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黄昏,龙王庙。
荒丘上的荒草又长高了三寸,在晚风中起伏如浪。残破的庙宇静静矗立在暮色中,半边屋顶坍塌得更厉害了,朽坏的梁柱斜斜地指向天空,像垂死之人伸出的手臂。
陆小凤到得很早。
他独自一人走上荒丘,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杂草丛生的小径上。他没有带花满楼,也没有告诉西门吹雪。有些路,必须一个人走;有些事,必须一个人面对。
尤其是当你知道对手的心魔,就是你的梦境时。
龙王庙前的空地上,秦无极已经到了。
他依然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衫,腰间悬着乌木刀鞘的直刀。夕阳从他身后照来,给他的身影镶上一道金边,但他整个人却仿佛在阴影里——不是光线的阴影,而是一种存在感的阴影,像是他刻意将自己从这个世界中剥离出来。
“你很准时。”秦无极说。他的声音依然平淡,但陆小凤听出了一丝不同——不是情绪,而是一种……期待。就像猎手期待猎物,也像朝圣者期待圣地。
“我一向准时。”陆小凤走到空地中央,距离秦无极三丈处停下,“尤其是和高手约战的时候。”
秦无极点了点头,手按上刀柄。
这个动作陆小凤已经见过一次,在七日前,也是在这里。但这一次,感觉完全不同。上一次的秦无极像一块石头,冰冷,稳定,没有波澜。这一次,陆小凤能感觉到他刀鞘中的刀在“呼吸”——不是字面意义上的呼吸,而是一种韵律,一种脉动,像心脏跳动,像潮汐起伏。
“第二刀。”秦无极说,“比第一刀快。”
“多快?”陆小凤问。
“快到你看见时,刀已收回。”
陆小凤笑了,四道眉毛扬了起来:“那我倒要看看,是你的刀快,还是我的指快。”
他没有摆出架势,只是站在那里,双手自然垂在身侧。但秦无极知道,这是陆小凤最危险的姿态——没有预兆,没有倾向,全身都是破绽,也全身都不是破绽。
夕阳又下沉了一分。
荒丘下的金陵城亮起了点点灯火,像散落的星辰。远处有归鸟啼鸣,一声,两声,渐渐远去。风停了,草不动了,连时间都仿佛凝固了。
然后秦无极动了。
不是突然的动作,而是一种……转变。就像冰融化成水,就像水蒸发成气,他从“静”转为了“动”,过程自然得没有一丝勉强。
刀出鞘。
这一次,陆小凤看见了刀。
不是完整的刀身,而是一道痕迹——一道划破空气的痕迹,从秦无极腰间延伸出来,像画笔在画布上划过,留下一条笔直的线。线的颜色很奇怪,不是金属的反光,也不是刀锋的寒芒,而是一种……虚无。就像把现实撕开一道口子,露出后面的空白。
线延伸向陆小凤,速度不快,但陆小凤发现自己无法躲避。
不是刀太快,是他的身体“拒绝”躲避。就像人不会躲避阳光,不会躲避空气,不会躲避理所当然存在的东西——这一刀就是“理所当然”,躲开它,就像否认太阳从东边升起。
灵犀一指出手。
陆小凤的右手化作两道残影,食指和中指并拢,夹向那道“线”的中段——不是夹刀锋,是夹刀的“存在”,夹刀的“意”。
他夹住了。
指尖传来冰凉坚硬的触感,是金属,是刀锋。但下一刻,那触感消失了,像冰块在掌心融化,只剩下一丝凉意。
而陆小凤的鬓角,一缕头发无声飘落。
不是被切断,是自然脱落——每一根头发都在根部整齐断开,发梢还保持着原来的形状,像被最精密的仪器修剪过。
秦无极已经收刀。
刀还在鞘中,仿佛从未出过。
“第一刀。”他说,“斩‘过去’。”
陆小凤摸了摸鬓角,那里光滑平整,没有伤口,没有痛感,只有一丝凉意,像被春风拂过。他看着地上那缕头发,在夕阳下泛着淡淡的褐色光泽。
“这就是‘快’?”他问。
“不是快。”秦无极摇头,“是‘先’。刀先于你的意识,先于你的动作,先于你‘想’要躲避的念头。当你看见时,它已经完成了。”
