沭阳三区,赵家庄外的坡地上,最后一片高粱还没收完。
今天,地里的人格外多。
赤火公社的干部、附近几个村的农会代表、民兵骨干、还有赵家庄的老老少少,都聚在地头。没有桌椅,大家就坐在捆好的高粱秆上,或直接蹲在田埂。陈烬挽着裤腿,脚上还沾着泥,刚和村民们一起割完半垄。
王铁柱站在人群前,脸上有些局促。他没想到,自己那个问题,会让社长把会开到地里来。
“铁柱的问题,大家都听说了。”陈烬擦了把汗,开门见山,“咱们今天不关起门开会,就在这儿,一边干活,一边说道理。先请几位乡亲说说——”
他看向蹲在碾盘上的孙老栓:“栓爷,您老经的事多。您说说,拉壮丁是啥样?咱们赤火兵,又是啥样?”
孙老栓慢悠悠开口。
“拉壮丁啊……”他眯起眼睛,像是望见了很远的地方,“那是绳子捆着,鞭子赶着,像赶牲口一样往营里送。我三叔就是这么没的——官军来村里,说‘三丁抽一’。我三叔不想去,躲地窖里。被翻出来,当众抽了二十鞭,拖着走了。三个月后,信儿传回来,说死在幽州,连尸首都没见着。”
地头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高粱秆的沙沙声。
“咱赤火兵呢?”孙老栓抽了口烟,“我孙子大牛,去年自己跑去报名。我说,娃,打仗要死人的。他说,爷,咱家刚分的地,贵霜来了就没了。我不去,谁保咱的地?”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发哽:
“后来大牛伤了腿,拾回来时,是赤火的兵轮流抬的担架,一路没让颠着。治伤的药,是公家出的。现在他瘸了,干不了重活,但村里给他安排看仓库,工分照算,饿不着。前几天社长来,还问大牛‘媳妇说上没有,组织帮你张罗’。”
孙老栓抬起头,混浊的眼睛扫过众人:
“拉壮丁,死了没人管,活该你命贱。赤火兵,伤了有人抬,死了大家葬,家里有人养——这就叫‘自己人’。”
话音落,一个中年妇女站起来,是村里的妇联主任赵秀英。
“我男人前年没的,打颍川的时候。”她声音不高,但很清晰,“埋的时候,社长来了,给每个坟头鞠了躬。后来村里分地,我家孤儿寡母,按人头该分五亩,结果分了七亩——说‘烈士家属多照应’。去年我娃生病,是医疗队的老张,连夜从县里跑来给瞧的,药钱都没要。”
她看向王铁柱:“王教官,你问我为啥让儿子参加民兵?因为我知道,我儿子要是伤了,有人管;要是没了……我这个当娘的,还有人养,有地种,能活下去。就冲这个,值。”
一个退役的老兵拄着拐站起来,他少了条胳膊,袖管空荡荡的。
“我以前在并州军当兵。”他声音沙哑,“受伤了,长官说‘没用的东西’,扔了俩铜钱就让滚。伤口烂了,差点死路边。是路过的赤火小队救了我。现在我在村里看牲口,吃穿不愁。要说当兵为啥——以前是为口饭吃,现在,”他拍了拍空袖管,“是为救我的人,和等我回家的人。”
一个个声音,从泥土里冒出来。
没有大道理,都是最朴素的账——命怎么算,伤怎么养,家怎么活。
等声音渐渐平息,陈烬站起身,走到田埂高处。
“乡亲们说的,就是答案。”他环视全场,“拉壮丁和人民子弟兵,表面看都是‘当兵打仗’,但根子上,是两回事。”
他竖起一根手指:
“第一,立场不同。旧军队,是地主豪强、军阀官僚的刀把子。他们的‘立场’,是保护那些人的田庄、官位、特权。百姓对他们来说,是交粮的牛马,是充数的炮灰。所以拉壮丁时像抓牲口,伤了死了像丢垃圾。”
又竖起第二根:
“第二,目的不同。旧军队打仗,为的是‘主公’的江山,‘将军’的功名。打输了,死的是兵;打赢了,享福的是官。而赤火军打仗——”他指向地里还没收完的高粱,“为的是保住这些粮食,保住分到的田,保住爹娘妻儿能安稳睡觉的夜晚。我们的目的,和每一个种地、织布、养娃的百姓,一模一样。”
他走到王铁柱面前:
“铁柱,你当年在沭阳拉壮丁,心里想的是‘为革命’,这没错。但那些被拉的人,他们心里想的可能是‘保命’‘混饭’,甚至是‘恨你’。你们的目的是‘两张皮’,贴不到一起。而现在——”
他转身,指向正在帮老乡搬高粱秆的年轻战士们:
“你看看他们。他们帮老乡收粮,是因为条例规定吗?不,是因为他们知道,这些粮食里,有他们自己家的一份,也有前线战友的一份。他们和这些老乡,吃一锅饭,想一件事,保一个家。这叫军民鱼水情。”
陈烬的声音在田野间传开:
“鱼在水里,才能活。水离了鱼,还是水;鱼离了水,就是死鱼。军队和人民,就是这样——军队是鱼,人民是水。鱼离了水,再凶也是死路一条。水养着鱼,鱼护着水,才能生生不息。”
“胡适之们不懂这个。他们以为军队是刀,人民是肉,刀和肉怎么能是一体?所以他们永远想不明白,为什么赤火军敢把武器发给百姓,为什么百姓拿到武器不是造反,而是拼命。”
他最后说:
“这不是利用,是共生。是同一个阶级、同一个命运共同体的生命意志,在最残酷的生存斗争中,找到的唯一活路。”
接下来的讨论,落在了具体事上。
“光说道理不行,得有规矩。”徐文推了推眼镜,“我建议,把咱们的纪律条例,再细化,再落到实处。”
燕十三点头:“比如‘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以前主要是针对打仗时。现在平时呢?军人借老乡东西要不要打借条?损坏了怎么赔?”
