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的旨意，如同一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入夜时分的听雪轩内，激起了层层涟漪。
当值的小太监一路小跑着进来通传，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喜悦：“主子！大喜！皇上……皇上正摆驾过来，说要与您共用晚膳！”
殿内伺候的宫人们瞬间爆发出了一阵极低的欢呼，个个喜上眉梢。陆容华自报喜后，首次得皇上亲临探望，这份殊荣，足以让整个听雪轩都跟着扬眉吐气。
陆婉凝正坐在窗边，就着灯火，读着一卷佛经。听到通传，她翻动书页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缓缓抬起头。
“知道了。”她的声音，依旧是那般清冷，听不出太多的情绪。
她站起身，对着镜子，由着宫女为自己稍作整理。镜中的女子，容色清丽，眉目如画，只是那双素来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却藏着一丝无人能懂的疏离。她对着镜子，扯出一个温婉得体的笑容，只是那笑意，却始终未曾抵达眼底。
她知道，他不是来看她的。他要看的，是她腹中这个孩子。
当贺凌渊的龙辇在听雪轩前稳稳停下时，陆婉凝早已带着一众宫人，恭候在殿外。
“嫔妾参见皇上。”她盈盈一拜，礼数周全。
贺凌渊快走几步，亲自将她扶了起来，眉头微蹙：“夜里风凉，你如今是双身子的人，何苦还出来吹风？往后不必行这些虚礼了。”
“谢皇上体恤。”陆婉凝顺势起身，声音柔和，“能迎圣驾，是嫔妾的福分。”
两人并肩入殿，宫人们流水似的捧上早已备好的晚膳。贺凌渊并未急着用膳，而是拉着她在榻上坐下，目光落在她那依旧平坦的小腹上，声音不自觉地放缓了许多。
“近来身子可还好？有没有哪里不适？胃口如何？”他问的，都是些再寻常不过的、关心孕妇的话题。
“回皇上的话，都好。”陆婉-凝一一答着，声音平淡得像是在背书，“太医每日都会来请脉，饮食上，皇后娘娘也都着人关照着，嫔妾不敢有半分疏忽。”
“嗯，那就好。”贺凌渊点了点头，“你性子沉稳，朕是放心的。只是这头胎，万事都要小心。若有何不适，或是有什么想吃的，只管开口，不必拘束。”
“是，嫔妾记下了。”
一番对话，平淡如水，充满了君王对怀有龙裔的妃嫔应有的关怀，却少了些许男女间的情意。
用过晚膳，贺凌渊又坐着与她说了几句关于胎教的话，眼看时辰不早，便起身准备离开。
“夜深了，你早些歇着吧。朕回养心殿了。”
“是，嫔妾恭送皇上。”
陆婉凝将他送到殿外，看着那顶明黄的龙辇缓缓远去，消失在夜色之中。她脸上的那份温婉得体的笑容，也随之缓缓敛去，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她没有立刻回殿，而是抬头，看向了夜空中那轮皎洁的明月。
“主子，夜深了，仔细着凉。”她从家里带来的贴身婢女知秋，上前为她披上了一件披风。
陆婉凝看着那轮明月，许久，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知秋看着自家主子那落寞的侧影，心中一疼，忍不住低声道：“主子，有些事……该忘了。”
有些事，又如何能忘呢？
那一年，她还不是宫里的陆嫔，只是文华殿大学士府里，那个娴静少言的嫡长孙女，陆婉凝。
她的院子里，也有一架开得极盛的紫藤萝。每到暮春时节，她总会坐在那架紫藤萝下，听着邻家那个青梅竹马的少年，为她吹奏那支早已烂熟于心的《关山月》。
少年是承恩公府的嫡次子，名唤徐晋元。他爱穿一身月白色的长衫，眉目俊朗，性情温和，是整个京城里，唯一能让她冰冷的心，感到温暖的人。
他们一同长大，早已两心相许。他曾对她说：“婉凝，等我中了举，便立刻上你家提亲。到那时，我便为你吹一辈子的《关山月》。”
那时的她，信了。
可她忘了，她姓陆。她的祖父，是权倾朝野的文华殿大学士。可她的父亲和叔伯，却一个个都是扶不起的阿斗，沉迷于风花雪月，不思进取。偌大的陆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全靠祖父一人苦苦支撑。
终于，在她及笄那年，祖父将她叫到了书房。
“凝儿，”那位在朝堂上一言九鼎的老人，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岁，“是祖父……对不住你。”
他告诉她，陆家看着风光，实则早已是风雨飘摇。朝中政敌环伺，家中子弟不争，一旦他倒下，整个陆家，便会瞬间倾覆。唯一的出路，便是在宫中，寻一个靠山。
“你，是陆家唯一的希望。”
她还记得，那一日，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静静地听着。待祖父说完，她只问了一句：“若是我不愿呢？”
祖父看着她，老泪纵横：“那便是……满门倾颓。”
她最终，还是亲手折断了那支属于她的《关山月》。
入宫前一夜，徐晋元冒着风险，翻墙进了她的院子。他拉着她的手，眼中满是痛楚与不舍：“婉凝，我带你走！我们去江南，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她看着他那双急切而真诚的眼睛，心中剧痛，却只是缓缓地、坚定地抽回了自己的手，摇了摇头。
“晋元哥哥，”她轻声道，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你可知，抗旨不遵，是什么罪名？”
徐晋元一愣：“我……”
“是满门抄斩的大罪。”她替他说了下去，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丝绝望的凉意，“不仅是我陆家，还有你承恩公府，都会被牵连。我们不能那么自私，为了我们两个人，让两家上百口人为我们陪葬。”
她看着他瞬间煞白的脸，一字一顿地道：“忘了我吧。”
如今，她终于怀上了龙裔，为陆家，挣来了一份天大的荣耀。可为何，她的心，却像是被那晚的月色，冻成了一块再也捂不热的寒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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