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山璟穿过缠绕廊柱的馥郁紫藤,斑驳的阳光在他雪青色衣衫上跃动着光斑,仿佛想用这暖意驱散方才在回廊下浸入骨髓的寒意。
这一身枷锁已成为生命的一部分,他快要抓不住自己与小夭那点微乎其微的可能。
他沉默地立在廊下,借由这片刻的停顿来消解朝瑶话语带来的冲击,待眉眼间那丝无法掩饰的疲倦被从容取代,才举步走向花园内正在闲聊的众人。
涂山篌待他走近,“二弟,聊得可好?”声音恰好能让近处的几人听见,目光却掠过涂山璟,似有若无地扫过远处的回廊。
“尚可。”涂山璟扫过漫不经心编制花环的防风邶。
西陵淳正对着一药人询问,眼神闪烁着好奇。“你受伤会有痛感吗?”眼前的少女,身骨似初春嫩柳,却被药力浸透出一种琉璃般的易碎感。
肌肤是剔透的苍冷,不见血色,唯有青细血管在皮下蜿蜒,如名瓷冰裂。及腰长发如染墨,松松一束,垂落无声。
眉眼低垂,一双瞳仁是纯粹的黑,不见底,不映光,空茫得令人心窒。
少女仿佛在思考他的话,片刻之后才摇了摇头。
西陵淳眼底幽光浮动。突然出手握住她手腕,寒光划过她指尖。血珠渗出时她毫无闪避,“为何不躲?”
“未接命令...”她语音停滞半息,枯海般的瞳孔映出指尖鲜血。
冰针破空而出,直刺少女的左眼,最终悬停在她眼前,只需微微一动,那根冰针便会顷刻间扎穿她的眼睛。
西陵淳眼中墨色翻涌,注视少女的眼睛,那双纯粹且了无生趣的眼睛,依旧如深潭,倒映着一切,却空无一物。
突如其来的袭击,她连眼睫也未曾颤动。
西陵淳倒吸一口冷气,指着那少女,看向众人。防风邶正将一枚淡紫色的藤花缀在环上,手法灵巧,像在消磨时光。
独自饮茶的涂山篌沉稳端坐,身旁是刚刚坐定的涂山璟。“你们怎么都不吃惊?她...她这样还是人吗?”
“重要命令...重复三千遍。”少女唇间溢出冰冷无情的的话,“血肉骨髓皆为药引,皆属主人所有。”
这毫无波澜的回答,让众人心中一寒。
防风邶没抬头依旧编着花环,仿佛在对着手中的花叶低语,“你不该问为何不躲,而该问你为何还活着。”
指尖那枚雪白的荼蘼花“咔”一声轻响,花梗被折断。
西陵淳猛地转头看他:“什么意思?”