孟瑶直接掏出一个本子:“我这儿有记录。上个月,三支队有个战士帮老乡修屋顶,踩坏了两片瓦,自己掏钱赔了,还写了检讨。这种事,该表扬,更该定成规矩。”
陈烬听着,忽然说:“再加一条——‘军人助民劳作日’。每个月,只要战事允许,所有部队要抽出一天,帮驻地百姓干农活、修房屋、清沟渠。不是施恩,是还情。咱们吃的粮,穿的衣,都是百姓血汗。”
“还有缴获分配。”王铁柱开口,“以前打完仗,东西往后勤一交就完事。我建议,每次战斗后,缴获了多少粮食、布匹、牲畜,清单要贴出来,让相关的百姓知道。怎么分,也要有说法——参战的民兵多分,受损的百姓多分,烈士家属多分。”
“伤亡抚恤更要透明。”一个农会代表站起来,“谁家孩子牺牲了,抚恤粮多少,地怎么调,谁去帮工,不能光嘴上说,得白纸黑字写明白,贴在村口。让大家看见,当赤火兵,流血不白流,死了不白死。”
你一言我一语,规矩越定越细。
最后形成了几条决议:
1.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汉末化细则,编成顺口溜,全军背诵,群众监督。
2. “军人助民劳作日”制度化,纳入考核。
3. 战利品与抚恤公示制,每次战后七日内在相关村落张榜。
4. 军民纠纷调解委员会,由群众代表和军队代表共同组成,处理日常摩擦。
规矩定完,日头已经偏西。
陈烬看着田埂上密密麻麻的人,忽然问:“要是有一天,咱们打了败仗,队伍散了,这些规矩还能守吗?”
众人一愣。
“能守。”孙老栓忽然开口,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规矩不在纸上,在人心里。你们今天在这儿说的每句话,干的每件事,咱们都看着呢。你们要是真散了,这些规矩——咱们老百姓自己接着守。”
会刚散,一匹快马从北边冲进村子。
马上的通信兵滚鞍落地,脸色惨白,手里攥着一封插着三根羽毛的急报。
“社长!北线急报!”他嘶声喊,“贵霜五百骑,绕过我军防线,突袭了‘红星第二公社’!现在……现在情况不明!”
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王铁柱猛地攥紧拳头:“他们……他们顶得住吗?”
通信兵摇头:“消息是公社民兵冒死送出来的,只说‘正在抵抗’,然后就断了联系。”
陈烬接过急报,快速看完,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手指捏得纸张发白。
“徐文,立刻调最近的机动部队驰援。燕十三,组织医疗队和物资准备前送。”他语速极快,“孟瑶,把公社的档案调出来——我要知道那里有多少人,多少武器,谁负责。”
“是!”
人群骚动起来,刚刚还在讨论理论,转眼就要面对血火。
陈烬走到田埂边,望着北边阴沉的天际。那里,烽火已起。
他忽然回头,对还没散去的百姓们说:
“乡亲们,刚才咱们说的‘鱼水情’,现在要见真章了。红星第二公社的兄弟姐妹,正在用命验证咱们的道理。”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清晰:
“他们若能撑住,就证明咱们的路是对的。他们若撑不住……”他没说下去,只是深深鞠了一躬,“无论结果如何,他们的血,都不会白流。这笔账,咱们一起记着。”
孙老栓拄着锄头,望着北方,喃喃道:“老天爷啊……保佑咱们的孩子。”
风卷起地上的高粱叶,打着旋儿,像纸钱。
一场理论,即将迎来最残酷的评分。
而评卷人,是刀,是血,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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