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回到宫中,皇帝已然坐在榻上等候了。见她回来,便问:“去哪里了?回来这么晚。”
宋湘宁由宫女解下披风,含笑走到他跟前坐下:“方才在芸清阁陪晋贵人说了会话。晋贵人如今身子虽见好,心境却还是消沉,臣妾看她实在可怜,遂替她开解了些时。倒是让皇上在这里久等,是臣妾的不是。”
公西韫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朕近来未得空去看她。晋贵人同你说了什么?”
宋湘宁垂眸道:“晋妹妹同孝昭纯皇后姐妹情深,每每思及娘娘盛年而去,总是要垂泪一番。”
有良久的沉默笼罩在二人身上,寂静间只闻鎏金铜鹤香炉里极轻微的细响。火星烁灭间,映得帝王的脸色晦暗不明。宋湘宁离座下拜,屈膝伏地:“臣妾失言,请皇上责罚。”
这一声微显惊惶的请罪之语将公西韫从失神迷离间拉了回来,见她伏拜在地上,叹道:“你并未失言,是朕恍神了。”他向她伸出手,温然道:“起来罢。”
四目相对间,发觉她脸上有浅浅的银斑,公西韫修眉一蹙,抚上她的脸庞,声和如沐:“是才哭过么?”
宋湘宁眼底微涩,春山颦颦,似乎含着无尽的雨恨云愁,然而她只是婉声道:“臣妾和皇上的心意是一样的。”
窗台下的烛影轻轻摇曳,柔和的烛光淡淡地照在这对璧人身上,氤氲出一室清温。二人相依而坐,像民间一对经年的夫妻,温情脉脉。风动帘影,灯花微结,如星伴月,长夜未央。
公西韫揽住她,抚过其鬓边如缎的青丝,只觉柔温胜玉。“玥儿,你有心了。”
宋湘宁依偎在他的怀中,素罗上捻金线细密的针脚轻柔地掠过她的脸畔,如眼前郎君此刻的温言絮语。他是帝王,也是她的夫君,是要与她相伴一生的人。思及适才同雪信相论的话语,她的眼中忽而有些热意。或许多年后的一日,回望今时之景,会恍然觉罗浮梦醒,可是这一刻的温存却是真切存在的。纵使好景不长,浮生如梦,至少,她拥有过。
“玥儿在想什么?”察觉到怀中人身体恍惚,公西韫出声问。
宋湘宁的声音恍如梦呓般,她呢喃道:“云海尘清,山河影满,桂冷吹香雪。阿韫,玥儿会不会也有那一天?”
公西韫心里一紧,他抱住她的力道更深了几分,声色喑哑:“不会的,不会的。我和你会执手偕老,相伴一生。”
宋湘宁低低地应了一声,又似乎在伤惘地叹息:“阿韫,一辈子是很长,可玥儿陪在阿韫身边的日子,却是过一天少一天了。”
公西韫吻了吻她的眉心,语中尽是笃定:“今生了却,还有来生。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既有缘分天定,虽有山河阻阔,千里如咫,终当并蒂花前,鸾凤和鸣。”
宋湘宁莞尔一笑,浅浅啄了啄他的唇角,在其耳畔低声道:“玥儿只求今生,不想来世。今生有韫郎相伴,已是足矣。相思难表,梦魂无据,惟有归来是。”
公西韫轻轻地回吻她,如窗台下摇曳的烛影,缠绵缱绻;又似晴风煦日,将一切的春光收尽。他温柔的声音如溪涧流泉的低徊宛转,清越盈耳。“天可杳,情难绝。吾心应系双丝网,中有千千结,世世为卿解。”
烛华融融映在宋湘宁的脸上,覆上一层朱色的轻绡,不知是烛华流光,染她桃花满面;又或是腮霞初晕,映得烛光如醉。
“阿韫,其实我们很早就见过了。”她的手慢慢环上他的脖颈,如兰的气息缓缓吐出,隐隐染就一抹旖旎之色。“十二年前,在衢江。”
公西韫的手搭在她如束纨素的柳腰上,指尖微微一怔,喉间滚动了两下,声弦略绷,嗓音有些发涩:“可是朕不记得了。”
宋湘宁的眸中漾开一池春水,笑容浅浅,声轻如雾:“只要臣妾记得就好。”
夜渐渐深了,钟声迢递,自远天深处一声声迤逦而来,与殿中玉漏的微吟交织,清寂之中添了几分悠远。
李常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低低道:“皇上,时候不早了,明日还要上朝呢。”
室中的清欢,于此刻倏尔而罢。公西韫有些无奈地笑了笑:“看罢,朕虽是天子,却也要日日被规矩束着。”
宋湘宁清和一笑:“高处不胜寒,可不就是这样么。皇上有温香暖玉在侧,兴许也能稍稍慰解这清极之寒了。”
公西韫眉宇舒展开来,揉一揉她半軃(duo)的云鬟,唇角微弯:“香和玉都是祛散霜寒之物,只不知眼前这香玉可比那俗物别有一番韵致么?”
