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州府衙内,烛火通明。
李纲、陈砚秋、陆深三人围坐在一张方桌旁,桌上摊开着一份刚刚送到的密报。密报来自寒鸦,内容让三人的脸色都凝重如铁。
“沈括昨夜遇刺?”李纲放下密报,眉头紧锁,“刺客四人,一人被擒,三人逃脱。沈括轻伤,护卫死三人,伤五人……”
陆深手指敲击桌面,发出有节奏的笃笃声:“刺杀者训练有素,配合默契,显然不是普通江湖人。被擒者审讯时坚称是‘李纲的人、皇城司的人’,最后……咬舌自尽了。”
“咬舌自尽。”陈砚秋重复这四个字,心中升起一股寒意。这是死士才会采取的手段,宁死不泄露秘密。
李纲冷笑:“好一招栽赃嫁祸。刺客自称是我们的人,若是沈括信了,必然会疯狂报复。就算沈括不信,此事传出去,也会让外界以为我们在用刺杀手段对付士林领袖,这对我们的声誉是毁灭性打击。”
“更关键的是,”陆深补充,“刺杀发生在韩似道与沈括会面之后。韩似道前脚刚走,沈括后脚就遇刺,时间点太巧了。沈括会怎么想?会不会以为是韩似道要杀他?”
陈砚秋脑中灵光一闪:“如果我们利用这一点呢?”
李纲和陆深同时看向他。
陈砚秋整理思路,缓缓道:“沈括遇刺,刺客自称是我们的人,但沈括未必全信。毕竟刺杀失败,刺客还被擒获,这不符合我们行事的风格——若真是我们要杀他,要么成功,要么全部灭口,不会留活口。”
“有道理。”陆深点头,“而且审讯时刺客坚称是皇城司的人,这反而可疑。真正皇城司的人,要么宁死不招,要么招供求活,但招供时一定会编造假身份,而不是直接承认。”
“对。”陈砚秋继续道,“所以沈括现在一定很困惑:到底是谁要杀他?是我们?还是韩似道?或者……是其他势力?”
他站起身,在室内踱步:“我们可以利用这种困惑。第一,让寒鸦放出消息,说皇城司查到韩似道南下后,秘密雇佣了一批北地亡命徒,意图清除异己。这个消息要半真半假,既要让沈括怀疑韩似道,又不能太明显。”
“第二,”陈砚秋停下脚步,“我们还要让韩似道知道,沈括认为刺杀是他指使的,已经准备对他下手。这样,韩似道也会感到威胁,两人之间的裂痕会更深。”
李纲抚须沉思:“此计可行,但需把握分寸。若逼得太紧,可能促使他们暂时联手对付我们;若太缓,又达不到分化效果。”
“所以我们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让他们不得不决裂的契机。”陈砚秋道,“这个契机,或许就是……钱百万。”
“钱百万?”陆深不解。
“钱百万是‘清流社’的钱袋子,掌握大量机密。他失踪月余,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沈括一定在找他,韩似道也在找他,我们也在找他。”陈砚秋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如果我们放出消息,说钱百万已经落在韩似道手里,或者……即将落在韩似道手里,沈括会怎么想?”
陆深眼睛一亮:“沈括会认为韩似道要独吞钱百万掌握的机密,甚至可能用那些机密来要挟他、清除他!”
“正是。”陈砚秋点头,“钱百万暗账里,一定有沈括、韩似道,甚至童贯等人的罪证。谁掌握了暗账,谁就掌握了主动权。沈括绝不会允许暗账落入韩似道手中。”
李纲却皱眉:“但我们现在并没有钱百万的下落。寒鸦和周正追查多日,都没有线索。此人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陈砚秋沉吟道:“或许……我们该换个思路。钱百万失踪,是在我们查到他之前。他可能提前得到风声,藏了起来。但以他的性格和处境,不可能一直藏下去。他需要钱,需要保护,需要……谈判的筹码。”
“你的意思是?”
“钱百万可能在等待时机,等待一个能卖个好价钱的时机。”陈砚秋分析,“他知道自己掌握的秘密价值连城,无论是沈括、韩似道,还是我们,都会想要。他在等,等哪一方出的价码最高,或者……等哪一方能真正保护他的安全。”
陆深若有所思:“所以他可能藏在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既能躲避追捕,又能观察各方动向。一旦时机成熟,他就会现身,用他掌握的秘密换取活路。”
“会是哪里呢?”李纲喃喃道。
陈砚秋走到墙边,看着那幅江南舆图,手指沿着太湖、运河、长江移动。忽然,他停在一个位置——镇江。
“镇江。”陈砚秋道,“这里地处长江与运河交汇处,水陆交通便利,商贾云集,鱼龙混杂。更重要的是,这里不属于任何一方的势力范围——既不是沈括的苏州,也不是我们的润州,漕运、驻军系统都相对独立。如果我是钱百万,可能会选择这样一个地方藏身。”
李纲点头:“有道理。而且镇江离润州不过数十里,若有事,他还能随时联系我们。”
“周正!”李纲唤道。
周正应声而入。
“你立刻带人去镇江,秘密查访钱百万的下落。重点查访客栈、货栈、私宅,尤其是与漕运、盐商有关的地方。记住,不要打草惊蛇。”
“下官明白。”周正领命而去。
周正走后,陆深道:“李公,陈提举,还有一件事需要决断——韩似道现在何处?我们该如何应对他?”
