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的风追着衣角跑。
凌栖迟脚下枯枝败叶被灵力震成齑粉，人如离弦箭矢般在古木间隙中穿行。闻厌剑气却已自然流转，将身后可能追踪而来的气息搅得支离破碎。
两人一口气奔出十余里，直到那股如跗骨之蛆的惊悚感渐渐淡去，才在一处乱石堆后停下。
凌栖迟背靠冷硬的岩石，胸口起伏，额角渗出细密的汗。不是累，是后怕。
“那是什么东西？”她压低声音问，眼神还警惕地扫向来路。
闻厌闭目凝神片刻，摇了摇头:“气息诡异，非妖非魔，亦非鬼物。恶意纯粹如实质，却无生灵应有的魂火波动。”
“死物？”凌栖迟皱眉。
“不像。”闻厌睁开眼，眸中有一丝罕见的凝重，“更像……某种情绪的凝聚体。”
情绪的凝聚体？
凌栖迟心头一跳，下意识摸向腰间储物袋——里头还装着刚挖出来的几十块欢喜石。这些石头生于欢喜泉底，常年浸润在泉水散发的“欢喜”情绪中，算不算也是一种情绪凝聚？
她取出一块鸡蛋大小的石头握在掌心。石头温润，七彩流光在月色下静静流转，握久了，心头竟真的泛起一丝浅淡的、毫无来由的愉悦感。
“如果欢喜泉能产出‘欢喜石’，那七情谷其他地方……”她看向闻厌，“会不会也有‘哀伤石’、‘愤怒石’？甚至……”
甚至那些失踪的修士，会不会也成了某种情绪的“养料”？
这个念头让她脊背发凉。
闻厌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那几张拼凑的地图，指尖点在东北角那三道波纹标记上。
“去此处。”他声音平静，“若七情谷真有蹊跷，核心当在此。”
凌栖迟盯着那标记，忽然问:“你说，武烈、林家兄妹那些人，是真的只为悬赏而来，还是……也被什么东西影响了？”
闻厌动作一顿。
白日里武烈恩将仇报时的贪婪，林家兄妹下手时的狠绝，的确有些超出寻常。修仙界杀人夺宝不稀奇，但那几人的行径，总透着一股急迫的、近乎癫狂的意味。
“有可能。”他收起地图，“七情谷情绪灵气混杂，久居此地，心性易变。悬赏只是引子。”
凌栖迟深吸口气，压下心头杂念。她掂了掂手中欢喜石，忽然灵机一动，从储物戒里翻出几样材料——一小截宁神木，几缕清心草的纤维，还有半块空白玉牌。
“帮我护法，一刻钟。”她盘膝坐下，指尖丹火跳跃。
闻厌没有多问，持剑转身，面向来路。
凌栖迟将欢喜石置于掌心，丹火温柔包裹，却不是要炼化它，而是以火为引，小心翼翼地将石头内蕴的那一丝精纯“欢喜”意念剥离出来。这过程极耗心神，需将火焰控制得如发丝般精细，稍有不慎便会毁了石头，或让情绪失控反噬。
她额头渗出冷汗，眼中却亮得惊人。
一炷香后，那块鸡蛋大的欢喜石光泽黯淡了几分，而凌栖迟掌中，多了一枚拇指大小、晶莹剔透的淡粉色晶珠。珠子内部似有云霞流转，握在手中，便觉心头尘埃扫去，烦闷尽消。
“成了！”她长舒一口气，将晶珠穿绳系好，挂在自己脖子上，又依法炮制，给闻厌也做了一枚稍大些的，“戴着。虽不能完全抵御情绪侵染，好歹能稳一稳心神。”
闻厌接过晶珠，入手温润，那股清透的欢喜之意顺着手臂经脉流淌，竟让他紧绷了一夜的剑心都松缓了三分。他看了凌栖迟一眼，没说话，只将珠子贴身收好。
“走吧。”凌栖迟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尘土，“趁天还没亮。”
两人重新上路，这次不再疾奔，而是收敛气息，在林间潜行。有了欢喜珠镇守心神，四周弥漫的杂乱情绪灵气果然影响大减，连带着五感都清明了几分。
地图上的波纹标记在东北方约三十里处。七情谷地势复杂，夜间雾气浓重，两人走了近一个时辰，才逐渐接近目标区域。
越是靠近，周遭环境越是诡异。
