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给莽荒村外的山林涂抹上一层黏稠而黯淡的金红。
璇炀蹲在一棵老树的虬枝上,身影几乎与斑驳的树影融为一体,只有一双眼睛,映着逐渐浓重的暮色,亮得惊人。
远处,蜿蜒的山道上,终于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火光,嘈杂的人声随着晚风隐约飘来。
大部队回来了。
他像一片没有重量的叶子,悄无声息地滑下树干,拍了拍早已准备好的、塞了些杂物的包袱,将它甩在肩上。
就在队伍最外围的散漫人影拖着疲惫步伐踏入村口照明范围的瞬间,璇炀已如游鱼般滑入其中,步伐自然地跟上一个正大声抱怨的汉子身侧,微微低头,恰到好处地融入了这归巢的洪流。
喧嚣扑面而来。
汗味、尘土味、还有淡淡的失望与戾气,混杂在空气里。
“他娘的,白跑一趟!寨子里干净得跟狗舔过似的!”一个满脸横肉的佣兵啐了一口。
“可不是,值钱的毛都没剩一根,就剩些破桌烂椅。”旁边的人附和,语气悻悻,“说是除匪,匪毛没见着,赏钱怕也悬乎。”
“刘平那老小子,话说得漂亮,按劳分配?这趟有个屁的劳可论!老子明天一早就走!”
抱怨声此起彼伏,压过了起初那点“匪患已除”的微弱欢呼。
队伍人心浮动,许多人眼神闪烁,已在盘算离去。
璇炀默默听着,目光却穿过晃动的人头,落在前方那个被几人簇拥着、不断拱手致意的干瘦身影上——村长刘平。
他脸上堆着感激的笑,声音透过嘈杂传来:“诸位英雄辛苦!天色已晚,山路难行,万万不可冒险。刘某已在村中略备薄酒,一来为诸位接风洗尘,二来,该有的酬谢,也定当奉上!还请赏光,赏光!”
一番话,好歹暂时拴住了那些躁动的脚步。
璇炀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弧度,冰冷,满含讥诮。
村口果然聚了不少村民,举着简陋的火把,发出略显夸张的欢呼,迎接“凯旋”的队伍。
这热闹场景,与他下午暗中观察时一般无二。
不知内情者,怕真要感动于这荒僻之地的淳朴热情。
酒馆前的空地上,桌椅已然摆开,大盆的肉食冒着腾腾热气,粗陶碗里烈酒摇晃,映着火光。
刘平站在主位前,举碗高声道:“莽荒村小地僻,无以为敬,唯有水酒粗食,聊表寸心!刘某代全村老小,谢过诸位仗义相助!饮胜!”
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下方众人多数哄然应和,纷纷干碗,气氛看似热烈。
璇炀坐在角落阴影里,面前的酒碗清澈满盈,筷箸整齐,他碰也未碰。
他能感觉到,刘平干完那碗酒,目光扫过全场,尤其在几个嚷嚷着要走的刺头身上略作停留,眼角那被火光放大的皱纹里,似乎蜷缩着一缕难以言喻的、接近疯狂的笑意。
宴席喧闹,猜拳行令声不绝。
璇炀如同一个安静的影子,与周遭格格不入。
果然,没多久,那个熟悉的身影便端着笑容凑了过来,是扈姐。
“小弟弟,怎么独自坐在这儿?可是累着了?”她语气殷切,自然而然地在他旁边坐下,伸手就想替他布菜,“瞧你这小身板,出门在外可不能亏了嘴。来,这肉炖得烂,多吃些。”
说话间,那目光却似有若无,几次滑过他放在膝上的包袱。
若是从前,这般“关怀”或许能让他心头一暖。
但此刻,璇炀只觉一股冰冷的腻烦从胃里泛起。
他微微侧身,避开她的手,低声道:“谢过扈姐,我用过了。”
“用过也得再吃点,正长身体呢。酒也不喝?那就喝点水,村里新打的井水,甜着呢。”扈姐不依不饶,执起水壶就要斟水。
“真的不用。”璇炀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酒,我刚才已经喝过一些。有些乏了,想先回房歇息。”
他的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疲惫,不容置疑。
扈姐斟水的动作一顿,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随即又化开:“也是,跑了一天是该累了。那你快去歇着,晚上村里可能热闹,你好好睡,莫要理会。”
璇炀不再多言,点了点头,起身离席。
他能感觉到背后那道目光,一直黏着,直到他拐进通往住宿的酒馆二楼。
回到房间,他关好门,并未点灯,只是和衣盘坐在床榻上。
外面宴饮的喧嚣渐次微弱,终至沉寂,只有零星的醉酒声,和模糊的搬运声传来。
夜空中星子晦暗,云层渐厚。
他闭目调息,灵力在体内缓缓流转,耳目却提升到极致,捕捉着方圆二十米内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脚步声、低语、夜鸟惊飞、甚至风过树梢的细微变化。
然而,直到东方泛起蟹壳青,预料中的“不对劲”并未发生。
没有惨叫,没有厮杀,没有预想中的阴谋爆发。
整个村庄沉在一种过度安谧的沉睡里,静得让人心头发毛。
璇炀睁开眼,眸中毫无困意。
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推开房门。
