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同伟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只是偶尔抽一口烟，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
他仿佛能看到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侦察员，如何在阴谋的旋涡中坠落，又如何凭借着惊人的意志，从地狱般的泥沼里一点点爬出来，重新将自己磨砺成一把最锋利的匕首。
这一聊，就从午后聊到了日影西斜。
虎子的身影出现在花园入口，他快步走过来，低声问道：“同伟，后勤部那边问，要不要给您准备晚饭？”
祁同伟这才从王骁的讲述中回过神来，看了看天色，失笑道：“不提还好，一提还真觉得饿了。我这好像……两天没正经吃饭了。”
他转向王骁，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怎么样，晚上一起喝两杯？也算给你接风了。”
王骁看着祁同伟脸上的真诚，点了点头：“好。”
祁同伟对虎子吩咐道：“去安排个小包间，简单几个菜就行。告诉他们，晚上不用安排人作陪，就我们三个。”
“对了，去车里的后备箱拿几瓶酒过来，要那箱贴了红签的。”
“明白。”虎子应了一声，转身快步离去。
等虎子走远，祁同伟才收敛了笑容，神情变得认真起来，重新看向王骁：
“真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这么多曲折。”
“所以，你怀疑当年是范国明故意设局陷害你？他的动机……就因为你抢了他副处长的位置？”
王骁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神色复杂：“我没有直接的证据。”
“但当时，处里提拔副处长，我和他是最有力的竞争者。我比他年轻几岁，可能……风头盛了些，工作上也不太懂得收敛锋芒。”
“他那人，心眼不大，睚眦必报。事后回想，很多细节确实可疑。”
“我当时年轻气盛，没把这些潜在的人际矛盾太当回事。现在想来，可能这就是祸根。”
祁同伟若有所思：“嗯，这也算是一个合理的动机。对了，我想起来，这个范国明……是不是跟以前西城分局那个范利民，有点亲戚关系？”
王骁有些意外地看了祁同伟一眼：“是的，他们是堂叔侄。祁书记你怎么知道？”
祁同伟神秘一笑：“你姐姐告诉我的。这个范国明手底下，是不是有个叫金勇的？”
“金勇？”王骁眉头一皱，回忆了一下，“是有这么个人。他……怎么了？”
祁同伟摆摆手，语气淡然：“陈年旧事了，我当时还在公安部当秘书！这小子竟然敢拿枪指我。”
“对了，这个范国明，在你们系统里，有什么靠山吗？”
王骁想了想道：“估计是因为他堂叔的关系，跟当时我们局里的齐远峰副局长走得非常近，算是齐副局长那条线上比较得力的人。”
“齐远峰？”祁同伟眼神一凝，“跟中宣部那个齐远山，是什么关系？”
“您说齐部长？”王骁确认道，“是他三弟。怎么，祁书记跟他们……有过节？”
祁同伟笑着摇了摇头：“今天才是什么都对上了！吃饭的时候再细说吧。”
————
总队内部食堂的一个僻静而精致的小包间里。
几样精致的家常小菜已经上桌，虎子拿来的两瓶陈年佳酿也开了封，酒香醇厚。
三杯酒下肚，气氛比在花园里松弛了许多。
祁同伟将当年有人如何想把他调进国安系统，以及后来与齐家一系列或明或暗的纠葛，挑了些能说的，简略地告诉了王骁。
王骁听得面色凝重，末了，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原来这里面水这么深……幸亏，幸亏你没答应调过去。”
“不然，以你当时还没什么背景的身份，进去了，太好被他们拿捏了。”
祁同伟和他碰了一下杯，一饮而尽：“不是水太深，是他们找错了下手的对象。我要是进去，倒霉的肯定是他们。”
这话在别人听来，肯定是觉得祁同伟吹牛皮了！
不过，王骁听来，却是感到一股浓浓的自信！
祁同伟放下酒杯，又想起一事，问道：“对了，还有件事我没太想明白。”
“就算范国明他们当年陷害你，手段……说实话，以你描述的情况来看，并不算多么天衣无缝。”
“为什么后来，你没想办法联系杨局？我看得出来，杨叔对你非常信任，也一直记挂着你。如果你当时能把情况说清楚……”
王骁握着酒杯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有些发白。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祁同伟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才用一种极其压抑声音说道：
“他们……抓住我之后，并没有怀疑我的身份！只是认为我在交易中骗了他们！”
“他们为了彻底控制我，让我听话……给我注射了高纯度的毒品。”
祁同伟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轻松瞬间消失无踪。
他是缉毒出身，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太恶毒了！”祁同伟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眼中寒光闪烁。
王骁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压下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等我……等我终于找到机会，恢复了一点自由的时候，我已经……人不人，鬼不鬼了。”
“毒瘾发作起来，什么都顾不上。那时候的我，怎么有脸回去见杨局？怎么有脸……再见以前的战友？”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痛苦，祁同伟拍了拍他的肩膀，却也不知道如何安慰！
良久，王骁继续说道：“正好，那时我偷听到了他们后续的一部分计划，一些更恶毒的阴谋。”
“我就想，反正已经这样了，不如……不如将错就错，彻底潜下去。看看能不能查到更多，也算……将功赎罪，给自己一个交代。”
祁同伟肃然起敬。
这需要何等的意志力，才能在那种绝境中，不仅没有崩溃，反而将之转化为动力？
“那你现在……”祁同伟仔细打量着王骁，“这次行动前后，包括这十来天的汇报，我没听他们提过你有任何吸毒的迹象或需求。你……”
“早戒了。”王骁的声音平静下来，如同磐石般的坚定。
他放下酒杯，缓缓卷起了自己左臂的衣袖。
昏黄的灯光下，祁同伟和一旁的虎子都清楚地看到，那精瘦的小臂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陈旧疤痕！
有些是刀割的，有些像是烟头烫的，还有一些已经模糊不清，层层叠叠，触目惊心。
“当时毒瘾犯了，实在扛不住的时候，就用刀划自己，用烟头烫自己。大概……半年多吧，硬扛过来了。”
王骁的语气平静的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祁同伟看着那些疤痕，仿佛看到了眼前这个男人当年是如何在无人知晓的角落，与自己的毒瘾进行着怎样惨烈而孤独的搏杀。
他端起酒杯，郑重地说道：“我搞缉毒出身，见过的多了。”
“你能靠自己硬生生戒掉毒瘾……了不起！”
“这一杯，我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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