寒鸦的最新情报显示,韩似道离开沈府后,没有直接回汴京,而是在苏州城外一处庄园住了下来,似乎在观望。
“他在等。”陈砚秋判断,“等沈括的反应,等江南局势的变化,也等……我们的动作。”
李纲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夜色:“韩似道是个老狐狸,他不会轻易站队。我们现在需要做的,是给他一个不得不站队的理由。”
他转身,目光扫过陈砚秋和陆深:“明日,我以江南西路安抚使的名义,发布一道文告,宣布将在江南各州县设立‘科举弊案举报箱’,鼓励士民举报科举舞弊、官员贪腐。同时,宣布成立‘科举整顿司’,由陈砚秋提举,专门负责调查科举弊案。”
陈砚秋一怔:“大人,这……会不会太张扬了?我们现在还在暗中调查,一旦公开设立机构,就等于向‘清流社’宣战了。”
“就是要宣战。”李纲眼中闪着决绝的光,“我们之前一直暗中调查,是怕打草惊蛇。但现在,蛇已经被惊了,沈括遇刺,韩似道南下,局势已经明朗。再暗中调查,反而束手束脚。不如公开亮剑,以整顿科举为名,堂而皇之地调查。这样,我们在明,他们在暗,反而能占据道义制高点。”
陆深赞同:“李公说得对。公开设立机构,可以名正言顺地调动官府力量,可以公开传讯证人,可以查阅档案。而且,这也能给那些还在观望的官员一个信号——朝廷要动真格的了,他们该考虑站队了。”
陈砚秋思忖片刻,也明白了李纲的深意:“更重要的是,这会让韩似道和沈括都感到压力。韩似道若继续观望,他的门生故旧可能会被我们一个个查出来;沈括若继续激进,他的同党可能会被我们一个个挖出。这会逼他们做出选择。”
“正是。”李纲道,“砚秋,这个‘科举整顿司’提举,你来做。我给你调配二十名书吏、五十名差役,还有……皇城司的暗中配合。你需要尽快打开局面,至少要抓几个典型,让江南士民看到我们的决心。”
陈砚秋肃然拱手:“下官必当竭尽全力。”
陆深道:“我会派寒鸦带一队人暗中保护科举整顿司,同时继续追查金人使者的下落。另外,那两名失踪军士……还没有消息,恐怕凶多吉少。”
提到失踪军士,冯坤正好推门进来,听到这句话,眼眶立刻红了:“他娘的!要是让老子知道是谁干的,非扒了他的皮!”
李纲拍了拍冯坤的肩膀:“冯将军,仇要报,但不可冲动。我们现在每一步都要稳,不能给对方可乘之机。”
冯坤咬牙点头:“末将明白。”
当夜,陈砚秋回到房间,开始筹划科举整顿司的组建和运作。
首先要确定办公地点。不能在府衙内,太显眼,也不方便士民举报。最好在润州城内找一处独立的院落,既安静,又便于往来。
其次要制定章程。举报箱如何设置?如何保证举报人的安全?接到举报后如何调查?调查权限有多大?这些都需要明确。
再次要挑选人手。书吏、差役都要可靠,不能混进“清流社”的眼线。最好从李纲带来的随从中挑选,或者从皇城司抽调。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选择第一个突破口。第一个案子必须典型,必须有把握查清,必须能震动江南。这关系到科举整顿司的威信,也关系到后续调查能否顺利展开。
陈砚秋铺开纸笔,开始起草章程。
他写到半夜,终于完成了初稿。章程共十二条,涵盖了举报、受理、调查、取证、处置等各个环节,特别强调了保护举报人、保密调查过程、依法依规办事等原则。
写完后,他吹干墨迹,却无睡意。
走到窗前,望着夜空。今夜无月,星光稀疏,润州城在夜色中沉睡,只有几处零星灯火。
陈砚秋想起远在蜀中的妻儿。苏氏的回信前日到了,说已按墨娘子安排,搬到一处更隐蔽的庄子里,陈珂读书用功,弟妹们也安好。信中还夹着陈珂写的一页字,工工整整抄录着《孟子》中的一段:
“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陈砚秋眼眶微热。儿子虽然年幼,却已懂得这些道理。这让他感到欣慰,也感到责任更重——他要为下一代创造一个更好的世道,一个公平的、清明的、有希望的世道。
为此,他必须走下去,哪怕前路凶险。
次日清晨,李纲正式发布文告。
文告张贴在润州府衙门口,以及城内各主要街口。很快,消息传遍全城,并迅速向周边州县扩散。
“听说了吗?朝廷要整顿科举了!”
