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内的灯光，冰冷而持久地照射着，仿佛要将时间也凝固住。赵安邦依旧是那副泥塑木雕般的模样，面对审讯人员时而政策攻心、时而证据敲打的轮番上阵，他只是垂着眼皮，偶尔端起茶杯抿一口水，对关键问题始终保持缄默。他的沉默，并非无知无畏，而是一种经过精密计算的、带着绝望气息的防御姿态。他似乎很清楚，开口的后果可能比现在更严重。
与之相比，杨某的审讯室则是另一番景象。在律师到场后，他更加有恃无恐，言语间充满了挑衅与暗示。
“我说了，我只是个生意人，和赵副省长？那是正常的工作往来，领导关心企业发展嘛。”
“至于你们说的那些钱，海外投资而已，怎么，现在不允许民营企业走向国际了？”
“‘灯塔’？呵呵，我说了多少次，我不知道什么‘灯塔’。不过，我劝你们做事留一线，有些领域，水深得很，不是你们这个级别能碰的。”他甚至故意模糊地提到了某个声名显赫、以能量巨大着称的京城元老子弟的名字，虽然只是“偶然听闻”、“仰慕已久”的擦边球，但其用意不言自明——他在构筑一道更高、更令人忌惮的防火墙。
王铁山隔着单向玻璃，看着杨某那副嘴脸，拳头暗暗握紧。他知道，这是对手惯用的伎俩，用模糊的“背景”和“能量”来制造心理压力，干扰调查方向。但理智告诉他，越是如此，越需要冷静和扎实的证据。
外围的调查取得了突破，却也陷入了更深的迷雾。
针对赵安邦亲属的调查发现了重大线索。其女儿和儿子在海外多个银行开设的账户，近五年来有数笔来自离岸公司的、单笔金额不算巨大但累计起来十分可观的钱款流入。这些离岸公司的结构极其复杂，层层嵌套，最终的实际控制人隐匿在法律的盲区之中。虽然目前还没有直接证据证明这些钱与永固公司或“灯塔”有关，但时间点和金额的巨大差异，都强烈指向这是赵安邦受贿或利益输送的赃款。
“赵安邦的沉默，很可能就是为了保护这些海外的子女和资产。”王铁山向沈青云分析道，“他清楚，一旦开口，这些钱很可能被追缴，他的子女也可能面临法律后果。”
沈青云指示：“将这些证据巧妙地、逐步地向赵安邦透露，击溃他保护家人的心理防线。同时，通过国际司法协作渠道，尝试追踪这些离案公司和资金流向，但这会很难，需要时间。”
另一方面，对杨某审讯中提及的那个京城元老子弟的初步摸底，却让王铁山感到了无形的压力。调查员刚接触到与“吴公子”相关的几个外围人物，对方的警觉性就极高，谈话滴水不漏，并且很快，某种“关切”就通过非正式渠道传递了过来——有背景深厚的朋友委婉地提醒王铁山，“办案要讲证据，不要被犯罪分子胡乱攀咬误导，影响了社会稳定和大局”。
这种“提醒”本身，就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威慑。王铁山明白，他们触碰到的，可能真的是一条深水区的大鱼，或者说，至少是一个连杨某都试图借用来保护自己的“虎皮”。
就在沈青云和王铁山在高层迷宫中艰难穿行时，周为民在基层，也迎来了新的挑战。
永固公司倒台，其负责的重建项目由市里临时组建的国企平台接管。北街的拆迁补偿工作，在周为民和新的工作班子努力下，终于走上了正轨，大部分住户签署了协议，拆迁工作得以启动。看着轰鸣的挖掘机这次是在合规合法、居民认可的情况下作业，周为民感到一丝欣慰，手臂上的伤似乎也不那么疼了。
然而，旧的麻烦解决，新的问题立刻涌现。
永固公司留下的烂摊子远不止北街。其在城西区承接的另一个安置房项目“馨安家园”，因为资金链断裂，已处于半停工状态，建筑材料堆积如山，工人工钱被拖欠，数百户等待入住的受灾群众情绪激动，几次围堵项目部。
周为民临危受命，被区里点名参与“馨安家园”项目的维稳和协调工作。他面对的，是更加直接、更加尖锐的民生诉求。
“周书记，我们相信你！可这房子什么时候能盖好啊？总不能让我们一直住帐篷吧！”
“永固公司黑了心肝，可政府不能不管我们啊！”
“工钱！我们要工钱！家里老婆孩子还等着米下锅呢！”
周为民穿梭在情绪激动的人群中，一遍遍解释，承诺，协调住建部门、劳动监察部门、新的承接企业，忙得脚不沾地。他体会到，铲除一个腐败分子或许能大快人心，但修复被破坏的民生信任、解决遗留的具体问题，则需要付出更加琐碎、更加艰辛的努力。这让他对沈青云正在进行的、针对更深层黑手的斗争，有了更切身的理解——不把那些蛀虫彻底清除，不打破那些阻碍发展的无形壁垒，基层的工作就永远像是西西弗斯推石上山，解决一个旧问题，又冒出一个新问题。
省政法委书记办公室。
沈青云综合了王铁山和周为民两边反馈的信息，面色凝重。赵安邦沉默背后的家族利益链，杨某嚣张倚仗的模糊背景，以及基层周为民所面对的、由腐败直接衍生出的民生困境……这一切都清晰地表明，案件远未到结束的时候。
“铁山同志，”沈青云指示道，“赵安邦子女海外资产的线索，要作为重点突破口，国内国外联动，给他施加压力。对于杨某提到的那个‘吴公子’，调查要更加讲究策略，从商业往来、社会关系等合法合规的渠道进行外围了解，不授人以柄，但要弄清楚，杨某究竟是在虚张声势，还是真的与对方存在某种我们尚未掌握的关联。”
他走到窗边，望着楼下。省委大院门口，偶尔有上访群众的身影，虽然被妥善引导，但那也代表着沉甸甸的民意。
“我们的斗争，不仅仅是为了抓几个人，破几个案。”沈青云像是在对王铁山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是为了铲除滋生腐败和犯罪的土壤，是为了让周为民那样的基层干部，能够没有后顾之忧地去为群众服务，是为了让‘馨安家园’的百姓，能早日住进属于自己的房子。”
他转过身，目光坚定：“所以，无论这水有多深，墙有多厚，我们都必须坚持下去。通知下去，下一步，深挖彻查，既要巩固现有战果，更要敢于触及那些‘敏感’区域。但要记住，一切以法律为准绳，以证据为依托。”
王铁山肃然领命。他知道，接下来的调查，将更加考验智慧、勇气和定力。水面下的冰山，正显露出更加庞大和危险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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