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封二年,四月。
东巡的车驾碾过长安的青石御道,仪仗浩荡,余威赫赫。
凤驾之内,却是一片死寂。
卫子夫靠着软垫,每一次呼吸,都带走一丝肺腑间的生气。
这是逆天改命的代价,是天道取走的偿还。
“外祖母。”
少年霍嬗跪坐身侧,端着水杯,黑亮的眼珠里是压抑不住的担忧。
“喝口水。”
卫子夫看着他,那张脸,有七分像去病。
心口,又是一阵绞痛。
她接过水杯,指尖冰冷得像没有生命的玉石。
去病,昭华……霍家,只剩下这一个孩子了。
无论如何,她都要护住他。
车驾,在长安城门前停稳。
太子刘据率百官恭迎。
卫青一身大司马官服,立于人前,那眼神里的焦灼几乎要烧穿车帘。
卫子夫只是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不必担心。
也不必救我。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
刘彻走下龙辇,帝王的威仪足以掩盖一切疲惫。
他扶起太子刘据,刚问了两句朝中事。
“太子,朕此番出巡数月,朝中可有回禀?”
“回父皇,自您离京起,赵将军就在河西戍边。去岁十月,西域楼兰诸国组成联军,侵扰河西。”
“儿臣事急从权,已下令,命赵破奴将军出征须臾。”
“如今已去三四月,想来,捷报也该传回了。”
刘据话音刚落。
一阵急促到疯狂的马蹄声自长安城外由远而近的踏碎了典仪的庄重,直冲御驾而来,
“八百里加急!”
信使从马上滚落,连滚带爬地冲到御前,高举手中染着血渍的赤色军报。
“报——!”
“启禀陛下!赵破奴将军……西域大捷!”
“楼兰、姑师、大宛……西域联军尽灭,诸国臣服!”
一瞬间,雷鸣般的欢呼炸响。
“大汉万年!”
刘彻接过军报,一扫心中所有空虚与疲惫,放声大笑,笑声雄浑霸道。
“好!好一个赵破奴!”
他转身,目光灼灼地望向凤驾,像个急于炫耀战利品的少年。
“子夫,你听到了吗?去病的副将,也能为大汉打下半个西域!”
凤驾的帘子被风吹开一角。
卫子夫静静看着他,眼神空洞得没有一丝波澜。
她开口,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精准地刺入喧嚣的核心。
“代价呢?”
刘彻的笑声,戛然而止。
一种冰冷的、不祥的预感,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脏。
他迫不及待地展开赵破奴的亲笔军报。
字迹铁画银钩,力透纸背。
他的目光,却死死定格在了末尾。
那寥寥数行,字字泣血的……报丧。
“……卫长公主于姑师王城,力竭而亡,尸骨无存……”
嗡——
刘彻脑中一片空白,军报从他颤抖的手中飘落在地。
他踉跄后退了一步。
“陛下!”
卫青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他。
“不……”
“不可能……”
刘彻喃喃自语,一把推开卫青,死死盯着那份军报,仿佛要将纸张瞪穿。
他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嘶哑得吓人。
“什么叫……尸骨无存?”
没人能回答。
方才还震耳欲聋的欢呼,此刻死一般的寂静。
卫长公主……战死了?
那个一身红衣,明媚如火,敢在他面前舞刀弄枪的女儿……战死了?
凤驾之内,卫子夫缓缓闭上了眼睛。
一滴泪,无声滑落。
昭华。
我的女儿。
终究,还是跟着你的去病哥哥,走了。
******
当夜,宣室殿。
灯火通明,却冷如冰窖。
刘彻一身玄色常服,坐在地上,背靠着被他一脚踹翻的龙案。
双目赤红,像一头被活活剜出心脏的困兽。
“陛下,金日磾带到。”
“滚进来!”
金日磾甲胄未卸,快步入殿,重重跪倒。
“罪臣,叩见陛下!”
刘彻没有看他,声音从牙缝里磨出来,带着血腥味。
“朕的女儿,尸身呢?”
“军医的验尸文书呢?”
“中毒?中的什么毒?敌将的头颅何在?!”
一连串的逼问,如同重锤,砸得金日磾浑身发颤。
他根本无法回答。
“你们连主帅的尸首都带不回来,还有脸回来报这个捷?!”刘彻猛地抬头,眼中满是血丝,“说!尸体到底在哪!”
金日磾重重一个头磕在地上。
“陛下……臣不敢欺君!”
他抬起头,眼中满是无法磨灭的恐惧。
“公主殿下断气之后……一道赤金流光从东方天际而来,破开殿顶,直入公主眉心……”
金日磾的声音都在发抖。
“然后……公主殿下的身体,就在王座之上,化作了漫天荧光……连同她胸前的血色玉佩,一同被流光卷走,消失了……”
“一派胡言!”
刘彻抓起身边一个玉樽,狠狠砸在金日磾面前,摔得粉碎。
“废物!护主不力,就编出鬼神之说来搪塞朕!”
化光而去……
这四个字像一道魔咒,在他脑中疯狂盘旋。
他猛然想起了泰山。
那个秘洞。
那具空空如也的寒冰棺椁!
去病的尸身,也是不翼而飞!
一个荒谬到让他自己都感到恐惧的念头,在他心中疯狂滋生。
就在此时。
“陛下,侍中霍光,有要事求见。”
“宣。”
霍光一身素服,面容沉静,捧着一个锦盒,缓步走入。
他平静得与这殿内的狂乱格格不入。
“臣,叩见陛下。”
“何事?”刘彻的声音沙哑。
霍光高高举起锦盒。
“陛下,此乃李夫人临终前所托。夫人有言,若有一日,冠军公主身遭不测,便让臣将此物,呈于陛下。”
李妍的遗物?
刘彻瞳孔骤缩。
郭舍人连忙接过锦盒,呈上。
刘彻打开。
里面,是一封用血写的信。
他认得,是李妍的字。
信上的字迹,与其说是书写,不如说是用指甲刻下的诅咒。
“……卫氏妖后,以血玉为引,行逆天之事,夺子之运,续他人之命……”
刘彻的心,猛地一沉。
他想起多年前,李妍就曾疯疯癫癫地哭诉,说卫子夫的血玉不祥。
当时,他只当是后宫争风吃醋的疯话。
他的目光继续往下。
“……去病之死,非战之罪,乃献祭也!血玉不除,大汉必遭反噬,国祚危矣……”
去病……献祭……
化光而去……
尸骨无存……
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全部串联了起来!
原来不是疯话!
原来她说的都是真的!
是她!
是卫子夫!
是她用那块诡异的血玉,献祭了去病,又献祭了昭华!
“啊——!”
刘彻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将那封血书狠狠撕碎。
无边的悲痛与悔恨,在这一刻,尽数化为了滔天的背叛感与杀意!
他竟然被枕边人,愚弄至此!
他最骄傲的将军,他最疼爱的女儿,都成了她阴谋下的牺牲品!
“卫!子!夫!”
他一字一顿地吼出这个名字,眼中的赤红,是毁天灭地的恨。
“传令,宣皇后见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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