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了几句话樵隐先生便起身走了,将空间留给了许久不见的师徒二人。
谢梧抬头看看坐在窗边的郑玄之,起身端起红泥小炉上的水壶,乖巧地凑到旁边给师父添茶。
郑玄之手里还捏着一枚棋子盯着眼前的棋盘,这才抬头看了她一眼,微抬下颚道:“陪我将这盘棋下完。”
“是。”谢梧只得起身走到他对面坐下,仔细观察着刚刚下了一半的棋局。
谢梧的棋艺并不算很好,郑玄之是个琴棋书画诗词文章地理星象无所不通无所不精的奇才,但当初拜在他门下的谢梧却是个实用主义者。
她对这些风雅的东西并没极致的追求,基本都是抱着够用就好的心思去学的。更何况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也确实没有那么多时间和心思研究这些东西。
因此郑玄之一向对这个小徒弟有些恨铁不成钢,明明看着是个聪明的,但学问上就是得过且过。
樵隐先生和天问先生的残局并不好下,谢梧才落了七八子就忍不住愁眉苦脸起来,心中暗恨自己来的不是时候。
一边思索棋局,一边抬头偷觑对面的老师,暗暗思忖自己能不能直接认输。
郑玄之哪里看不出来她的心思?顿时气得笑了出来。
“说说吧,这趟来黎阳书院寻我,是为了什么?”郑玄之悠然道。
谢梧立刻松了口气,干脆也不下棋了,抬头道:“自然是来给老师请安的,兰歌都一年多没见过老师了,您老人家不想念我么?”
郑玄之呵呵冷笑两声,道:“我这个糟老头子,哪里配让陵光公子惦记?难得你这两年忙得团团转,还能记得起我这个老师。”
“老师这话说的。”谢梧露出个乖巧的笑容,“您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哪儿老了?”
这话倒不算是溜须拍马,世人都知道天问先生四十出头才开山收亲传弟子,其中第一个弟子便是清河崔家的崔明洲。算算时间,天问先生如今至少也该六十岁了。
但眼前这位俊逸洒脱有隐士之风的男人,除了那一头灰白的头发,还真没有哪一处能看得出来已经是花甲之年。
郑玄之轻哼一声,端起旁边的茶杯饮了一口茶,淡淡道:“如今外面乱得很,在这里待几天,就回蜀中去吧。”
谢梧脸上的笑容淡去,神色肃然地跪坐着,轻声道:“如今青州已经落入叛军之手,淮南和江南也不得安稳。兰歌想请老师随徒儿回蜀中,蜀地虽然偏远,到底安稳一些。”
郑玄之望着她,良久才轻叹了一声,道:“年初我在青阳山见过玉清宫的现任掌教玉阳真人,他跟我说上元日他在玉清宫中卜卦问天,卦象显示……天下将乱。”
谢梧微微偏头,青阳山玉清宫这个名字让她想起了在京城的一些事情。
她好奇地问道:“老师,卜卦还有星象这些……真的准么?”
郑玄之有些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道:“你相信就准。”
谢梧不以为然,“我算哪根葱啊?这种事情我信不信也都没用啊。”
郑玄之侧首看向窗外,道:“昨晚我夜观星象,有赤星入东海。”
陨石流星?
“东边有什么大人物要死了?”谢梧问道。
郑玄之抬手往她脑门上敲了一下,忍耐道:“东边将有大战,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啊。”
若是往常谢梧说不定还要皮一下,但此时也歇了心思,忍不住问道:“老师是说,朝廷平定不了江南的叛军?”
郑玄之垂眸道:“其势如火,又岂是凡水可灭?”
谢梧也忍不住轻叹道:“我从扬州路过,正好遇到扬州被攻占。虽然没见过那位郁将军,但……徒儿看他拿下扬州之后直取镇江,短短不过数日兵锋便直指金陵,恐怕是一位不世出的名将。如今大庆北境不宁,青州淮南动乱,偏偏又出了这么一位将才,还是与朝廷作对的……”
让人不得不说一句,天不佑大庆啊。
“其势如火,却恐怕不能长久。”郑玄之淡淡道。
“这话怎么说?”谢梧问道。
郑玄之却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道:“你很关心这些事情?”