防风邶抬眼,目光越过了西陵淳,落在他身后的虚空。“药人非人,非兽,甚至非妖。他们是被精心调制的容器。”
他摆弄着编好的花环,那环编得极精致。
柔韧的常春藤被仔细盘绕成环,环间,洁白小巧的荼蘼花与湛蓝的紫藤花交错点缀,如同散落于绿野的星辰与湖泊;两三朵半开的粉荷被安放在最惹眼处,其瓣犹带晨露,蕊藏清芬;而新鲜采下的橙黄蔷薇与绯红玫瑰零星镶嵌其间,像捕捉了阳光的碎片。
涂山篌适时地插入对话,语气沉稳:“人死如灯灭,这道理你懂。但有一种术法,能在灯油将尽未尽的刹那,用千百种灵药吊住那最后一缕生机,如同用金线缚住将散的魂魄。最终造出的,便是眼前这般模样。”他的目光落在那药人少女身上。
西陵淳眼底的幽光剧烈浮动,呼吸都急促了几分:“你是说…她在将死未死之时,被…”
防风邶淡淡打断,声音清冷:“血肉为鼎,神魂为柴,煅烧出一副只为承纳药力而存在的躯壳。”
“她被抹去了自我,唯一留存的,是被写入骨髓的命令。”涂山璟疲惫地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掐入掌心。兄长的话,让他想起了朝瑶方才关于“命由己作”的话。
花园中一片死寂,唯有风声过耳。那具药人少女依旧静立,仿佛众人谈论的残酷与她毫无干系。
防风邶重新拿起一枚新的茶靡花,插入环间,“如果早点来,你会认为她是个哑巴。”
“日复一日的药力侵蚀,让孩童的经脉如被万千毒虫啃噬。他们被囚于暗室,啜饮苦汁,吞咽毒草,意识在剧痛与麻木间反复撕扯.....”涂山篌讲起关于药人的所见所闻,涂山氏豢养大批暗卫,暗卫与药人一切行动都源于主人的命令,最终指向为了主人而奉献一切,包括生命。
但暗卫依然是人,拥有自己情感、认知、他们与主人之间更多是主仆关系。
而药人就如一株会呼吸的药材,形如活死人,丧失所有自主能力与情感,连独自思考的能力也没有,只会麻木执行主人的命令。
“经年累月的炼化,活生生的幼子淬炼成人形药材。他们忘却了言语,失去了表情。”
这般残酷,非一日之寒,而是以岁月为刃,一寸寸剜去人性的慢性杀戮。
西陵淳听完涂山篌的话,回眸痛惜地看着那位少女,她出自妖族,想来已经煎熬百年。
她的痛苦,是他们的良药;她的生命,是他们的资粮。?
药人非量产之物,其炼制周期漫长,成本高昂,寻常子弟终其一生,或许都无缘亲眼得见一具活着的药人。
族学启蒙时,西陵淳便知药人二字,年轻一代在耳濡目染间懂得,家族能为了延续做到何种地步。
被允许知晓药人的药理,却严禁探究其人理。家族需要他们是干净的,双手不沾一丝罪孽,以便未来能光明正大地执掌权柄。而那些必要的黑暗,自有永远无法走上台面的影子去承担。
氏族需要光鲜的伦理外衣。子弟们可以优雅地享用药人带来的益处,却不必亲眼见证药材的挣扎与哀嚎。那血淋淋的真相,由专人处理,是上不得台面的脏活。
“她们...”西陵淳环顾府邸中几十位药人,这放在任何氏族,都是家族最珍贵的至宝,可西陵淳看着如花似玉的少女却觉得有些心里不适,“还有机会恢复吗?”
“几乎不可能。”一直少言寡语的涂山璟,抬眸瞅了一眼少女,“他们的血液、骨髓乃至呼吸,都已与药毒形成共生,为保持药性的纯粹与稳定,其经脉、气海等修行根基或被封锁,或被永久性损毁,彻底丧失了通过修炼等方法重铸根基的可能。”
“就算身体恢复获得自由也无处可去,他们情感缺乏,无法融入世间。”
即便外表恢复正常,其作为药材的过往,可能会遗留异于常人的身体特征,如药香、异色瞳孔、特定疤痕,都使其成为永恒的异类。
这种烙印会招致恐惧、歧视与剥削。
“从内到外,要求一个药人恢复正常,无异于要求一杯清水重新变回茶叶与泉水。”
“朝瑶将他们安置在此,这座府邸隔绝世间的恶意与贪婪,也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涂山璟端起茶盅,眼底藏着一丝无法彻底掩饰的疲倦。
“几乎没有可能?”防风邶轻轻重复了一遍,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目光终于从花环上移开,落在涂山璟难掩倦怠的脸上。
“本来是没有。”防风邶的声音慵懒依旧,却像淬了冰,“不过现在有了。”
他指尖一弹,娇嫩的凌霄花轻飘飘地飞出,不偏不倚,正落在那药人少女的肩头。“她的主人,已经为她铺好了另一条路。”
“一条...不需要恢复的路。”
涂山篌眼中疑惑,语气沉稳:“何解?”