宋湘宁含羞敛眉,娇声道:“有没有韵致,玥儿说了不算,皇上说了才算呢。”
公西韫扬一扬眉,不置可否,抬手轻轻刮了一下她的琼腮玉靥:“安置吧。”
长夜将阑,更鼓初歇。云屏半掩,月坠林杪。博山浮岚萦绣堂,星帷桂影宿清光。湘云轻挽月潮生,晓镜微澜碧橱凉。锦帐鹅梨添玉暖,瑶枕鸳绮凝露香。兰辞蕙语晚漏尽,鸾床蝶梦静宵长。
九儿的事很快便得了处置,这日傍晚,小禄子便领了两个宫女走了进来。一个便是前儿遇见的小梅,另一个却有些眼生,瞧着身形清瘦细长,像见过,又不像见过。宋湘宁正要卸了钗环,听得通报便发话让进来。手里的碧玉簪还未放下,却见一个青色宫装的身影闪了进来,跪地便行参拜大礼:“奴婢参见玥昭容娘娘。”
宋湘宁和言道:“快起来。有两年未见了,你倒比先时长了好些。若在外遇着,本宫指不定要认不出了。”
九儿小梅都是泪眼汪汪的,又俯身拜了几拜,方才起来。九儿一时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倒是小梅抹着泪道:“多谢娘娘与瑾妃娘娘出手相救,不然只怕九儿的一条命就要折在长祺宫了。”
九儿犹才好些,闻言眼泪瞬时滚滚地落下来,又要再拜,却早被宋湘宁使了眼色叫宫女们扶着。九儿抽泣了两声,堪堪止住哭声,方道:“娘娘大恩,奴婢实不知如何报答。奴婢不过蝼蚁之身,幸能得天恩伺候娘娘万金之躯,实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如今又得娘娘贵手施救,留下奴婢一条贱命,娘娘的恩典,奴婢便是做牛做马,结草衔环,也定要报答这份天高地厚之恩!”
宋湘宁听了不由一笑,便道:“阿弥陀佛,这有什么了,不过是举手的功夫。古人说,‘仁人救人,非求报也。’更何况真论起来,我不好明着出面,也是托了瑾妃做了这桩事来,最多算个出主意的,也并未实打实真做什么,却实不必这样。也该是你的时运在这,上天有好生之德,不肯叫你再受苦,殊不知是你自个挣的福分呢。只是如今才出了来,风雨尚未过,终要谨慎些不好太出风头。你便先在宜华宫做个内里的奉茶宫女,外头的事一概不必管,平日少些走动,未免叫人拿了作筏子。等时日常了,自然也无人留心你了。”
九儿自然无有不应的,连着小梅一道又是谢了几回恩。才有宫女要带她下去梳洗一番换身衣服,九儿却忽然忸怩起来,低首弄着衣带道:“娘娘,奴婢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恳请娘娘开恩。”
宋湘宁挑眉,笑问:“倒是个什么不情之请?你不妨直说了来。”
九儿声音细细的:“娘娘那会子说,奴婢若来日能分到娘娘宫里伺候,便给奴婢取个名儿。奴婢……”她声音益发低了下去,听不真了。
宋湘宁听她一席话下来,未料到昔日的戏言她竟记得那么清楚,一时忍俊不禁。继而却又有些难过,生了许多心疼之意,心里暗叹了声,面上却愈发柔和,遂道:“《淮南子》有言,‘珠玉在侧,鄙吝之心去矣。’而珠者,至宝也,乃夜光之珍、水月之魄,不若以珠玉无瑕之质取毓秀钟灵之韵,便作‘毓珠’二字,望你以后能怀瑾握瑜,修德养性,可好?”