谢梧连忙陪笑道:“倒也不是,只是……有些好奇么。正好有老师您在跟前,兰歌自然是要多多请教了。”
郑玄之微垂下眼眸,仿佛是在闭目养神一般。
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杀心如火,但若无旁的助力,只靠仇恨和杀意,这火焰又能烧多久?”
谢梧心中一跳,忍不住抬头去看郑玄之的神情。
然而对面的人依然半闭着双眸,脸上的神情淡漠却又隐隐带着几分悲悯,不知怎么的谢梧突然觉得喉咙被哽住了一般,半晌说不出话来。
郑玄之伸手在棋盘上一抹,慢慢将棋子收回棋盒里。
“我还有事情要做,就不跟你回蜀中了。”郑玄之道。
谢梧看着他的神情,总隐隐觉得有些不安,道:“有事弟子服其劳,可有什么是徒儿能为老师效劳的?”
郑玄之摇头,轻声道:“你帮不上忙,需得我自己去解决。”
听他这么一说,谢梧更加忐忑起来。
“老师,您……”
郑玄之望着他,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道:“当年遇到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我只看了一眼便知道,你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有趣也最大胆的弟子。这些年你也做得很好,看到你……为师很是欣慰。”
谢梧有些不好意思,“兰歌学业不精,让老师失望了。”
郑玄之摇头道:“若论学问,樵隐先生座下状元进士不知凡几,又有什么意思?我若想教出一个跟我一般的人,只收下重光便可。你跟他们都不一样,为师希望你将来走的路也跟他们不一样。”
谢梧微微倾身,托腮靠着桌面道:“说起来,除了重光师兄,我还不知道另外两位师兄弟是谁呢。”
郑玄之道:“以后若是有缘,你自然会知道的。”
“真是神秘。”谢梧小声嘟哝道,但声音却是彼此都能听得清清楚楚的。
郑玄之笑出声来,抬手点了点头摇头道:“少作怪,前日我收到于鼎寒的信,信里对你大加褒赞,还说想收你当弟子。”
谢梧连忙道:“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徒儿绝没有另投师门的想法。”
郑玄之轻哼一声,眉宇间略带几分傲然,“你自然不会,这世上还有我更厉害的老师么?”
“老师英明。”
郑玄之话锋一转道:“于鼎寒这老家伙最精通的便是官场上那些门道,你若有意入仕,拜在他门下倒也是个不错的起点。”
谢梧连连摇头,“我怎么会入仕?于相门生故吏遍布天下,不过是随口夸徒儿几句,跟老师开个玩笑罢了。”
“罢了。”郑玄之也不在意,“我琢磨你也不会想入朝,只是这么多年我也没看明白,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谢梧沉吟了片刻,方才抬头看向郑玄之,恭敬地道:“其实……很长的时间里,我也不知道我想要做什么。我只是……想学更多有用的知识,赚更多的钱,积累更多更大的势力。”
见郑玄之想说什么,谢梧难得截住了老师将要出口的话,有些无奈地苦笑道:“我也知道……这些东西总是没有个尽头,到底要学多少东西,赚多少钱,又多大的势力才算够?这两年我才渐渐想明白了,我想要在这个世上,好好的活着,再也不要经历曾经经历过的那些事。”
“但如今兰歌从光州一路行来,有无数人遭受着我当初经历过的一切,甚至以后也许还会有更多人被卷入其中。我却……并没有兼济天下之心,只希望这些苦难不要波及到自己。”
“老师教授兰歌圣贤之道,兰歌却没有济世安民之心,给您丢脸了。”谢梧低低地道。
楼上一片宁静,外面的竹林同样幽深静雅,令人见之忘俗。
良久,郑玄之方才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
“世人称我为天下第一全才,但我这一生做过什么足以名垂千秋的事吗?”郑玄之道。
“徒儿怎么能与老师比?老师少年时便已经名动天下了,也曾经救人无数受万民爱戴。”
郑玄之淡淡道:“你若愿意让世人看清你,也早就名动天下了。”
两人的目光朝窗外望去,不远处的竹林里,庄融阳正朝着这边走来。
郑玄之起身走到谢梧身边,柔声道:“阿梧,兼济天下是大贤,但并非人人都愿成为大贤,这并没有什么可指摘的,至少我门下并未如此要求弟子。更何况,如果当真乱世到来,那些兼济天下的大贤脚下,也将会匍匐着数不清的尸体。你觉得,他们是无辜的受难者,还是必须付出的代价?那些挥斥方遒的英雄豪杰是救世的大贤,还是杀人的屠夫?”
