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时光，于云栖谷的灵秀山水间，不过是数次晨昏交替，茶香几度氤氲。然于东方墨而言，这三日却是在脑海中对大唐千头万绪的局势、数十载埋下的暗线、以及未来可能的变局，进行了一次彻底梳理与推演。棋盘在心中铺展，每一颗棋子的位置、状态、可能的联动与风险，都被反复权衡。
十月晦日，夜色如墨。约定的地点并非驿亭，而是巴南群山深处，一座早已荒废的前朝古观——“玄真观”。此观地处绝壁半腰，仅有一条隐蔽栈道可通，下临深涧，人迹罕至，正是密议的绝佳场所。
子时，残月隐于浓云之后，山风呼啸。玄真观残破的大殿内，却有一豆灯火，在精心遮掩的窗隙后稳定地亮着。东方墨与青鸾早已在此等候，老赵、阿福、小翠三人散于观外险要处，无声警戒。
栈道方向传来极轻微、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的足音。片刻，殿门无声开启又合拢，一身夜行衣、面蒙黑巾的云帆闪身而入，身上还带着山间夜露的寒气。她摘下蒙面巾，对东方墨与青鸾躬身一礼，气息平稳，显见武功修为亦是不俗。
“先生，夫人，属下已按约前来。外围通道已确认安全。”
东方墨点头，示意她近前。大殿中央的破旧供桌上，已铺开一张特制的、以柔韧兽皮鞣制的大唐疆域舆图，上面不仅标注州县山川，更有许多以特殊颜料绘制的、唯有在特定角度光线下方能看清的隐秘记号，代表着墨羽网络、粟珍阁据点、“薪火”人员分布、“梧桐”潜在位置等。
“时间紧迫，闲言少叙。”东方墨开门见山，声音在空旷破殿中带着回响，却清晰有力，“这三日推演，结合你日前情报，未来半年至一年，大陆变局核心在于神都。一切部署，皆须围绕此核心展开，并为变局之后可能出现的混乱期预做准备。”
他手指首先点向舆图上神都洛阳的位置。
“第一，神都眼线与紧急通道。‘玄机谷’弟子李淳（侍御史）、赵振（左金吾卫中郎将），是我们在神都最高级别的暗桩。即日起，启用最高级别单向联络密语，传达以下指令：李淳继续收集二张及其党羽、乃至可能出现的其他势力（如张柬之联盟）的关键罪证与动向，但务必以自身安全为第一，非生死攸关情报，不得冒险传递。赵振，其部属须在不明真相的前提下，被潜移默化地引导至负责宫城外围次要门户或巡防非核心区域的岗位上，避免直接卷入未来可能的宫廷武力冲突中心，但同时要保持对禁军整体动态的敏锐感知。另，通过莫文，启动潜伏于司宫台（宦官机构）及控鹤监底层的三名‘深水’暗桩，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在极端混乱发生时，不惜一切代价，确保神都‘梧桐甲三号’秘道出口的畅通与隐蔽。此秘道是必要时撤离关键人物或传递绝密信息的最后生命线。”
云帆凝神记忆，眼中光芒锐利。
“第二，‘薪火’网络的唤醒与定向。全面评估仍在职的一百九十三名‘薪火’人员，依据其所在职位关键性、所在地域重要性、及其自身可靠程度，分为甲、乙、丙三级。甲级十七人，包括那七位刺史及十位身处漕运、仓廪、边镇要职者，启用第二套备用联络方式，传达‘静观应变，保境安民，护持常平’的密令。要求他们在各自职权范围内，尽力稳定地方，保护粮仓、府库、关键基础设施，防范可能因神都动乱引发的盗匪或溃兵之祸，尤其警惕地方豪强趁乱割据。乙级四十一人，传达‘谨守本职，记录异常，待机而动’指令。丙级人员暂时保持静默，仅通过常规商业或公务渠道进行非敏感观察。”
东方墨的手指在舆图上划过数道轨迹：“‘薪火’网络的核心价值，不在于参与政变，而在于在旧中枢可能失能或更迭的动荡期，成为维持地方基本秩序、保障民生最低需求的‘稳定节点’。同时，他们也是我们观察地方真实反应的最佳窗口。”
“第三，粟珍阁战略收缩与资源调配。”东方墨的目光转向代表商业网络的标记，“即日起，粟珍阁进入‘冬藏’状态。关闭或转让所有位于洛阳、长安城内及周边、过于显眼或利润微薄、易受冲击的店铺。重点保全各道核心产粮区的收储仓、主要水陆转运节点的中转仓、以及巴南、剑南、岭南等相对偏远稳定地区的运营网络。资金流进行内部调剂，将部分易于转移的贵金属、珍稀药材、精密工具，通过‘长风镖局’的绝对可靠线路，逐步向预定的‘梧桐’据点及海外转移。与‘四海商会’的联盟关系提升至最高优先级，赋予周海平一定限度的危机互助权限，以期在乱局中形成商业自保联盟。”
