人脸上都带着几分果决。

乔都尉率先开口,对着玄阳子拱手道:“道长,方才我已与麾下士兵商议过,他们听闻要去对付血魃、护佑百姓,个个都愿随行,无一推诿!”

廖怀谦也跟着说道:“我军中将士亦是如此——血魃害了不少弟兄,大伙既想护着周边百姓,更想为死去的袍泽报仇。只是人多不便行动,某已从中挑选了十五名精锐,皆是敢打敢拼的汉子!”

玄阳子闻言,转头看向冯泰,两人交换了个眼神。冯泰当即会意,开口说道:“既如此,便按此安排。乔都尉,你从二十人中选五人留在仙关堡,一来可协助堡内防务,二来也方便日后接应我等;廖都尉的十五人,便随我们一同前往搜寻追击,对付那血魃。”

廖怀谦当即颔首:“冯灵使所言极是,某这就去知会弟兄们!”

乔都尉却有些急了,上前一步道:“道长,冯灵使,末将也想带更多人同去——多一份人手,也多一分胜算!”

玄阳子抬手止住他,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乔都尉不必多言。仙关堡是后方要地,留五人在此,既是为防邪祟突袭,也是为我等留条退路。若真有意外,也好有个接应,这安排并无不妥。”

乔都尉沉吟片刻,也明白了其中的轻重利害,当即肃然抱拳:“末将明白,这便去安排!”

“且慢,”玄阳子忽又唤住二人,“告知将士,我等要对付的血魃,寻常甲胄对其无甚防护之效,反会徒耗体力。让将士们卸去重甲,换上劲装短打。多备箭矢,尤其要检查箭镞。”

两人会意,不再多言,当即召来身旁亲兵,低声吩咐下去——命随行军士好生休整、检点兵刃,一律轻装简从,为接下来的讨伐早做准备。

亲兵领命后快步离去,两人这才在桌旁入座,端起早已温好的茶水,浅浅饮了几口,目光中却都多了几分对前路的凝重。

乔都尉落座后,见众人神色间仍带着谈兴,便笑着问道:“方才在外头,隐约听见大伙聊得热闹,不知是在说些什么?”

冯泰便将玄阳子询问上津旧事、严县令提及袁天罡建龙王庙镇邪祟的事,简要说了一遍。乔都尉听罢,恍然道:“原来是说的这事!我倒也听过几分。”

冯泰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乔都尉也知晓此事?”

“也是听商州凌刺史说的。”乔都尉解释道,“先前与凌刺史议事时,他偶然提过一嘴上津的龙王庙,说那是当年袁天罡亲手选址修建的,灵验得很。”

见冯泰、玄阳子与裴玄素仍有疑惑,一旁的严县令连忙补充:“诸位有所不知,早些年凌刺史便是在上津任县令,后来因政绩出众,才升迁至商州做刺史。严某正是接了他的任,来上津主事的。”

“难怪,难怪!”冯泰恍然大悟,连连点头——既是曾任上津县令的人所说,此事自然更为可信。

裴玄素忽然开口,语气带着几分感慨:“说起来,这上津的龙王庙,应该是大唐境内最早的一座吧?我曾在书中见记载,后来百姓见上津因龙王庙得享太平,便纷纷效仿,这两百年来,大唐各州各县修建的龙王庙,只怕已有上百座了。”

钱刺史闻言,重重叹了口气:“说到底,百姓不过是渴望太平罢了。寻常人家日子过得艰难,便想寻个依靠,求个平安顺遂,哪怕是座庙、尊神,也愿倾尽薄力供奉,若非如此,谁愿平白花这些钱?”

冯泰跟着叹了口气,语气却渐渐沉了下来:“钱刺史有所不知,有些地方的百姓,对龙王庙的信奉早已走了歪路。此前,我外出调查邪祟时发现,有偏远州县为求‘龙王庇佑’,竟用活人祭祀,手段残忍至极!朝廷虽发过数次告示严禁,可地方偏远难管,终究是禁而不止。”

说着,他心中怒火难平,手掌重重拍在茶几上,“啪”的一声脆响,桌上的茶盏都被震得微微颤动,溅出几滴茶水。都堂内的气氛瞬间凝重起来,众人脸上的笑意褪去,只剩对这荒唐祭俗的愤懑与无奈。

裴玄素听着冯泰的话,眉头紧锁,轻声感叹:“说到底,还是百姓心智未开。若朝廷能在各州各县广办学馆,让孩童自幼读书明理、知晓是非,待心智开化了,自然能分清何为正信、何为糟粕,这般荒唐祭俗,也便没了生存的土壤。”

钱刺史放下茶盏,脸上满是怅然:“裴郎君这话在理,可开办学馆谈何容易?既要耗费大量银钱修缮校舍、购置书籍,又要招揽足够的文人任教,这可不是一朝一夕能办成的事,需得有足够的物力与人力支撑才行。”

“自然不是一朝一夕之功。”裴玄素缓缓摇头,语气带着几分坚定,“依我看,这般教化之事,至少要历经上百年,代代相传,才能真正看到成效。可也正因为如此,天下才更需要太平——只有盛世安稳,朝廷才有精力、百姓才有心力去做这些长远之事;若常年战乱、邪祟横行,连活下去都成了难题,又何谈教化与开化?”

说到此处,裴玄素心中涌上一股无力感,忍不住轻叹了一声。几乎是同时,钱刺史与严县令等人也各自发出一声叹息,数道叹息在安静的都堂内交织,满是对现实的无奈——明知教化是根本之策,却受限于时势,只能眼睁睁看着荒唐事发生,这份无力,让在场众人都沉默了下来。

冯泰见都堂内气氛愈发沉重,连忙上前一步,笑着转移话题:“诸位,咱们总说这些长远之事也无济于事,不如先看看眼下的情况。”

他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冷风夹着密集的雨丝扑面而来,打湿了窗沿。冯泰探头望了望,转身对玄阳子道:“道长,这雨不仅没停,反倒越下越大了,看这势头,一时半会怕是歇不了。咱们是继续等雨停,还是另有安排?”