陆小凤明白了。
这不是速度的较量,是境界的碾压。秦无极的刀已经超越了“形”,达到了“意”的层次。刀出时,意先至;意至时,事已成。
“第二刀呢?”他问。
秦无极没有回答。
他的手又按上了刀柄,但这一次,姿势变了——不是准备出刀,而是……犹豫。他的手指在刀柄上轻轻摩挲,像在抚摸爱人的脸颊,温柔,眷恋,却带着一丝痛苦。
陆小凤敏锐地察觉到了变化。
秦无极的呼吸乱了。
虽然只是极细微的变化,但确实乱了——从之前那种与心跳完全同步的完美韵律,变成了一种……挣扎。就像平静的湖面投入了石子,涟漪虽然小,但确实存在。
“你在想什么?”陆小凤问。
秦无极抬起头,看向他。那双永远平静如深潭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波澜——不是情绪的波澜,而是记忆的涟漪,像沉睡的湖底被什么东西搅动了。
“我在想……”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被风吹散,“二十年前,是不是也有这样一场比试。是不是也有人站在这里,接我的刀。”
“谁?”陆小凤的心跳加快了。
秦无极没有回答。
他的手握紧了刀柄,指节发白。刀鞘中的刀开始震颤,不是之前那种有规律的脉动,而是一种混乱的、痛苦的震颤,像受伤的野兽在低吼。
然后他出刀了。
不是斩向陆小凤。
刀锋在空中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不是直线,不是曲线,而是一种……回溯。就像时间倒流,就像记忆重现,刀锋沿着某种既定的轨迹,斩向龙王庙那尊破损的龙王石像。
不是劈砍,是“触摸”。
刀锋轻轻触及石像的胸口,没有声音,没有火星,就像手指触摸水面,只留下一圈圈涟漪。
然后石像轰然倒塌。
不是被劈碎,是自然崩塌——就像一座沙堡被潮水冲垮,石头一块块剥落,尘土飞扬,在夕阳下形成一团金色的烟尘。
烟尘中,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陆小凤的眼睛瞪大了。
石像内部,不是实心的,而是空心的。空腔里,盘坐着一具骸骨。
骸骨保存得很完整,骨骼洁白,在暮色中泛着淡淡的光泽。它呈打坐姿势,双手放在膝上,掌心向上,像是在冥想,又像是在等待。
膝上横着一把刀。
一把和秦无极腰间一模一样的刀——直身,无弧,乌木刀鞘,没有任何装饰。唯一的不同是,这把刀的刀鞘上,刻着一个字。
一个“情”字。
秦无极的手开始颤抖。
他手中的刀也开始颤抖,刀鞘与刀身摩擦,发出细微的、痛苦的呻吟。两把刀——他手中的刀,和骸骨膝上的刀——同时震颤,频率相同,像两颗心脏在同步跳动。
“哥……哥……”
秦无极的声音第一次有了波澜。
不是情绪,是记忆——被尘封了二十年的记忆,像决堤的洪水,冲破了他精神修为筑起的高墙,汹涌而出。
他踉跄着向前走了两步,又停下,像是不敢靠近,又像是无法远离。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具骸骨,瞳孔收缩,又放大,再收缩,像在辨认,像在确认,像在……回忆。
骸骨的怀中,有什么东西滑落。
是一卷羊皮,已经泛黄,边缘破损,但还能看出原本的质地。羊皮展开,上面用朱砂写着字,字迹工整,笔画有力,像用刀刻上去的。
陆小凤眼尖,看到了开头的几行:
“无极非无,有极非有。双生同心,刀意不朽。一体二魂,共承刀宗。兄为忘情,弟为无极,实则一人,实则二人……”
后面的字被灰尘遮盖,看不清楚。但就这几行,已经足够震撼。
秦无极颤抖着伸出手,想去捡那卷羊皮。但他的手指刚碰到羊皮,就像触电般缩了回来——不是真的有电,是记忆的电,是过去的电,是二十年前那一夜的所有画面、所有声音、所有感觉,同时涌入他的脑海。
“啊——!”