“第四，‘长风镖局’与‘四海商会’的非常时期职能赋予。”东方墨点向舆图上的交通线，“‘长风镖局’除常规押运，须立刻组建数支完全由核心子弟构成的‘应急通信与护卫小队’，配备快马、信鸽、以及应对小股流寇的装备，部署于洛阳至扬州、洛阳至益州、洛阳至广州等几条关键干线上，确保在驿传系统可能瘫痪时，我们仍有备用的情报与人员传送通道。‘四海商会’则负责利用其遍布中小商户的网络，密切监控各地市面物价、物资流通、流民动向等微观经济与民生指标，这些是判断地方动荡程度的温度计。”
说到这里，东方墨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格外幽深。
“第五，‘梧桐计划’的阶段性激活。此乃重中之重。”他手指点向舆图上七个被特殊符号标记的地点，分别位于终南山、秦岭某处、巴蜀交界深山、洞庭湖水域、武夷山深处、岭南沿海秘湾、以及幽州边塞附近。“这七处‘梧桐’，是未来风暴中，保存文明火种、接应核心人员、进行临时统筹的关键。你与莫文分工：莫文负责北方三处（终南、秦岭、幽州）的激活，你负责南方四处（巴蜀、洞庭、武夷、岭南）。激活非意味着大张旗鼓进驻，而是：一，派绝对可靠的核心墨羽成员，以猎户、药农、隐修等身份先行潜入，确认据点外围安全，清理多年闲置可能存在的隐患；二，启用密室，检查储备的粮食、药品、武器、工具、文书是否完好，并进行必要更新补充，尤其是增加急救药材和便于长期储存的粮种；三，测试预设的紧急联络通道与撤离路线；四，制定严格的出入与保密规程。整个过程，必须如春雪消融，无声无息。每一处‘梧桐’，在激活后即进入‘待命休眠’状态，除非接到特定等级的警报或指令，否则不与外界发生任何主动联系。”
云帆深吸一口气，感到了肩上沉甸甸的分量。“梧桐”一旦激活，便意味着真正进入了最高战备状态。
“第六，全局指挥与通信。”东方墨最后道，“我与青鸾会继续北上，抵达长安附近后，将择地建立临时指挥节点。‘青鸟’传书体系，提升至每日一检的频次。涉及‘薪火’甲级人员指令、‘梧桐’异常状况、神都重大突发变故，可使用最高等级的‘赤霄’密文，通过‘青鸟’直报于我。其余常规调度、情报汇总，由你与莫文会商决断，原则如前：存续为上，观察为要，干预为末。”
他从怀中取出两枚新刻的玉牌，形制与之前的“青炎令”相似，但纹路略有不同，递给云帆：“此乃‘枢机令’，你和莫文各一，凭此可调动执行上述方案所需的一切资源，包括部分家族秘藏与紧急情况下请求‘璇玑令’提及的古老遗脉有限援助的权限。具体使用条件与限制，已刻于令中密文。”
云帆双手接过，感到玉牌中似乎有微弱的灵气流转，知其绝非凡物，郑重收好。
“上述安排，你可有不明或困难之处？”东方墨看向她。
云帆沉思片刻，迅速将六大要点在脑中过了一遍，摇摇头：“先生思虑周详，属下暂无不明。唯执行层面，与莫文先生及各方协调，细节需即刻着手。时间……颇为紧迫。”
“正是要争分夺秒。”东方墨颔首，“神都风暴，或许就在今冬明春。我们必须在第一片雪花落下前，将避风的屋瓦检查妥当。你去吧，一切小心。记住，保全自身与网络，方有未来可言。”
“属下明白！”云帆不再多言，躬身一礼，重新蒙上面巾，如同融入夜色的一缕轻烟，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大殿，很快，栈道方向传来极轻微的、远去的声响。
殿内重归寂静，只有油灯偶尔爆起的灯花噼啪声。青鸾走到东方墨身边，握住他微凉的手，轻声道：“如此安排，可谓织就了一张无形巨网。夫君是认为，神都之变后，天下恐有大乱？”
东方墨反手握住她温暖的手掌，望着舆图上那片广袤而标注着无数复杂记号的山河，缓缓道：“武周之弊，积重难返。神龙之事，若仅止于宫廷易主、诛杀二张，或可喘息一时。然制度不改，人心不古，利益格局依旧，乱根未除。加之武曌晚年权威崩塌，各方势力蛰伏已久，一旦中枢示弱，地方野心、军中骄兵、乃至民间积怨，恐有喷发之险。我们所做，不过是尽己所能，为这艘可能倾覆的巨船，准备几条或许能救下部分人的小艇，并在岸边，留下几处可供幸存者重新生火取暖的避风洞窟罢了。”
他的话语中，并无亢奋的野心，只有深沉的忧患与内敛的责任。布局已毕，指令已发，接下来，便是看这深潭之下的潜流，能否在即将到来的滔天巨浪中，稳稳托住那些微弱的、却代表着不同未来的火种。
窗外，山风更疾，隐约带来了远方沉闷的雷声。704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也更寒冷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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