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带着一股……淡淡的、铁锈般的甜腥味。
他的脚步停在门槛内。
不对劲。
太安静了。
不是沉睡的安静,而是死寂。
连惯常的晨起劈柴担水的声响都消失无踪。
莽荒村像一幅被突然抽走所有声音的画卷,只剩下视觉的残象,在越来越亮的晨光中,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凝固感。
血腥味。
那味道更清晰了,丝丝缕缕,弥漫在稀薄的晨曦里。
璇炀目光沉凝,走下台阶。
街道空无一人,两旁门户紧闭。
他走到最近一家,抬脚,“砰”地一声踹开那并不结实的木门。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轰然冲出,瞬间将他包围。
屋内昏暗的光线下,地上躺着几具村民的尸首,姿态扭曲,血污浸透了土坯地面,已然变成深褐色。
致命伤多在颈项或胸口,干脆利落。
他接连踹开几户房门,景象大同小异。
男女老幼,皆倒在血泊中,甚至包括昨天还站在村口“热烈欢迎”的村民,也包括那个在席间谈笑风生的村长刘平。
他的尸体歪在自家堂屋的椅子上,瞪大了眼,脸上凝固着惊愕与茫然,似乎完全没料到这屠刀会落向自己。
而更令人心悸的是,在一些较大的院落或酒馆通铺里,横七竖八躺满了昨日参与宴饮的修士和佣兵。
他们呼吸沉重,陷入深度昏睡,对近在咫尺的屠杀毫无所觉,有些人脸上甚至残留着酒酣耳热的红晕。
空气中除了血腥,还有一丝极淡的、甜腻的异香残留。
药力竟如此猛烈,足以让这些常年在刀头舔血、对迷药多少有些抗性的人一睡不醒,任人宰割。
璇炀站在弥漫死亡气息的街道中央,最初的惊诧过后,心底泛起的却是一片冰封般的了然与淡漠。
黑店,匪村,猎人,猎物……角色一夜颠倒,屠刀挥向了自己人。
这出戏,落幕得倒是干净利落,只是这收场,未免太过血腥。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转身走向村中的水井。
井绳吱呀,打上来半桶清冽的井水。
他仔细洗了手脸,又就着水囊灌了几口,冰凉的感觉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鼻端萦绕不去的血气。
做完这些,他整理了一下肩上的包袱,迈步向村外走去。
鞋底踏过沾染血污的雪地,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是这死寂世界里唯一的节奏。
就在快要走出村口那片歪斜篱笆时,旁边一处半塌的土墙后,突然传来一阵微弱窸窣,紧接着,一个身影踉跄扑出,险些摔在他面前。
“救……救我……小弟弟……”
是扈姐。
她头发散乱,满脸血污,胸前一道狰狞的伤口还在渗血,嘴角不断溢出带着泡沫的血沫,眼神涣散,已是气若游丝。
她伸出沾满血污的手,试图抓住璇炀的衣角,眼中充满了哀怜与最后的求生欲。
璇炀停下脚步,低头看着她。
晨光落在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勾勒出平静的轮廓。
他缓缓蹲下身,靠近奄奄一息的妇人。
扈姐的祈求声微弱下去,只是绝望地看着他。
忽然,她涣散的目光凝滞了一瞬,落在了璇炀抬起的手腕上——那里,一只样式古朴的紫色镯子,微微一闪。
储器镯!
扈姐的瞳孔骤然收缩,重伤垂死的昏沉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寒意刺穿!
她一直以为这少年只是个略有戒心、运气不错的普通肥羊,这储器镯……他竟也是修士?
自己从头到尾都看走了眼?
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猛然攥紧了她的心脏!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想求饶,或者想发出警告。
但已经晚了。
璇炀蹲着的姿势未变,只是手腕轻轻一翻。
一道黯淡得几乎溶于晨光的刃影自镯中闪出,落入他掌心,正是那柄无华横刀——“无光”。
没有呼啸,没有蓄力,甚至没有明显的杀意。
只是速度极快的一抹。
刀光轻盈如拂过草叶的微风,掠过扈姐沾染血污的颈项。
所有的表情,恐惧、惊愕、哀求、乃至那深藏的一丝怨毒,都在那一刻彻底凝固。
旋即,头颅与躯干分离,咕咚一声滚落在地,溅起少许尘土。
无头的尸身抽搐两下,终于彻底不动了。
璇炀站起身,手腕再翻,无光消失。
他看了一眼脚下再无生息的残躯,脸上那点近乎礼貌的淡笑早已敛去,只剩下一片深潭般的漠然。
他踩过逐渐凝结的血泊,踏出莽荒村歪斜的篱笆门,准备向着通往山外的小径走去。
初升的太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向身后那片被死亡笼罩的寂静村落。
风中,甜腥的血味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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