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中时节的盛京,早已褪去春末的清浅,被浓得化不开的绿意裹挟。
街边的古槐、院里的梧桐,还有爬满墙头的藤萝,枝繁叶茂、浓荫蔽日,将毒辣的日头滤成细碎的光斑,洒在青石板路上,随风轻轻晃动。
更令人心醉的是满城盛放的蔷薇。粉白似雪、嫣红如霞、浅紫若雾,还有那粉中带晕、红里透白的复色品种,一朵朵、一簇簇缀满枝头,层层叠叠的花瓣挤挤挨挨,像是攒足了力气要把积攒的美好尽数绽放。
馥郁的香气裹着夏日的暖风,漫过朱门高墙,飘进寻常巷陌,连空气里都浸着甜润的芬芳,成了盛京最动人的景致,引得行人纷纷驻足。
京中名门周家的蔷园,更是将这份景致推向了极致。
这座专为赏蔷薇而建的园子,历经数代打理,早已是盛京闻名的赏玩胜地。
各色蔷薇顺着精心搭建的花架蜿蜒而上,织成一片绵延数十丈的绚烂花廊,阳光透过花枝的缝隙洒落,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还有些蔷薇攀着回廊的栏杆、墙角的假山,肆意舒展着枝蔓,花瓣层层叠叠,开得热烈而奔放。
清风拂过,花枝轻摇,粉色、红色、紫色的花瓣簌簌飘落,如同漫天飞舞的彩蝶,落在青石小径上、池塘的水面上,宛如误入仙境。
此时的蔷园里,早已是一派忙碌而有序的景象。
仆妇们穿着整洁的青布衣裳,正小心翼翼地摆放宴饮的桌椅,几位年长的仆妇拿着扫帚,细细洒扫庭除,花艺师傅则带着徒弟,将刚从枝头剪下的新鲜蔷薇枝,巧妙地布置在凉亭四周的青花瓷瓶里。
空气中除了蔷薇的甜香,还渐渐飘来淡淡的檀香与果茶香,愈发显得温馨宜人。
周明珠站在临水的回廊下,手中紧紧捏着一张烫金回帖,指尖微微颤抖。
她的脸颊透着淡淡的红晕,眼底盛满了难以掩饰的激动与欣喜,嘴角更是抑制不住地微微上扬,连呼吸都比平日里急促了几分。
这份激动并非无由。
就在刚刚,公主府的内侍专程登门,送来这张盼了许久的回帖。
帖子上面只简简单单写着“届时必至”四个楷书大字,墨迹新鲜饱满,笔力遒劲,透着不容置疑的郑重。
自春日洛水遇险,被长公主观潮奋不顾身救下后,周明珠的心中便埋下了深深的感激与敬仰。
于是,她便以“答谢救命之恩”为由,接连组织了数次宴会,费尽心思挑选场地、准备茶点,只为能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邀请长公主赴宴,能有机会与她多说几句话。
周家本是前朝官宦世家,先祖曾官至太傅,门生故吏遍布天下。
虽在改朝换代之际,为求安稳收敛了部分势力,但根基深厚,在盛京依旧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本朝建立后,父亲周节更是官拜礼部侍郎,周家依旧是京中数得上的名门望族,往来皆是权贵名流。
周明珠作为周家的嫡长女,自幼便接受最好的教育,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才情出众,再加上容貌秀丽、性情温婉,自幼便是京中贵女圈里的一等人物,号召力颇强。
可即便如此,邀请长公主赴宴也并非易事。
长公主这些日子忙着推行新政,要么清晨便动身前往京郊查看农情,与农夫们探讨耕种之法;要么在城中督办治安,走访市井了解民情,忙得脚不沾地。
她虽待人温和有礼,从不摆皇室贵胄的架子,却实在分身乏术,前几次的邀请,都只得到了婉言谢绝的回复。
此次能得到这般肯定的答复,对周明珠而言,不啻于一场意外之喜,让她连日来的忐忑与期盼都有了着落。
她甚至已经在心里演练了无数遍见面时的场景,想着要如何向长公主表达谢意,如何好好把握这难得的机会。
“小姐,园子里的桌椅、花艺都已布置妥当了。”贴身丫鬟轻手轻脚地走上前来,轻声禀报。
周明珠这才回过神来,压下心中的激动,缓缓点了点头,语气带着几分郑重:“好。你再去后厨看看,预备的茶点有哪几样?沏好的雨前龙井,一定要用温水温着,莫要凉了;蜜饯与酥点,也都摆得整齐些,莫要怠慢了贵客。”
她细细叮嘱着,生怕有半点疏漏,毕竟,这是她盼了许久的机会,只想给长公主留下最好的印象。
绿萼连忙应下。
两人正说话,便见管家周忠神色匆匆地穿过花廊,踩着青石小径快步走来。
他敛着神色,到了近前便躬身行礼,声音压得极低:“大小姐,老爷回府了,此刻正在园门口,特意让老奴来禀报您一声。”
周明珠闻言,手中的茶盏微微一顿,随即转身望向园门方向。
果不其然,片刻后便见父亲周节身着一身藏青色暗纹官袍,头戴乌纱帽,迈着方步迎面走来。
他身形清瘦,颧骨微高,颌下留着一缕山羊须,平日里总带着几分文人雅士的清高,只是今日眉眼间似凝着一层淡淡的阴云。
走到周明珠面前,周节的目光先扫过庭院里忙碌的仆妇、正摆弄花艺的师傅,又落在满园精心布置的蔷薇花架上,眉头不自觉地微微蹙起,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悦。
“父亲。”周明珠敛衽躬身,恭敬行了一礼,声音温婉依旧,只是那份方才溢于言表的喜悦,因父亲的到来淡了些许。
周节“嗯”了一声,语气平淡,却透着几分显而易见的不赞同。
他抬手拂了拂官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沉声道:“方才在衙门便听闻,你又在府中设宴,还特意邀请了长公主殿下?”
“是,”周明珠抬眸,眼中依旧难掩一丝雀跃,“女儿已收到公主府的回帖。”
周节又“嗯”了一声,只是这一声比先前更显沉闷,神色也愈发复杂。
他背着手,在回廊上缓缓踱了两步,脚下的青石板发出轻微的声响。
半晌,才语气拧巴地开口,像是斟酌了许久:“既是公主殿下赏脸肯来,你便更要谨言慎行。与皇室宗亲相处,本就该恪守本分,更何况长公主这般身份复杂之人,你更要拿捏好分寸,不可过于亲近,免得惹来不必要的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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