他抱头痛呼。
那声音不像人类的惨叫,像野兽的哀嚎,像灵魂被撕裂的痛苦。他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头,指甲陷进头皮,渗出血丝。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像风中残叶,像水中浮萍。
刀从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但刀没有静止。它在地上震颤,越来越剧烈,刀鞘与地面碰撞,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像垂死之人的最后挣扎。
陆小凤想上前,但刚迈出一步,就听见一个声音从暗处传来:
“别过去。”
是苏晚晴。
她从庙宇的阴影里走出来,脸上满是泪痕,眼睛红肿,显然已经哭了很久。她走到秦无极身边,想扶他,却又不敢碰他,手停在半空,微微颤抖。
“他要醒了。”她看着陆小凤,泪如雨下,“所有的记忆,所有的过去,所有的……真相。”
“什么真相?”陆小凤问,但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苏晚晴没有直接回答。她走到那具骸骨前,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然后她拿起那卷羊皮,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开始念:
“余秦忘情,亦秦无极。刀宗第七代传人,一体双魂,自幼同修。师言此乃天赐,亦为天谴。双魂共体,刀意倍长,然心魔亦倍之。二十年前,为破‘门’之禁制,强修‘双极归一’之术,致走火入魔。弟之魂为魔所侵,欲屠戮苍生;兄之魂以毕生修为,将魔念引入己身,自封于此。石像为牢,骸骨为锁,封魔二十载。今若见此文,当知魔念已散,弟魂已清。然一体双魂终难久存,或融,或分,或……灭。刀宗绝矣,勿念勿寻。唯愿后世,莫开‘门’,莫修‘双极’。”
她念得很慢,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在寂静的荒丘上回荡。
秦无极的颤抖渐渐平息。
他抬起头,脸上满是泪水——不是悲伤的泪,是记忆的泪,是二十年来第一次真正“存在”的证明。他看着那具骸骨,又看看苏晚晴手中的羊皮,再看看自己颤抖的双手。
“一体……双魂……”他喃喃重复,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兄为忘情……弟为无极……实则一人……实则二人……”
“你想起来了?”苏晚晴轻声问。
秦无极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不是想起来……是回来了。”他说,“二十年前,哥哥将魔念引走时,我的记忆也被封存了大部分。我只记得要找一个人,一个叫秦忘情的人,却不知道……他就是我,我也是他。”
他站起身,踉跄着走到骸骨前,跪下,伸出手,轻轻抚摸那把刻着“情”字的刀。
刀在他触碰的瞬间,发出了一声清鸣。
不是痛苦的呻吟,是欢喜的鸣叫,像久别重逢的故人,像失而复得的宝物。
“这二十年……”秦无极的声音哽咽了,“我一直以为自己在找哥哥,却不知道,我是在找自己失去的那一半。哥哥用他的身体封印了魔念,也用他的记忆封印了我的记忆。我成了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一把没有历史的刀。”
他抬起头,看向陆小凤,眼中终于有了人的情感——痛苦,悔恨,释然,还有深深的疲惫。
“所以你要找的秦忘情,就是你自己的另一半?”陆小凤问,虽然已经从羊皮文中知道了答案,但还是需要确认。
“是。”秦无极点头,“也不是。秦忘情是一个身份,是我和哥哥共用的名字。对外,我们是兄弟;对内,我们是一个身体里的两个灵魂。刀宗历代单传,不是因为没有传人,是因为……传人都是双魂之体。一体二魂,方能承受无极刀的极致刀意。”
陆小凤感到一阵眩晕。
一体双魂。兄弟实为一人。二十年前的走火入魔。哥哥牺牲自己封印魔念……
这一切太过离奇,太过诡异,但又太过合理——解释了为什么秦无极会失忆,为什么他要找秦忘情,为什么他的刀法有种“理所当然”却又“毫无牵挂”的感觉。
因为他的一半,本就该在那里。
“那现在……”陆小凤看向那具骸骨,“你打算怎么办?”
秦无极沉默了。
他看着骸骨,看着那把刀,看着羊皮上的文字,看了很久很久。夕阳已经完全沉下山去,暮色四合,荒丘上陷入一片深蓝的昏暗。远处的金陵城灯火更盛了,像一条地上的银河。
“哥哥用他的生命封印了魔念,也封印了我的记忆。”他终于开口,声音平静了下来,但那种平静下,是深不见底的悲哀,“现在魔念已散,记忆已回,我应该……完成他的遗愿。”
“什么遗愿?”
