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冬末到秋初，山谷里的日子，像小河的水，一天天流过去，不声不响，却实实在在变了模样。
开春时种下的庄稼，这会儿已经黄了梢。小米穗子沉甸甸地垂着头，豆荚鼓鼓囊囊。周大山带着人在地里忙活，收割，打场，晾晒。谷场上堆起一座座金黄的小山。
那些嫁接的果树，活了大半。桃树李树开了花，又谢了，枝头挂上了青涩的小果子。周大山说，明年这时候，就能吃上自家的桃李了。
窝棚早就不够住了。陈石头带着人，砍树伐木，盖起了正经的木屋。虽然简陋，但比窝棚结实，能挡风遮雨。潘金莲也搬进了木屋，屋里有了桌凳，有了木板床，墙上还挂了张兽皮当地图。
最让人高兴的是，人多了。这半年里，陆陆续续又有几拨逃难的人找到这儿。有从北边躲兵灾的，有从西边逃饥荒的。潘金莲来者不拒，只要肯守规矩，肯干活，都留下。
现在山谷里，少说也有三千多人了。能打仗的兵，练出了八百。虽然比不上方腊的正规军，但守个山谷，绰绰有余。
跟李家坳的买卖，越做越顺当。陈石头每十天去一次，带着晒干的草药、鞣制好的皮子、编得精巧的竹器。换回粮食、盐、布，偶尔还有些铁器——农具、锅铲，甚至偷偷换了几把刀。
李村长是个实诚人，价钱公道，也不多问。有次喝酒喝高兴了，还跟陈石头说：“告诉你家主子，这世道，女人能混成她这样，不容易。让她稳住，别急着出去。外头，还乱着呢。”
这话陈石头带回来，潘金莲听了，沉默了很久。
她知道外头乱。探马时不时带回来消息：方腊在北边跟朝廷残部又打了几仗，互有胜负。江南其他地方也不太平，大大小小的势力，你争我夺，今天你占个城，明天他抢个镇。
乱世还没到头。
可她心里那团火，烧得越来越旺。山谷是好，安稳，踏实。可她忘不了凤翔，忘不了太平镇，忘不了那些曾经跟着她、现在不知死活的老弟兄。
这天秋收完，粮食入了仓。李账房拿着账本来找潘金莲，脸上难得有了笑模样。
“主上，咱们现在有存粮了。”李账房说，“省着点吃，够吃到明年夏收。还有余粮，能拿出去换别的东西。”
潘金莲点点头：“辛苦李叔了。”
“不辛苦，不辛苦。”李账房搓着手，“就是……就是有个事，得跟您商量。”
“您说。”
“咱们现在人多了，光靠换，盐和布还是紧。”李账房说，“能不能……咱们自己弄点？盐不好弄，可布……咱们种点麻，织布，行不？”
潘金莲想了想：“行。你去找几个会织布的妇人，先试试。需要什么，跟陈石头说，让他下次去李家坳换。”
李账房高高兴兴地去了。
潘金莲走出木屋，站在门口的高坡上。夕阳把山谷染成一片金黄，谷场上，人们正忙着收最后一批豆子。孩子们在河边追逐嬉戏，笑声传得老远。远处山头上，哨塔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这景象，让她想起很久以前，在阳谷县，武大郎那个小小的烧饼摊。那时候，她只想活命，只想有口饭吃。
现在，她有了一个山谷，三千多人，八百兵，够吃一年的粮食。
可她还是不满足。
不是贪心，是责任。跟着她的这些人，把命交到她手里，她得给他们一个更好的将来。不能总窝在山里，不能总靠打猎换粮过日子。
得走出去。
正想着，武松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看见她站在坡上，走过来。
“嫂嫂，看啥呢？”
“看咱们的家。”潘金莲说。
武松咧嘴笑了：“是像个家了。地里有粮，屋里有床，孩子有笑脸。比逃难那会儿，强多了。”
“是强多了。”潘金莲说，“可还不够。”
武松收起笑：“嫂嫂，你还想打回去？”
“想。”潘金莲说，“但不是现在。”
她转过身，看着武松：“二郎，咱们的兵，练得怎么样了？”
“还行。”武松说，“站队列，听号令，都没问题。山地行军，打埋伏，也练过。就是……就是没真打过仗。”
“没打过仗的兵，不算兵。”潘金莲说，“得找个机会，让他们见见血。”
武松眼睛一亮：“打谁？方腊？”
“方腊现在还打不动。”潘金莲摇头，“打些小股的，练练手。”
她心里有个盘算。这半年，探马把周边百里内的情况摸得差不多了。有几个小股的山贼，占着山头，欺压百姓。还有些溃兵流寇，四处劫掠。
拿这些练手，既为民除害，又能练兵，还能缴获些物资。
“明天召集所有队长以上的人，开会。”潘金莲说，“咱们商量商量，下一步怎么走。”
第二天，木屋里挤满了人。武松、陈石头、周大山、李账房，还有新提拔的几个队长。都是跟着潘金莲一路走过来的老弟兄。
潘金莲开门见山：“咱们在山里，待了快一年了。日子稳当了，兵练了，粮存了。接下来，该动动了。”
众人都看着她。
“我的想法是，分两步走。”潘金莲说，“第一步，清剿周边百里内的山贼流寇。一来练兵，二来安民，三来缴获物资。”
陈石头第一个赞成：“早该这么干了！那些王八蛋，专抢老百姓，比方腊还可恨！”
武松也点头：“练了这么久的兵，是该拉出去试试。”
“第二步，”潘金莲继续说，“等咱们兵练出来了，时机成熟了，打回凤翔。”
屋里一下子安静了。
打回凤翔。这四个字，像块石头，砸在每个人心里。
那是他们起家的地方，也是他们丢掉的第一个地盘。
“主上，”周大山小声说，“方腊……还在凤翔留着兵呢。”
“我知道。”潘金莲说，“所以我说，等时机成熟。方腊现在北边吃紧，南边的兵不会留太多。咱们先练好兵，攒够粮，等机会。”
她看着众人：“这条路，不好走。可能会死人，可能会失败。你们要是怕，现在说，我不怪。”
没人说话。所有人的眼神都很坚定。
“那好。”潘金莲说，“从明天起，加紧练兵。陈石头，你带人把周边山贼流寇的情况摸清楚，先挑个软的捏。”
“是！”
散会后，潘金莲独自留在屋里。桌上摊着地图，上面标着凤翔、太平镇、河口镇、泾县……那些她曾经拥有，又失去的地方。
她伸手，轻轻抚过那些地名。
一年前，她从那里逃出来，狼狈不堪。
一年后，她要回去。
不是逃回去，是打回去。
窗外的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路还长，但她已经准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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