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得像一滩化不开的浓墨。苗熙熙僵在木板床上,薄薄的被子一直拉到鼻尖,只留下一双眼睛在黑暗里睁着,盯住天花板上那片被老旧煤黄色灯光晕染出的、不断轻晃的模糊光斑。
窸窸窣窣的声音,像老鼠啃噬着墙角,从另一边持续不断地传来。
中间只隔着一个巨大的旧木柜,柜体与墙壁之间留着一道宽窄不一的缝隙,权当是分隔。那边,是父母的区域。声音就是从缝隙里流过来的,压得很低,含混不清的字节偶尔蹦出几个,砸在苗熙熙的耳膜上。
“……时间也太……是不是……”母亲的声音,带着一种疲沓的沙哑,像被砂纸磨过。
“……你小声点!”父亲的声音更沉,更急,像怕惊动什么,紧接着是一阵布料摩擦的细碎响动。
苗熙熙把眼睛闭上,呼吸放得又轻又缓,假装自己早已沉入睡眠的深海。那些零碎的词句却不肯放过她,“……比亚迪……老车……油电混动……家里不是有……”,“……宝马……维修……店里不认……”。
然后,是短暂的沉默,只有窸窣声继续,像某种永无止境的前奏。过了一会儿,母亲的声音又起来,带着点抱怨:“……买的什么型号你也不清楚……不会开车不懂这些……”
木床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吱呀,脚步声朝着柜子的方向过来。苗熙熙的心跳猛地撞了一下胸口,她立刻调整面部肌肉,让表情显得松弛,眼珠在眼皮下保持绝对静止。
父亲的身影挡住了柜子缝隙里透来的大部分光线,那片昏黄变得更加残缺。他似乎在摸索什么,呼吸声有点重,带着一种茫然的焦躁。摸索了一阵,脚步声又迟疑地转向,朝着她这边来了。
没有门,他直接从那留出的“门洞”走了过来,站在她的床前。一股复杂的气味弥漫开,是陈旧木柜、廉价烟草和老年人身上特有的那种微带酸涩的气息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苗熙熙维持着均匀的呼吸。
“熙熙?”父亲低声唤了一句,带着试探。
她没动。
他又叫了一声,声音提高了一点,同时,一只手推了推她的肩膀。苗熙熙这才像是被从深水区打捞上来一样,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哝,极不情愿地、演技精湛地缓缓睁开眼。
父亲佝偻着背站在床前,手里捏着一叠纸。煤黄色的灯光从他身后打过来,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虚弱的光边,脸却陷在深深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你看看这个。”他把那叠纸递过来,声音干巴巴的,“购车合同,看不明白。”
苗熙熙撑着身体坐起来,薄被从胸前滑落,一股冷意立刻缠绕上来。她接过那叠纸,纸张粗糙,在昏暗光线下,上面的字迹和图片都模糊不清。它更像是一本粗制滥印的宣传册,而不是什么正规合同。一共十几页,正反面都印着东西。有几页色彩突兀地鲜艳,画着线条夸张的汽车,另外几页则是黑白的,密密麻麻排着些看不真切的文字,像是某种晦涩的注解说明。
她翻动着纸页,手指蹭上一点劣质油墨的滑腻感。父亲就站在床边,沉默地看着,或者说,等着。那沉默像是有重量,压得她不得不更专注地低头去辨认。没有车型号,翻到某一页时,一行加粗的字跳进视线:“……是某某与某某的混合体,又趋于它们之间……”
这算什么说明?她皱起眉,指尖点着那行字,正准备抬头问。
就在这时,余光捕捉到父亲的动作。他大概以为她全神贯注,手正伸进裤子口袋,似乎想掏烟,或者是别的什么。一个蓝色的小方块——塑料包装,边缘闪着一点微弱的反光——被他手指带了出来,轻飘飘地掉落在灰扑扑的水泥地上。
就在她的床沿下面。那个颜色,那种样式,太醒目了,像一颗冰冷的蓝色水滴,骤然滴落在昏黄黏稠的梦境里。
苗熙熙的视线僵在纸页上,所有试图辨认合同内容的努力瞬间蒸发得无影无踪。喉咙发紧,一股强烈的尴尬攫住了她,让她动弹不得。她死死盯着纸上那辆色彩艳丽到失真的汽车图片,耳朵里嗡嗡作响。
冷风不断地从窗户那边吹进来。那扇窗一直开着,夜里寒气重,像细密的针脚扎在皮肤上。
“爸,”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干涩得厉害,几乎不像她的,“帮忙关下窗户,冷。”
父亲像是被惊醒,“哦”了一声,转身走向窗户。那扇老旧的木框窗户,玻璃上蒙着厚厚的灰尘。他伸手推了推,窗户发出“嘎吱”的涩响,纹丝不动。他又加了把力,窗户颤抖着,呻吟着,却只是关上了一条缝,依旧漏着风。
“关不上,”他嘟囔了一句,又试了试,最后放弃了,“好像卡死了。”
窗外投进来的光也是昏黄的,不知道是路灯,还是屋里这盏老灯映出去的,混沌一片,什么都照不分明。那点光晕落在父亲花白的头发上和宽大褪色的外套上,勾勒出一个无奈的轮廓。
苗熙熙望着那关不上的窗户和父亲的背影,冷意一层层裹上来,钻进骨头缝里。某个瞬间,那昏黄的光影和父亲徒劳关窗的动作,奇异地勾起一种遥远模糊的感觉,几乎是……儿时的温暖。但只有一刹那,冰冷的现实立刻把那点虚影碾得粉碎。
她没闻到烟味。也许他刚才不是想抽烟。也许,只是鼻子被冻得失灵了。
好冷。
她低下头,目光重新落回手里那叠莫名其妙的“购车合同”上,纸页边缘在昏暗光线下微微颤动。脚边不远处,那片蓝色像一块灼人的冰,紧紧贴着她的感知。
父亲转过身,走回床边,似乎还在等着她解读这份天书般的合同。
苗熙熙捏着纸张的手指,微微收紧。
那片冰冷的蓝色和父亲等待解读合同的沉默目光,像退潮一样骤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轻飘飘的、几乎令人眩晕的失重感,随即,脚踩在了实地上。