“真的假的?年年都说整顿,年年都那样。”
“这次不一样!李纲李大人亲自坐镇,还专门成立了‘科举整顿司’,由那个陈砚秋陈提举负责!”
“陈砚秋?就是那个船工之子出身的陈提举?他儿子前阵子不是被诬陷舞弊吗?”
“对,就是他!听说他查案很厉害,钱百万的案子就是他破的!”
“这下有好戏看了……”
士民议论纷纷,有人期待,有人怀疑,有人惶恐。
与此同时,陈砚秋在润州城西租下一处三进院落,挂上了“科举整顿司”的匾额。二十名书吏、五十名差役全部到位,都是从李纲随从和皇城司中挑选的可靠之人。
举报箱设在院门外,一天十二个时辰有人值守,确保举报信不被截留。
开衙第一天,陈砚秋坐在正堂,等待举报。
他以为会等很久,没想到,上午就收到了第一封举报信。
信是匿名投递的,内容简短,但触目惊心:“政和八年江宁府乡试,考生周文礼试卷被调包,真卷被誊录为考生赵德明之名。赵德明乃江宁府通判赵某之侄。周文礼申诉无门,投江自尽。”
陈砚秋握着这封信,手微微颤抖。
政和八年,正是三年前。那时他还在汴京,刚中进士不久。没想到,那时江南就已有这样的冤案。
“查。”他对身旁的书吏道,“调取政和八年江宁府乡试所有档案,尤其是周文礼和赵德明的卷宗。另外,查周文礼是否确有其人,是否真的投江自尽。再查赵德明现在何处,赵通判是否还在任上。”
“是。”
书吏匆匆而去。
陈砚秋坐在堂上,心中沉重。他知道,这只是开始。科举弊案积弊多年,像周文礼这样的冤魂,不知还有多少。
他要做的,就是为这些冤魂讨回公道,让那些舞弊者付出代价。
下午,又陆续收到几封举报信。有的是举报考官受贿,有的是举报誊录舞弊,有的是举报冒名顶替……
陈砚秋一一登记,安排人手调查。
傍晚时分,他正准备回府衙向李纲汇报,忽然有一名差役匆匆进来,递上一封信:“提举大人,门外有人送来这封信,说是务必亲手交给您。”
信是普通的信封,没有署名。
陈砚秋拆开,里面只有一张纸,纸上写着一个地址:镇江府西津渡,鸿运客栈,甲字三号房。
没有落款,没有说明。
但陈砚秋立刻意识到——这可能是钱百万的藏身之处!或者是钱百万派人送来的信!
他立刻唤来陆深派来保护他的两名皇城司护卫:“你们速去镇江西津渡鸿运客栈,暗中查访甲字三号房住的是何人。记住,不要打草惊蛇,只需确认身份,然后回来禀报。”
“是!”
两名护卫离去后,陈砚秋在堂内踱步,心绪不宁。
如果真是钱百万,他为什么要主动暴露藏身之处?是陷阱?还是……他决定投诚?
无论如何,这都是一条重要线索。
陈砚秋决定等护卫回报后,再作打算。
与此同时,苏州沈府。
沈括也收到了李纲成立科举整顿司的消息。
他坐在书房里,手中把玩着那块墨玉镇纸,脸色阴沉。
“公开亮剑了。”他对站在一旁的陆九道,“李纲这是要跟我们硬碰硬。”
陆九道:“老爷,要不要派人……”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沈括摇头:“不可。陈砚秋现在公开提举科举整顿司,身边必有重兵保护。而且他若出事,李纲必定疯狂报复,到时候局势更难控制。”
他放下镇纸,走到窗前:“现在最重要的是两件事:第一,找到钱百万,绝对不能让他落到李纲或韩似道手里;第二,加快与金人的谈判,争取尽快达成协议。”
“韩似道那边……”
“他?”沈括冷笑,“他还在观望,等着看我们和李纲谁先倒下。这种人,成不了大事。”
他转身,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不过,也不能让他闲着。派人去给他送个信,就说……我同意与他谈判,但地点要由我定。”
“老爷的意思是?”
“约他在太湖见面。”沈括道,“就说我要在‘墨祭’之地,与他做个了断。”
陆九眼睛一亮:“老爷要……”
“他不是怀疑我要杀他吗?”沈括笑容冰冷,“那就让他来,看看我到底敢不敢杀他。如果他不敢来,就说明他心虚;如果他敢来……那就让他有来无回。”
“属下明白!”
陆九离去后,沈括重新坐回太师椅,闭上眼睛。
现在,三方势力——李纲代表的朝廷,韩似道代表的保守派,他自己代表的激进派——在江南这片土地上角力。
谁胜谁负,尚未可知。
但他知道,自己没有退路。
要么成功,延续文脉;要么失败,遗臭万年。
他选择前者。
哪怕,要踩着无数人的尸骨。
夜色渐深。
润州、苏州、镇江,三座城池,三股势力,都在暗中涌动。
而更大的风暴,正在北方酝酿——金人的铁骑,已经踏破了辽国的最后防线。
这个冬天,注定不会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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