谢梧沉默不语。
郑玄之也不等她的答案,只是抬手轻轻在她肩膀上拍了拍道:“人生在世,能看清楚自己想要走的路,坚定地走下去就足够了。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
楼梯上传来了咚咚地脚步声。
庄融阳捧着一个盒子上来,恭敬地道:“天问先生。”
郑玄之挑眉道:“这是你祖父让你拿来的?”
庄融阳看了看跟在郑玄之身后的谢梧,朝她露出一个欢喜的笑容,道:“正是,原本祖父要亲自过来的,不过方才书院的先生有事请祖父过去了。这是祖父送给陵光公子的见面礼,还有……在下的谢礼,还请陵光公子不要嫌弃。”
郑玄之伸手接过来看了一眼,转身递给了身后的谢梧,道:“你祖父这次倒是大方,回头去谢过庄老。”后面一句是对谢梧说的。
庄融阳显然跟郑玄之也很是熟稔了,见状也只是站在一边笑着。
谢梧捧着盒子微笑点头道:“是,老师。”
郑玄之朝两人摆摆手道:“行了,你一路上山来也辛苦了,先去歇歇,有什么话回头再说。”
庄融阳看看郑玄之又看看谢梧道:“融阳已经为陵光公子准备好了厢房,还有公子的两位同伴也都去安置了,融阳送公子去客房?”
谢梧点头谢过,又向郑玄之告退,才跟着庄融阳一道下楼去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竹林中的青石小道,谢梧回头便看到老师正站在二楼的窗边望着他们。山风拂起他灰败的发丝和衣摆,隐隐仿佛有一种飘然欲仙之感。
谢梧微微蹙眉,这次相见她觉得老师似乎变了很多。虽然举手抬足间依然如往常一般洒脱随意,但眉间眼底却似有什么在深深地困扰着他。
老师虽是名动天下的全才名宿,却到底不是超脱世外的仙人。
“陵光公子?”庄融阳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谢梧回过神来,才注意到庄融阳已经走在了自己身边。
谢梧笑道:“融阳兄不必客气,若不嫌弃唤我兰歌便是。”
庄融阳有些不好意思,道:“先前在京城,多亏了兰歌出手相助。我……说来我还虚长兰歌几岁,却……真是愧当一个兄字,让兰歌见笑了。”
谢梧摇头道:“融阳兄心性纯良才中了奸人的算计罢了,何必放在心上?我看融阳兄眉宇间气息清朗圆融,想来那些事情也不会影响到你了。”
庄融阳道:“多谢兰歌关心,这些日子幸得祖父还有天问先生指点,已经无碍了。”
“那就好。”谢梧道。
庄融阳看看谢梧,道:“我看兰歌眉宇间似有愁绪,可是有什么为难之事?”
谢梧道:“倒是没有,只是……一年多没见到老师,总觉得这次再见,老师心情似乎不怎么好,不知是不是怪我四处晃荡耽误了学业。”
庄融阳对此很是理解,楚兰歌拜在天问先生名下,他从小跟随祖父学习。都是闻名天下的大儒的弟子,怕老师的心情自然也都是一样的。
庄融阳安慰道:“我时常听天问先生和祖父提起兰歌,言语间多是赞誉并无什么不满。兰歌觉得天问先生与往常不同,想来也是因为近期江南和淮南的战事。不仅是天问先生,便是我祖父也时常长吁短叹忧愁不已。”
“原来如此。”谢梧点头道:“如今各地叛军四起,确实让人担心。”
“谁说不是呢。”庄融阳也忍不住叹道:“江南离南昌府也不远,也不知那战乱会不会波及到我们。若是战火烧到了江西……”
他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如果江南的叛军一路打到江西,那恐怕大半个江南都已经沦陷了。
到时候,便是真正的天下大乱了。
? ?(づ ̄3 ̄)づ╭~抱歉亲爱的们,之前天问先生的名字取名叫郑玄之,因为只有一处提到给忘记了。我考虑了一下,还是这个名字更适合一点。这边天问先生的名字统一从宫应闲更改为郑玄之哈。ps:感谢读者宝宝的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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