“清水变不回茶叶,但可以滋养新的草木。”防风邶的视线缓慢扫过涂山璟,最终定格在西陵淳脸上。“这世间最大的绝望,就是给你希望,又让你亲手掐灭它。”
他唇角的笑意加深,带着毫不掩饰的讽刺,“几乎不可能,是因为你只看见了杯中的清水,却看不见整个茶山。”
防风邶站起身,拿着那个刚编好的花环,步履悠闲地走向那少女。“涂山二公子,你精于计算,可曾算过一种可能,让她成为培育新茶的人,而非变回清水。”
陵淳眼底的狂热再次被点燃:“你的意思是,她可以...成为药师?”
“她本就是药。”防风邶在少女面前停下,微微俯身,“命令可以覆盖命令。”他凝视着少女那双空洞的眼眸,声音低沉而清晰:“我命令你——从今日起,学习成为掌控药,而非被药掌控的人。”
少女依旧静立,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忘了说,”防风邶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回眸看向涂山璟,垂眸刹那带着赤裸裸的嘲弄,“这个新的命令,是朝瑶亲手写的,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如何在毁灭中寻找新生。怎么,她没告诉你?”
他满意地看着涂山璟眼中一闪而过的愕然。
防风邶的话语,如同投波澜的湖水,激起了涂山璟心湖中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
原来,斩断枷锁并非唯一的解脱之道。
当那具琉璃般易碎的躯壳被定义为“药材”时,他们的痛苦与麻木,在旁观者眼中便成了理所应当。这与氏族看待那些“影子”的方式,何其相似!
那他们呢?他与小夭……彼此之间那看似牢不可破的、由责任与过往筑成的高墙,是否也存在着另一条路?一条不需要他卸下族长之位,也不需要她放弃王姬身份与医馆事业的路?
这个念头一生出,便如同一道强光,刺破了涂山璟心中经年不散的迷雾。他一直在苦苦哀求一个“两全之法”,却从未想过,真正的两全,或许根本不存在于现有的规则之内,它需要被创造出来。
他曾经以为,自己这副残破的身心,连同家族这座沉重的牢笼,只会玷污了小夭的赤诚。他不断将自己放逐,以维系一种近乎自虐的“清白”。
可原来,这本身就是一个谬说。
真正的强大,或许从来不是因为没有弱点,而是因为看清并接纳了自己的全部,包括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与无法推卸的责任。
他背负着对兄长的愧疚,对家族的义务,这些他视之为枷锁、为阻碍的东西,在更高阶的智慧面前,竟然是可以被重塑的?一直以来,困住他的,何尝不是他自己画地为牢?
那药人少女尚有“新命令”作为转机,而他呢?他自己为自己写下的“命令”是什么?
是“我必须偿还”?
是“我不配拥有”?
涂山璟猛然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向整个世界乞求一个两全其美的答案,却唯独忘了,他自己就是执笔之人,拥有为自己、也为他与小夭的共同未来,写下全新篇章的权力。
“我命令你......”他在心中,对着那个被阴影笼罩了太久的自己,一字一句地,重新写下:
“背负这一切,走向她。”
“与她一同,重新定义这一切。”
这个全新的“命令”,瞬间冲刷掉了长久以来盘踞在他心头的无力感。他抬起头,目光再次扫过兄长涂山篌。兄长的眼中不再是纯粹的恨意与毁灭欲,而是某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像是豁然,又像是探寻。他忽然明白了朝瑶那番话的真正含义。
“命由己作,福自己求。”
这八个字,此刻终于穿透了所有迷障,清晰地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
承认生命之重的同时,依然能轻盈地活着。
《已相思,怕相思》无错的章节将持续在爱看读书小说网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爱看读书!
喜欢已相思,怕相思请大家收藏:(m.aikandushu.com)已相思,怕相思爱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