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砚京的手指依旧不太灵光地在屏幕上滑动，试图放大看清那家酸辣粉店的具体位置和评论。
苏窈凑过去，看到他指尖下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和花花绿绿的图片，与她记忆中那个简单甚至有些破旧，但热气腾腾香味霸道的街边小摊截然不同。
“你看，”陆砚京有些得意地将屏幕微微倾向她，像展示什么了不起的成果，“这上面说‘老字号’，‘味道正宗’，还有不少人拍照呢。”
照片里的碗筷精致，汤色红亮，配菜整齐，环境看起来明亮干净，与记忆里那油渍斑驳的案板、冒着蜂窝煤热气的深口大锅、以及总是忙得头也抬不起来的老板娘，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东西。
苏窈笑了笑，挽住他的胳膊：“行，那就去试试这家‘老字号’。”
按照手机地图的指引，他们拐过街角，走了不到五分钟，果然看到一家门面不算大，但装修得古色古香，挂着“传统酸辣粉”招牌的店铺。
门口甚至还排着三五个人，看起来生意确实不错。
排队、点单、找位置坐下。过程很顺畅，店铺干净整洁，服务员手脚麻利。
但两人都沉默了些，仿佛一种无形的隔膜横亘在他们与这“新”环境之间。
很快，两碗热气腾腾的酸辣粉端了上来。
粗瓷大碗，粉条晶莹，铺着炸黄豆、花生碎、香菜末和肉酱，红油滚烫，看着确实诱人。
他们几乎同时拿起筷子，搅拌，吹气，然后小心地尝了一口。
味道……不差。甚至可以说不错。辣味够劲，酸味也足，粉条爽滑。是碗合格的，甚至算得上好吃的酸辣粉。
但也仅此而已。
陆砚京吃了几口，放下筷子，喝了口水，看向苏窈。
苏窈也正看着他，两人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情绪，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失落。
这不是他们记忆里的味道。
记忆里的那碗粉，酸得更凛冽，辣得更粗犷，甚至带着点煤火燎过的焦灼气。
豆芽是老板娘随手抓的一把，有时多有时少。
他们总是挤在油腻腻的小桌子旁，凳子吱呀作响，吃得满头大汗，鼻涕直流，却觉得畅快淋漓，每一口都带着年轻时代特有的生猛和痛快。
那味道，是和青春的窘迫、炽热的梦想、以及共享一份廉价美食却心满意足的简单快乐紧紧缠绕在一起的。
而眼前这碗，太标准了，太规范了，像是一个精心复刻的模型，失去了那股子鲜活的、甚至有点野蛮的生命力。
“好像……不太一样了。”陆砚京最终轻声说道，语气里没有抱怨，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苏窈点点头，用筷子轻轻拨动着碗里的粉条，微笑道：“嗯，是不一样了。可能……是我们的舌头变了，也可能是它真的变了。”
或许，有些味道注定只能封存在记忆的琥珀里，一旦试图取出，便会风化变质。
那条嘈杂混乱、充满烟火气的小街消失了，那个系着围裙、嗓门洪亮的老板娘或许早已退休，就连当年那两个能为了省下一点钱步行四十分钟、吃到一碗酸辣粉就能开心一整天的年轻人，也早已被岁月改变了味蕾和心境。
他们安静地吃完了碗里的粉，没有浪费，但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走出店门，夕阳已将天空染成暖橙色，街道上车水马龙，霓虹初上，是现代都市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傍晚。
失落感是有一点的，但很奇怪，并不浓重，反而有一种奇特的释然。
就像确认了某个早已知道的答案。
陆砚京再次握住了苏窈的手，慢慢地沿着人行道走着。
他们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
“没找到那个味道，”陆砚京开口，声音平静，“有点可惜。”
“是啊，”苏窈应道，随即侧过头看他，眼角弯起细密的纹路，“但是，我们好像找到了别的。”
“哦？找到了什么？”陆砚京配合地问。
“找到了……”苏窈想了想，语气轻柔而肯定，“找到了那棵老槐树还在，找到了你还在我身边，还能一起去找那碗找不到的酸辣粉。”
最重要的坐标从未丢失。老树沉默见证，身边的人坚实可靠。
至于那碗酸辣粉，它存在的意义，或许从来就不是为了被再次品尝，而是作为一个鲜明的印记，标记着他们共同走过的、无法复刻的青春之路。
它的消失，恰恰证明了那段时光的独一无二和已然逝去。
陆砚京听懂了她的话，握紧她的手，赞同地点点头：“是啊。而且，用手机找吃的，也挺有意思的。”
他试图用轻松的语气驱散那一点点惆怅。
苏窈笑出声来：“是是是，陆教授学习能力超强，下次找吃的就靠你了。”
两人之间的那点默然气氛彻底消散了。
他们像来时一样，挽着手，慢悠悠地朝着公交车站的方向走去，不再执着于寻找具体的旧物，而是享受着此刻并肩的漫步。
“其实，”苏窈忽然说，“晚上回家，煮碗挂面，滴点醋和辣油，说不定也挺好吃。”
“那肯定，”陆砚京立刻响应，“我给你煎个荷包蛋，溏心的。”
他们对视一眼，都笑了。
是啊，最重要的味道，从来不在某条消失的街道，某家关张的店铺里。
它藏在共同拥有的记忆里，藏在日复一日的陪伴里，藏在一顿顿家常便饭的烟火气里，藏在此时此刻，紧紧交握的双手传递的温度里。
夕阳彻底沉入远方的楼宇背后，天边只留下一抹绚烂的晚霞。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温柔地笼罩着归家的人们。
公交车缓缓驶来，他们相携着上了车。
车厢里不算拥挤，有空位，但他们依旧选择了靠近后门的一个角落，并肩站着，像年轻时一样。
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后退，新的覆盖旧的，连绵不绝。
苏窈将头轻轻靠在陆砚京的肩上，闭上眼睛。今天走了不少路，有点累了，但心里却是一片宁静的满足。
陆砚京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靠得更舒服些，目光投向窗外流动的光影。
这一天的怀旧之旅，似乎并没有完全按计划进行。
供销社变成了超市，公园旧貌换新颜，记忆里的酸辣粉无处寻觅。时间改变了太多的东西。
但，真好。
老树还在。
他们还在。
并且，依然相爱。
这就足够了。
公交车平稳地行驶着，载着他们，驶向属于他们的、温暖的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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