毓珠喜不自胜,连忙磕头谢恩:“奴婢多谢娘娘赐名,娘娘所望,奴婢必定铭刻五内,昼夜躬行。”
小梅见宋湘宁高兴,也抖一抖胆子,嘻嘻笑道:“今儿承蒙娘娘施恩,奴婢也想沾一沾毓珠姑娘的光,向娘娘讨个赐名的赏儿呢。”
宋湘宁好笑道:“九儿的名儿是宫里浑起的,所以她一直耿耿于怀。难不成你的名儿也有甚么不中意的地方?”
小梅嘟一嘟嘴:“九儿好歹还有个名儿,奴婢却连名儿都没有。这个‘梅’字是奴婢的姓,并不是名。从前在家时爹娘只管奴婢叫‘囡囡’,进宫后也没人留意奴婢有没有名字,干脆以姓代称了。”
宋湘宁略一思忖,支颐浅笑:“也好,你们二人既是一对好姐妹,自然没有厚此薄彼的道理。你既姓梅,倒让我想起有一词曰:‘老去惜花心已懒,爱梅犹绕江村。一枝先破玉溪春。更无花态度,全有雪精神。’正是这‘雪精神’可谓妙哉。梅素性高雅,质如瑶瑰,性如竹筠,不媚不俗,义以持身。词句所言的梅花以冰雪为骨,以溪水为魂,正是它的精神所在。不如便以‘玉溪’作名,为女中君子之风。”
玉溪听了,焉有不喜,连忙拜了又拜谢了恩,喜滋滋地退下了。毓珠亦跟着两个宫女下去易服学礼不提。
雪信服侍宋湘宁卸了晚妆,听她问:“毓珠的事可有人生疑么?”
雪信道:“娘娘放心,瑾妃娘娘行事稳妥,要不会留了把柄叫人拿住。昨儿毓珠在长祺宫外冲撞了瑾妃娘娘,娘娘便佯怒要罚她。兰妃娘娘听了只觉有失颜面,并不肯依。但后来被瑾妃娘娘说了几句,句句在理,她也怕这事传出去又叫皇上不满,遂便折了中,要将毓珠发去宫正司处置。而兰妃心里因恨受了气,只叫毓珠受了罚后不许再回来伺候,省得看见心烦。而宫正司的那群执刑的奴才们早就打点好了,假模假样地打了二十板子,皮也没破一点,小禄子便瞅了时机将人带回来了。此事做得比先时想的还顺些,断不会有人生疑,娘娘只管放心就是。”
宋湘宁听着她缓缓道来,先是松了口气,继而又叹息:“毓珠的事虽了了,但篱落那边却还未尽。自她被罚去浣衣局来,我这心里总有些不大安稳。”
雪信口中宽解:“娘娘别担心,篱落那里也是一早便疏通了关节,断不会叫她受苦。昔日送她去宫正司时小禄子他们并未说是言语间犯了忌讳,只道是在皇上与娘娘跟前做事不当心,手脚莽撞了些。又因使了银子,宫正司的嬷嬷们也未叫她受皮肉之苦,关了两日便送去浣衣局做劳役,依宫规罚了三月。如今已过了两月有余,再过些日子也便回来了。况且依奴婢看,这也未必就是坏事。篱落虽做事爽利周到,却究竟心浮气躁了些。此番叫她去磨磨性子,兴许也是弄拙成巧,因祸得福了呢。”
话说宜华宫里主仆二人絮絮念叨着篱落的境遇,篱落在浣衣局做活时也常念着宜华宫的事,常常留神打听着,每每闻得一切安好,无有不虞,心里也是安心得很。
而正如雪信所说,她到了浣衣局的确是磨了些那爆炭似的性子。但到底长进了多少,却尚未有所见地。但篱落进来时因有尚宫尚仪早先发过话,遂即便是以戴罪之身进了来,也无人敢折辱她,相较一同进来的宫女们不知好了多少。
虽如此,是非也是在所难免,尤其篱落素来是看不惯那些仗势欺人的做作样子,即便没欺凌到她身上,也每常看不惯要站出来掰扯一番。这自然得罪了不少人。同时,宫里耳聪目明者大有人在,很快便有那好事者打听到了篱落先前的身份,原是玥昭容娘娘身边伺候的大宫女,也隐隐知道这位祖宗役满了还是要回去的,同其他人简直云泥之别。遂更不敢起小觑之心,虽在争执时受气,也是能忍则忍,敢怒不敢言罢了,只一心盼着这位明镜高悬的姑奶奶趁早走了,方才落得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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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棂:装饰华美的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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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軃:形容头发半垂半掩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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