树木开始扭曲，枝干虬结如痛苦挣扎的手臂。地面上出现大片暗红色的苔藓，踩上去湿滑黏腻，像凝结的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腥气，闻久了让人头晕目眩。
“是‘泣血苔’。”闻厌低声道，“只生长在极哀恸或怨恨之地。”
凌栖迟心头一沉，握紧了怀中欢喜珠。
穿过最后一片扭曲的林子，眼前豁然开朗——却不是什么好景象。
那是一片凹陷的谷地，方圆百余丈，寸草不生。地面是暗沉近黑的泥土，布满龟裂的纹路。谷地中央，有一座歪斜的石碑，碑身斑驳，刻着的文字早已风化难辨。石碑周围，散落着十几具骸骨。
有人类的，也有妖兽的。骸骨姿态各异，有的蜷缩如婴孩，有的跪地仰天，有的双手掐着自己脖颈。共同点是——所有骸骨上，都缠满了暗红色的、仿佛血管般的藤蔓。
那些藤蔓从地底钻出，缠绕着白骨，有些甚至刺入骨骼内部，像是还在从死者身上汲取着什么。
而谷地上空，飘荡着一层薄薄的、不断变幻颜色的雾气。时而灰暗如绝望，时而赤红如暴怒，时而幽蓝如哀伤。
“七情……渊。”闻厌缓缓吐出三个字。
凌栖迟只觉得手中地图那三道波纹标记烫得灼人。她终于明白那波纹代表什么了——不是水，是情绪，是这片土地上汹涌沸腾、几乎化为实质的七情洪流！
就在两人震惊之际，谷地中央那座歪斜的石碑，忽然微微震动了一下。
“咔嚓。”
极其轻微的碎裂声。
石碑表面，一道新的裂纹蔓延开来。
紧接着，谷地上空那层彩色雾气开始疯狂旋转，朝着石碑汇聚！雾气中传出无数模糊的嘶吼、哭泣、狂笑、咒骂……混杂成令人头皮发麻的噪音。
“退！”闻厌一把拉住凌栖迟手腕，身形暴退！
但已经晚了。
石碑上的裂纹骤然扩大，一道浓郁的、漆黑的影子从碑中冲天而起！
那影子起初只是一团扭曲的黑雾，升到半空后迅速拉伸、变形，渐渐凝实——赫然是个人形！
一个由纯粹恶意、怨恨、痛苦凝聚而成，高约三丈，通体漆黑，只在眼眶位置燃烧着两簇猩红火焰的……怪物。
它悬在半空，缓缓转头，“看”向了凌栖迟二人所在的方向。
“嗬……”
沙哑的、仿佛砂纸摩擦的声音，直接响在两人脑海。
凌栖迟浑身汗毛倒竖——这玩意儿的气息，和欢喜泉边那个黑影一模一样！不，比那个更凝实，更恐怖！
“是‘情孽’。”闻厌的声音冷得像冰，“极端情绪汇聚之地，经年累月，孕育出的邪物。以生灵情绪为食，尤喜痛苦与绝望。”
他话音刚落，那黑色人形怪物动了。
没有呼啸，没有破空声，它就那样悄无声息地“滑”了过来，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一只完全由阴影构成、边缘却锋利如刀的巨爪，当头抓下！
“铮——！”
闻厌的剑终于出鞘。
清冽剑光撕裂夜色，与那只阴影巨爪狠狠撞在一起！
没有金铁交击的巨响，只有一种令人牙酸的、仿佛指甲刮过骨头的摩擦声。剑光竟被那阴影生生抵住，寸进不得！
闻厌闷哼一声，虎口崩裂，鲜血顺着剑柄淌下。他眼中厉色一闪，周身剑气轰然爆发，硬生生将巨爪震开半步，自己却借力倒飞，一把揽住凌栖迟的腰，向着来路急退！
“打不过！”他语速极快，“此物无实体，寻常攻击无效。需以特殊手段破其核心！”
“什么手段？！”凌栖迟急问。
“至纯至烈的情绪，或可冲击其结构！比如——”
他话音未落，身后阴影已再度追至！这一次，那怪物张开了“嘴”——一个不断旋转的漆黑漩涡，恐怖的吸力从中传来，不仅牵扯肉身，更直拽神魂！
凌栖迟只觉得脑中无数负面情绪翻涌上来——被信任之人背叛的愤怒，对前路未知的恐惧，对自身弱小的不甘……种种杂念几乎要将她淹没！
怀中欢喜珠散发出温热光芒，勉强护住灵台一线清明。她咬紧牙关，忽然福至心灵，反手从储物袋中抓出一大把刚挖的欢喜石，看也不看，朝着那漆黑漩涡狠狠砸了过去！
“请你吃点儿高兴的！”
七彩流光的石头没入漩涡。
寂静了一瞬。
下一刻——