苗熙熙站在一个灯火通明却感觉格外冷清的大厅里,空气里弥漫着新装修材料的味道和一种过于刻意的香氛气味。她低头,看见自己手里捏着的不是那叠诡异的购车合同,而是一份崭新的、封面印着烫金字的聘用协议。
“小学教师……事业编制……”这几个字在她眼前跳动,带着不真实的金光。心脏猛地鼓胀起来,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掀翻的狂喜冲垮了之前的冰冷和尴尬。她考上了。熬了那么久,做了那么久的外包,一个月拿着一千多块钱看人眼色,她终于上岸了。
她忍不住用手指反复摩挲着那光滑的纸面,确认它的真实性。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弯,她得用力抿住,才能不在这安静的大厅里笑出声来。周围是行色匆匆的上班族,抱着文件,打着电话,没人多看她一眼,但这份喜悦是她自己的,沉甸甸的,足以让她忽略环境的陌生。
约定的报到地点是这栋写字楼的十七层。电梯门打开,映入眼帘的不是想象中的校园操场和教学楼,而是一条铺着灰色地毯的走廊,两侧是一间间挂着不同公司名牌的玻璃门。她按照指示牌找到1708室,门牌上写的是“启明星教育咨询”。
推门进去,前台后面坐着一个妆容精致的女孩,抬头看了她一眼,公式化地笑了笑:“新来的苗老师?先去三号会议室,刘主任他们都在,和大家认识一下。”
苗熙熙连忙点头,心跳得更快了,这次是因为紧张。她顺着指引走向会议室,手心微微出汗。透过会议室的玻璃墙,她能看见里面已经坐了几个人,看起来都和她年纪相仿,衣着得体。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门。几道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一个看起来像是领导的中年男人——大概就是刘主任——站起身,笑着朝她走来,伸出手:“欢迎苗老师加入我们团队!”
“谢谢主任,大家好,我是苗熙熙……”她赶紧上前一步,挤出最得体的笑容,伸出手去握。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的那一刻,胃里毫无预兆地猛地一抽。一股强烈的、酸涩的液体毫无征兆地涌上喉咙口。她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那东西就冲破了所有阻碍——
“呕——”
一声压抑不住的、难听的声音从她喉咙里爆发出来。她猛地弯下腰,幸好什么都没吐出来,只是干呕了一下,但声音和动作足以让整个会议室瞬间陷入死寂。
苗熙熙僵在原地,弯着腰,脸腾地一下烧得滚烫,耳朵里嗡嗡作响,几乎能听到血液奔流的声音。她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钉在她背上,惊讶的,尴尬的,或许还有嘲弄的。刘主任伸出的手还尴尬地停在半空中。
极致的羞耻感像潮水一样淹没她。她直不起腰,也不敢抬头。
“……不好意思,我……可能有点不舒服……”她听到自己的声音细若蚊蚋,抖得不成样子。
奇怪的是,这股强烈的恶心感在爆发之后,并没有完全消退,反而像是一种被突然解锁的能力,在她的胃里盘踞下来,变得……可控了?
为了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尴尬,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尝试性地再次用力收缩腹部,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清晰的“yue”声。这一次,一点酸水真的被呕了出来,溅落在光洁的地板上。
“哎呀!”旁边有女同事小声惊呼。
刘主任终于反应过来,连忙收回手,语气带着关切又有点无措:“苗老师你没事吧?要不要先去洗手间?要不要喝水?”
苗熙熙捂着嘴,摇了摇头。在滔天的尴尬之下,一种奇异的感觉破土而出:她好像……可以控制这个。她好像,想吐就能吐出来。
这个念头让她怔住了。她慢慢直起一点身子,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低声说:“对不起,我可能……需要出去一下。”
她几乎是逃出了会议室,在走廊里,她又扶着墙干呕了两次。每一次,她都清晰地感觉到那种肌肉的收缩是受她意志支配的。虽然喉咙和鼻腔被酸涩刺激得难受,虽然眼泪都憋了出来,但一种莫名的、近乎荒诞的兴奋感却冲淡了羞耻。
以后,要是再遇到那种胡搅蛮缠、道德绑架逼她让座的人,她是不是就可以……直接吐给他们看?
这个想法像一颗野蛮生长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她的心神。虽然目前还没发生过需要她这样“反击”的场景,但拥有这种“能力”的感觉,竟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和隐隐的畅快。
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喘着气,看着走廊尽头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嘴角又一次难以抑制地、极其复杂地翘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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