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种感觉，交代后事的感觉……
那天，昏死的桑被出租车司机直接送到了殡仪馆。
彼时，夏木和艾伦才刚刚入伙情感宣泄者。由于人员短缺，夏木还兼职着整容师。
血肉模糊的桑呈现在夏木面前的时候，他还没有断气，经过了一路颠簸，悠悠转醒：
“夏木啾啾……其言闻声……”
桑迷迷糊糊地吐出几个字，就又昏死过去。
那句话是夏木的个人签名。她吓了一跳，按捺住复杂的心情，迅速地把他清理干净。
是那张久违的脸，也是那种熟悉的无法言说的孤冷。
他们最初只是网友。
本来人生如此，皆是过客。夏木对他们之间的交往，并没抱多大希望的。可是初次见面之后，夏木对桑有了愧疚。
夏木一直一直在努力把自己变得更好，她以为这是越来越自信。可是经历了这么多之后，她忽然觉得自己一直以来都错了，这恰恰是层层包裹的，没有被验证过的自卑。
一个人在该成长的时候被过于保护，往往会忽略生命的意义，昏昏噩噩间，灵魂的光芒已消磨殆尽。
初见之后的桑突然冷漠了，夏木的愧疚也愈加浓重。她总觉得是自己不好，不该怠慢他。
这种愧疚在无数个不眠的夜里，在他们日渐寥寥的对话框里，一点点儿吞噬了夏木。
于是桑说要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几乎是毫不犹豫排除万难地奔向他的。她想补偿他，想弥补自己的过错，想填满他们之间的空壑。她想让他快乐起来。可再次见面之后，桑突然销声匿迹了，如人间蒸发一般。他的头像一直是灰灰的。
他成了她拼尽余生也忘不掉的人。
夏木又梦见小时候住的那幢旧楼，被风吹得飘摇，有浓妆艳抹的阿姨想从窗户爬进来，从门闯进来。她一个人在家，拼命的护着门窗，抵抗着她们的入侵。每每惊醒都是一身的汗。
夏木执意留下了孩子，是因为她从小就孤独。她不想孤独的死去。
她想看看人生能不能活出另外的颜色。也想看看自由和爱会不会冲突？
有自由，有爱，有光……
还有，那是桑的孩子。
可是夏木怎么也没想到桑会以这样的状态，硬生生地闯入她的生活。
他血肉模糊，呼吸微弱，完全看不出曾经的帅。可是，他记得那句他们相识的誓言。夏木哭了，眼泪一滴滴落在桑的脸上，一汪汪地开出共情的花。
桑醒了。
夏木把桑推出了入殓室。她是在他死不瞑目的那一刻爱上了桑。那就没办法了，死了都要爱。
会哭丧的女人既像会写祭文的学究，又像深通音律的歌唱家。他们能合辙押韵地哭出亡者一生的不幸，和他们的丰功伟绩和仁义。
最后的尾音“啊”字，要悠长高亢凄厉。
即将接不上气来的时候，用一个“嗷”字短促的换气，又把哭者悲痛的心情，表达得酣畅淋漓。
这样的一套操作，往往能将感情冷漠的旁观者，哭得悲从中来，不知不觉间潸然泪下情难自禁。
这样的女人，自然有信心和能力把自己的人生，活出想要的样子。
“好丑啊……”
“害怕吗？一会儿就好了……”
“我们就这样吗？”
“你想快点儿？还是慢慢享受这个过程？”
“快点儿，快点儿结束吧！”
“其实，挺美好的，你不要想别的，也不要看别处……”
“我没画过这样的……”
“这样的才有意思，你把它画好了，家属满意了会很感激你的，你的工作也更有成就感……”
“可是你不是说要学好多东西？”
“就是一些人体组织最基本的结构，造型和肌肉走向，很容易的啊，你不是曾经的华清学霸吗？”
“你……你这蛊惑人心的本事是北清博士生必备的吗？”
“是对你必备的，诶，轻点儿，你要把它捅活了……”
“学霸怎么了，博士怎么了，开心就好，是不是？”
“是有你就好……”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桑迷上了整容师这个活儿，正好还能发扬一下医学博士的长项。但是他自己不去做，非要拉着夏木来培训。美其名曰，以达成逝者美死了的良好愿望。
桑没有去起诉孔位寻千，不是他不想为女儿和自己伸张正义。也不是他依然无法走出沉积了多年的情感。是夏木和桑经过了艰难的讨论做出的决定。
之于桑来说，有些人最好一生都不遇见，一旦遇见了，就是一生。
“夏木啾啾其言闻声，桑果硕硕恪言千寻。”
桑长叹了一口气。
这个时候，夏木才知道那红线般的誓言下一句，是念念不忘的孔位寻千。
“我们的女儿啊，她还那么小，我都还没来得及好好爱她。”
桑把脸埋在掌心里，没有谁能看得见他的泪水和懊悔。
“我们要替她好好活下去。”
夏木的心境平和如水，这些话，她在心里翻来覆去想了很多遍了，不仅是说给桑，更是说给她自己。
“结果呢？结果还不是一样？这和我浑浑噩噩醉生梦死的时候有什么不同？”
桑的懊恼渐渐变成了颓丧。
“不一样的，不一样的，结果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心不一样了。”
夏木一直相信自己的愿力，因此，她看得见自己想看见的，也坚信这一点。
创造和毁灭都是人们对情绪控制的一种体现，也是人们情绪控制能力的反应。是生而知之的能量和能力，也是抗争和矛盾的能量。合理的控制情绪是一种为人的能力。
在生命和时光里，不过都是小人物，如微尘，若泡沫。
是的，夏木又怀孕了，这才是桑放下恩怨情仇的真相。
他戒烟戒酒，跟着夏木去殡仪馆做些零活儿。两个人的烟火不算富足，却也甜蜜。
半年多以后，夏木生下了儿子。
孩子满月时，大家一起去给菲儿圆坟。
料峭的寒风里，周遭一片肃杀和萧瑟。唯有菲儿的坟头开满了细小而鲜艳的野花，倔强地在风中摇曳着。
如，她生前的笑脸，纯洁而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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