“嗷——！！！”
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啸，从怪物口中爆发！
那漆黑漩涡剧烈颤抖，边缘竟开始泛起不稳定的七彩涟漪！怪物整个身躯都扭曲起来，猩红火焰疯狂跳动，仿佛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有效！”凌栖迟眼睛一亮，又抓出一把石头砸过去！
闻厌抓住机会，剑势再起！这一次，剑光之中竟隐隐带了某种斩断尘缘、破灭妄念的决绝道意，趁着怪物混乱之际，一剑刺向它眼眶中那两簇猩红火焰！
“噗嗤！”
仿佛刺破了装满污血的皮囊。
猩红火焰应声熄灭！怪物发出最后一声不甘的咆哮，整个阴影身躯轰然炸开，化作漫天黑气，被谷地上空旋转的彩色雾气迅速吸收、稀释，最终消散无踪。
只留下几缕精纯的、暗沉如墨的情绪结晶，“叮叮当当”掉落在龟裂的地面上。
凌栖迟腿一软，差点坐倒在地，被闻厌伸手扶住。两人都是脸色苍白，气息紊乱。
“这东西……算是死了？”凌栖迟喘着气问。
“暂灭。”闻厌收剑回鞘，看着地上那几颗暗沉结晶，“情孽无生死，只要此地情绪不散，迟早会再生。”
他弯腰捡起一颗结晶，入手冰冷沉重，内部仿佛有无数张痛苦面孔在挣扎。
“这是‘怨憎结晶’。”他递给凌栖迟，“情孽核心所化，炼器或制符的稀有材料，但煞气极重，需小心处置。”
凌栖迟接过结晶，触手的瞬间，无数怨恨、嫉妒、暴怒的意念冲入脑海，她忙将其收入特制的封灵玉盒，才松了口气。
两人不敢多留，迅速退出这片谷地。直到重新回到相对正常的林间，才停下调息。
天色将明未明，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
凌栖迟握着那盒怨憎结晶，又摸了摸怀中剩余的欢喜石，忽然道:“七情谷这地方，像个巨大的情绪熔炉。欢喜泉产欢喜石，这七情渊生情孽……那其他地方呢？地图上那些没标记的空白处，又藏着什么？”
闻厌沉默片刻，道:“或许，有人故意引修士来此。”
凌栖迟心头一跳。
“以宝物为饵，诱人前来。修士争夺、厮杀、恐惧、贪婪……种种情绪，便成了这熔炉的燃料。”闻厌看向她，“失踪之人，未必身死，或许……”
“或许成了情绪的一部分？”凌栖迟接话，背后冷汗涔涔。
若真是如此，那这七情谷，就是个精心布置的、以修士为食的陷阱！
“需尽快离开。”闻厌站起身，“但谷中必有监视者。白日行动，易暴露。”
凌栖迟点头，正要说什么，怀中那枚欢喜珠忽然微微一烫。
她一愣，取出珠子，只见原本晶莹剔透的淡粉色晶珠内部，竟浮现出一行极细微的、仿佛天然纹路般的字迹——
“欲破迷局，往生门去。”
字迹一闪而逝。
凌栖迟与闻厌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
这珠子……怎么会突然显现字迹？
除非……
凌栖迟猛地抬头，看向东方将明的天空。
除非这七情谷中，除了那暗中布局的“监视者”，还有另一股势力——一股同样在暗中观察，甚至……在暗中相助的力量。
直播间内，弹幕罕见地沉寂了一瞬。
随即，一条条信息刷过:
“生门……啧，有意思。”
“看来这潭水，比老夫想的还浑。”
“小丫头，信与不信，在你一念之间。”
“不过嘛，总比待在这儿喂情孽强。”
“去瞧瞧？”
凌栖迟握紧欢喜珠，深吸口气。
“走。”她对闻厌道，“去找‘生门’。”
晨光刺破雾气，落在两人身上。
前方的路，依旧笼罩在七情谷的重重迷雾之中。
但至少，有了个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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