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姬同老姚一起带着珍珠的尸体回了棠记酒肆。
酒肆里的客人很多,老姚怕抱着个尸体从正门进去吓到客人们,特地赶着马车去后门。
“开门,老板娘回来了!”
老姚一边抱着珍珠的尸体一边用脚踢门,院中的佣人急忙过来开门。
这日西风呼啸,盖在珍珠上半身的衫子险些被狂刮飞。珍珠除了面容被毁,衣服也曾被撕扯过,前襟破破烂烂松松垮垮露出一大片肌肤。可她的身子已经硬了,棠姬也没办法帮她换衣服,只能跟在老姚身后,死命帮珍珠扯着那块盖身体的布。
佣人打开门看见满身是血的棠姬和老姚,又看着老姚怀中的女尸吓了一跳。
酒肆的佣人中有一部分是跟着棠姬一起从新郑过来的,九年来经历种种,颇见过一些世面。剩下的一批基本上都是老李去宜阳运送精铁的时候新买来的。老李去奴市买人的时候仔细筛选过,基本上都是来自韩国失地,因战乱沦为奴隶的年轻人。
这帮人对韩国的忠诚绝对是有的,但都没怎么见过世面,一看见棠姬和老姚这副模样都被吓坏了。
他们还以为棠姬和老姚是大白天出去执行什么任务了,为了拯救韩国于危亡浴血奋战,生怕被附近的雍国人看到,连忙掩护两人同尸体进了旁边的柴房。
老姚将珍珠的尸体放到柴草上,扭头看着他们煞有介事的模样挥了挥手。
“她是我们从奴市买来的,什么事儿都没有。你们不用紧张,该干嘛干嘛去!”
几个佣人扭头正要走,老姚又揪住一个人嘱咐。
“去交来个胆子大的女奴,来的时候带身干净衣服,再弄点温水和毛巾!”
佣人们扭头看了一眼柴草上的女尸,猜到了老姚的意图,应下差事离开了此处。
棠姬自打回了酒肆之后一直魂不守舍一言不发,只是蹲在珍珠的尸体旁,紧紧握着她的手。
她原本不想将珍珠的尸体放在这柴房中的,可要上酒肆二楼的房间需要从酒肆中绕过去,眼下酒肆中都是人,他们抱着个尸体进去实在是不合适。
他们今天去奴市那边的时候天才刚亮,今日虽然遇到了许多事情,但眼下还不到正午。酒肆最快也得到黄昏的时候才能关门送客,他们眼下竟只能在这柴房中帮珍珠清理尸体。
后厨那边要做饭,烧热水的锅炉一直没有熄过火。很快就有一个年轻女奴抱着一盆热水过来,胳膊上还挂着一身干净的衣服。
“老板娘,东西都齐了!”那女奴快步进门,小跑来到棠姬身边。
毕竟是为女逝者换衣,老姚离开柴房立到了门口。
棠姬原本想帮忙为珍珠净身换衣,可珍珠的尸体仍旧硬邦邦的,她既不能掰断珍珠的骨头,也不能撕烂珍珠的衣服,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帮她把这衣服换下来。
“我去取一把剪刀来!”棠姬说着就要起身出门。
“老板娘,您就在外面等着吧!这种粗活儿我来干就行!”
那女奴熟练地蘸湿毛巾,又将热毛巾敷在珍珠的关节上,不一会儿珍珠的胳膊腿竟然都能够弯折了。
棠姬有些吃惊:“你这是哪里学来的?”
那女奴苦笑一声:“老家那边局势乱,大家日子苦,身边总是死人。当年我娘就是这么为我奶奶处理身后事的,我学会了,后来我爹和我娘的身后事就都是我操办的了。不过我那短命的丈夫没赶上好时候,我还没有来得及帮他处理后事,就已经被人掳走卖进奴市了。”
棠姬沉默了一下,没有再问。
她养父死的时候她才四岁,什么都不懂。后来养母死的时候她甚至不在身边。姬老丈和姬老太是死在乱军之中的,尸体还在战场上无人收殓。
她的那些死掉的同侪旧友,包括高诫在内的韩国暗桩们,哪一个的尸体她也领不到。
多好笑啊,她这样一个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数十年的人,竟然连为死者清理身体收拾遗容都不会。
将来她死了,会不会有人帮她处理好遗体,让她体体面面地下黄泉呢?
那女奴帮珍珠脱掉沾血的衣衫,又用温水帮她清理满是伤痕的脸和身体。
珍珠之前在酒肆的时候跟这些佣人们关系并不算好,因为珍珠不喜欢干活儿成天到晚只爱臭美,女佣们也都很反感她。
这女奴帮珍珠擦脸的时候就认出了她,可眼眸中也没嫌恶之人落难的快意,反而满是兔死狐悲的怜惜。
收拾到一半,那女奴长长叹了一口气。
“奴市的那帮人真是混蛋,这么多年了,还是用这见不得人的手段欺负人!珍珠姑娘生前多么爱美,竟然被他们糟蹋成这样……浑身上下没有几块好皮了。”
说到一半,那女奴的声音甚至带了些哽咽。也不知道她是在怜惜受辱至死的珍珠,还是想起了自己当年在奴市时被欺凌的场景。
棠姬听着也觉心中酸涩。
棠姬不会处理逝者遗体,留在这里帮不上忙,看着这场面心中又难受。
她有些受不了,干脆先离开了柴房。
刚走到柴房门口,棠姬就迎上了急匆匆过来的老李。
老李看着棠姬和老姚衣襟上的鲜血惊了一下,又留意到棠姬失魂落魄的表情,很确定他们一定是遇到了什么要紧的大事。
“你们不是去看……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满身都是血?”
老姚解释道:“是珍珠的血,她死了。”
“珍珠死了?”老李惊住,“她好端端的为什么会死?那张老板不是说要带珍珠回宜阳过好日子的吗?是张老板杀了珍珠吗?”
“珍珠是自杀的。张老板根本就没有把珍珠带回宜阳,他在离开长安城之前就把珍珠送去奴市卖了。奴市的人又想将珍珠转卖回女闾,珍珠不肯,逃跑的路上又被奴市的看守捉住,最后直接抹了脖子。”
老李听着老姚的话低下脑袋,偷瞄了一下棠姬的反应。
珍珠非他所杀,珍珠的死也不是他想要看到的,但一切皆因他为了延期交款鼓动珍珠接近张老板而起,他并非全无责任。
可棠姬只是一脸悲戚地看着柴房的方向发呆,并没有扭头看他一眼。也不知道是没有生他的气,还是气过了头,已懒得再看他一眼。
“对不起。”老李主动致歉,试探棠姬的反应。
棠姬闻声终于回头看了老李一眼,神色颓然。
“对不起珍珠的不止是你,还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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