秦无极没有回答。他站起身,拿起那把刻着“情”字的刀,又捡起自己掉在地上的刀。两把刀在他手中,一左一右,像一对久别重逢的兄弟。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陆小凤和苏晚晴都没想到的事。
他将两把刀的刀柄相对,轻轻一碰。
没有声音,没有火花,但两把刀同时发出了柔和的光——不是金属的反光,而是一种内在的光,像月光,像星光,像灵魂的光。
光越来越亮,将秦无极整个人包裹其中。在光里,陆小凤看见了一个奇异的景象——秦无极的身影开始模糊,开始分裂,像水面上的倒影被石子打碎,碎成无数片,又慢慢重组。
重组成两个人。
两个一模一样的人。
都穿着青衫,都拿着直刀,都有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但仔细看,能看出区别——左边那个的眼神温柔些,右边那个的眼神锐利些;左边那个的嘴角有淡淡的笑意,右边那个的嘴唇紧抿着。
“哥哥……”右边那个开口,是秦无极的声音。
“弟弟……”左边那个回应,声音和秦无极很像,但更柔和,更沧桑。
他们同时伸出手,握在一起。
手的接触处,光更盛了,亮得陆小凤不得不闭上眼睛。等他再睁开时,光已经消散,荒丘上又恢复了昏暗。
秦无极还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两把刀。
但苏晚晴哭了,哭得撕心裂肺。
因为她知道,刚才那一幕不是幻觉,是真实发生的——秦无极用自己的修为,强行将一体双魂分离,让哥哥的灵魂短暂地显形,完成了最后一次对话。
然后,永远地消散了。
“他走了。”秦无极轻声说,不知是在说哥哥,还是在说自己失去的那一半,“二十年的封印,二十年的等待,终于……可以休息了。”
他将两把刀并在一起,插进腰间——一把刀鞘刻着“情”,一把刀鞘空白。然后他转过身,看向陆小凤。
“第二刀,我输了。”他说。
“为什么?”陆小凤问。
“因为刀意不纯了。”秦无极苦笑——这是他第一次露出类似笑容的表情,“有了记忆,有了情感,有了过去……刀就不再是纯粹的刀了。我不再是那个‘理所当然’的秦无极,我是一个有故事的人。而有故事的人,出刀就会有犹豫,有牵挂,有……破绽。”
陆小凤沉默了。
他知道秦无极说得对。武功练到极致,拼的不是招式,不是内力,是“心”。心纯则刀纯,心乱则刀乱。现在的秦无极,心已经乱了——被记忆搅乱,被情感搅乱,被二十年前的真相搅乱。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陆小凤问。
秦无极看向苏晚晴,眼中第一次有了温柔。
“陪她去一个地方。”他说,“父亲临终前交代的,要去一个地方,取一件东西。然后……也许隐居,也许继续游历,也许……”他顿了顿,“去找那扇‘门’,看看哥哥用生命封印的,到底是什么。”
“我可以一起去吗?”陆小凤问。
秦无极看了他很久,然后点了点头。
“七日后,百花楼见。”他说完,走到苏晚晴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走吧,晚晴。二十年的债,还清了。现在,该过我们自己的生活了。”
苏晚晴含着泪点头。
两人并肩走下荒丘,消失在越来越深的暮色中。
陆小凤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又看向那具骸骨。骸骨在暮色中泛着淡淡的白光,像在微笑,像在告别。
他弯下腰,捡起那卷羊皮。羊皮的最后还有一行小字,刚才苏晚晴没有念:
“若见吾弟,转告之:无极为刀,忘情亦刀。刀本无情,人有情。愿弟此生,持刀护情,莫再为刀所困。”
陆小凤将羊皮仔细卷好,放入怀中。
风吹过荒丘,荒草起伏,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叹息,像低语,像二十年来未曾说出口的告别。
他转身,也走下了荒丘。
身后,龙王庙的废墟静静矗立,那具骸骨盘坐其中,膝上的刀已经不在,但那个“情”字,仿佛还刻在空气里,刻在时光里,刻在所有记得这个故事的人心里。
一体双魂,双生刀意。
哥哥以身为牢,封魔二十载。
弟弟以失忆为代价,寻找自己失去的一半。
现在,魔散魂归,记忆苏醒,但有些东西,永远回不来了。
就像那缕被斩落的头发,就像那尊倒塌的石像,就像二十年前那个雪夜,两个灵魂在一个身体里的最后一次对话。
有些刀,斩的不是敌人,是自己。
有些情,忘的不是过去,是未来。
陆小凤走得很慢,走得很沉重。
他知道,七天后在百花楼,还有更多的谜题等着他——那扇“门”,那把钥匙,那个秦无极和苏晚晴要去取的东西。
但此刻,他只想回去,喝一坛酒,睡一个好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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