玄阳子起身走到窗边,抬手接住几滴雨水,指尖传来微凉的湿意。他沉吟片刻,缓缓道:“雨水对咱们追踪血魃不利,不如先行歇息,让将士们养足精神,待雨停了再动身追踪不迟。”

“道长,为何下雨天不能去对付血魃?”廖怀谦听得疑惑,忍不住问道,“某倒觉得,雨天路滑,或许还能限制血魃的行动,岂不是更有利?”

玄阳子摇头解释:“廖都尉有所不知。一来,雨天水汽重,会干扰贫道的傀儡灵搜寻气息,很难精准定位血魃的踪迹;二来,雨势越大,确实会限制血魃的移动速度,但其本身吸纳的阴邪之气会更盛——血魃喜阴恶阳,雨水恰好助长了它的邪气,让它的实力大大增强,届时反倒更难对付。”

众人闻言恍然大悟,纷纷点头称是。廖怀谦当即说道:“既如此,那便按道长所言,我这就让人收拾出干净的房间,诸位与将士们先好生歇息,咱们静等雨停。”

说罢,他正欲唤门外亲兵进来安排,玄阳子却抬手制止:“将军不必费心,我等在此堂内稍歇即可。”

钱刺史与严县令、海县尉等人交换了个眼神,随即点头。钱刺史道:“既如此,钱某等便不再叨扰,几位请好生歇息。”海县尉也向玄阳子拱手,说自己需下去略作准备,稍后便来此处会合。玄阳子微微颔首。

廖怀谦与乔都尉也转身离去,叮嘱麾下士兵趁此时机养精蓄锐。都堂内的人渐次散去,只余窗外连绵的雨声,哗哗作响,衬得堂内愈发安静。众人或坐或倚,在一片雨声中,静静等待着雨停的时刻。

夜色渐深,整个仙关堡彻底安静下来,唯有窗外的雨声不绝——细密的雨丝落在枝叶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打在屋顶瓦片上,又汇成“淅淅沥沥”的节奏,偶尔有夜风斜吹而过,卷起城墙上的旌旗,“猎猎”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反倒衬得堡内愈发安宁。

裴玄素靠在窗边的柱子上,目光落在屋内两人身上——玄阳子与冯泰盘膝而坐,皆是闭目凝神,似在调息养气。桌上的油灯跳动着昏黄的光,恰好落在两人周身,仿佛为他们描了一圈柔和的金光,驱散了夜的凉意。

日夜兼程的赶路,疲惫早已浸透四肢百骸。裴玄素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像坠了铅似的不住耷拉,先前还在想着上津城的屏障,意识却渐渐模糊。不多时,他便靠在柱子上沉沉睡去,呼吸也变得平缓,唯有窗外的风雨声,仍在静静陪伴着这夜中的休憩。

裴玄素睁眼时,竟已置身于上津城的街道。烈日悬于当空,烤得石板路发烫,可整条街空无一人,死寂得骇人 —— 没有叫卖声,没有车马声,甚至连犬吠都无半声,唯有风穿街巷,卷着枝叶簌簌作响。

“师父!冯灵使!乔都尉!” 他放声大喊,声音撞在紧闭的门窗上,折回时只剩空洞的回响,再无半分应答。他扑到街边民宅前,双手用力推搡木门,那门板却如焊死般纹丝不动,门缝里连半丝光影都透不出。

无奈之下,他只得沿着街道疯跑,一遍遍地喊着同伴的名字,喉咙渐渐发哑,回应他的依旧只有风的呜咽。正当他踉跄着跨出一步,脚下的石板路突然化作湿滑的青苔,周遭的日光骤然敛去 —— 转眼之间,他竟站在了深夜的石板路上。

道路两侧古树枝叶繁茂,浓荫遮天蔽日,连星子都漏不下半颗。就在他惶惑四顾时,远处忽然亮起两点昏黄的光。他循光走去,越走越近,才看清那是一座庙宇的山门,门檐下悬着两盏红纸灯笼,火光摇曳中,匾额上 “龙王庙” 三个鎏金大字赫然入目。

他正怔忪间,那沉重的庙门突然 “吱呀” 一声,缓缓向内开启一道缝隙。可还未等他看清门内景象,肩膀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推力,耳边瞬间炸开嘈杂的呼喊,紧接着,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刺破夜空 —— 裴玄素猛地睁眼,胸口剧烈起伏,才发现自己仍靠在仙关堡客房的柱子上,冯泰正焦急的唤着他。

裴玄素脑中的混沌还未散尽,耳畔的撞击声已如惊雷般炸响,混着 “杀啊 ——”“守住阵型!” 的喊杀声扑面而来。他刚撑着柱子站起,手腕便被一只温热有力的手紧紧攥住,冯泰面色凝重如铁,拉着他就往都堂后门冲。

“愣着干什么!快跟上!” 冯泰的声音裹着风,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血魃杀回仙关堡了,你师父已去御敌,我们快去支援!”

裴玄素这才彻底回神,心脏狂跳着踉跄跟上。穿过回廊时,只见不少士兵提着兵器往峭壁方向奔,甲胄碰撞声、脚步声与远处的嘶吼交织成一片乱麻。廊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夜空墨黑如染,唯有城墙上的火把摇曳,将厮杀的人影投在湿滑的地面上,忽明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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