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河村长大的孩子，睡眠总是很警觉。
她悄无声息地坐起身，借着微弱的光，看到身边那个小小的身影在被子里轻微地颤抖着。
李雪没有立刻开口。
她只是静静地听了一会儿，然后伸手，将被子掀开一角，一股冷气灌了进去。
陈兰兰的哭声戛然而止，她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僵住了。
“憋着不难受吗？”李雪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带着一种不同于苏晚晴的温柔，也不同于姚虞花的明快，那是一种粗糙却踏实的质感。
陈兰兰不说话，只是把头埋得更深。
李雪叹了口气，干脆也钻进了陈兰兰的被窝。
被窝不大，两个女孩挤在一起，彼此的体温迅速交融。她伸出手，有些笨拙地拍了拍陈兰兰的后背。
“想哭就哭出来吧，这里没外人。”李雪的声音依旧平淡，“我爹妈刚走那几年，哥还没现在这么厉害。
有一年冬天，家里就剩了半袋子嗖臭了的土豆，我跟哥俩人，分着吃了快一个月。
那时候我天天晚上哭，觉得天都塌了，活不到开春了。
后来哥跟我说，哭没用，有力气哭，不如留着力气多砍一捆柴。”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哭一场，把心里那股气泄了，明天起来，该干嘛还得干嘛。
你看看现在，我们有大哥，有弟弟妹妹，还有你。
日子不是越过越好了？”
这番话，没有一句是安慰，却比任何安慰都更能触动人心。
陈兰兰的身体不再紧绷，压抑许久的哭声终于泄了出来，从一开始的呜咽，到最后变成了痛快的嚎啕。
李雪就那么一直拍着她的背，一下，又一下，沉稳而有力。
睡在另一头的李囡囡被哭声吵醒了，她揉着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怎么了？谁哭了？”
她看到李雪和陈兰兰挤在一个被窝里，陈兰兰哭得厉害。
小丫头想了想，哧溜一下滑下炕，抱着自己的小枕头，也钻进了那个被窝，从另一边紧紧抱住了陈兰兰。
“兰兰姐姐，你别哭呀。”她用自己温热的小脸去蹭陈兰兰的脸颊，奶声奶气地说，“你是不是冷了？我给你暖暖。
大哥说，人暖和了，心里就也暖和了。”
一个少年人直率的分享，一个孩童本能的靠近。
陈兰兰的哭声渐渐小了。
她被两个女孩夹在中间，左边是李雪坚实可靠的臂膀，右边是李囡囡柔软温暖的身体。
那种从梦里带来的，仿佛要将她冻僵的寒意，被这股朴素的暖意一点点驱散了。
她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眼泪流干，嗓子都哑了，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陈兰兰醒来时，眼睛肿得像两颗核桃。
李雪和李囡囡已经起床了，正在穿衣服。看到她醒了，李雪很自然地递过来一件厚棉袄，“快穿上，今天外面更冷了。”
李囡囡则像个小大人一样，凑到她面前，仔细看了看她的眼睛，然后跑出去，不一会儿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盐水进来，“兰兰姐姐，宋阿姨说用这个敷眼睛，就不肿了。
你快敷敷，不然大哥看见了，还以为我们欺负你呢。”
饭桌上，所有人都看到了陈兰兰红肿的眼睛，但谁也没有多问一句。
宋妙梦只是往她的碗里多夹了一个荷包蛋，姚虞花则讲了个集市上听来的笑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气氛一如既往地轻松。
吃完饭，李默正要出门，却回头对正在帮着收拾碗筷的陈兰兰说了一句：“今天厨房里要熬灶糖，苏姐姐一个人忙不过来，你去帮她看着火。”
陈兰兰愣了一下。
熬灶糖是过年顶要紧的一件事，火候最是关键。
火大了，糖会熬焦发苦；火小了，糖又凝不成形。
这绝对是个技术活，也是个责任重大的活。
“我……我怕我干不好。”她有些没底气。
“让你去，你就去。”李默的语气不容置喙，“不懂就问，谁也不是天生就会的。”
说完，他便转身出了门。
陈兰兰拿着抹布，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看了一眼正冲她微笑的苏晚晴，咬了咬牙，走进了热气腾腾的厨房。
厨房里，一口大锅已经架好，苏晚晴正在往里倒麦芽和小米。
她见陈兰兰进来，便指了指灶膛下的一堆柴火，声音温婉：“兰兰，这火就交给你了。
记住，火苗不能蹿上来，也不能太小，要让它一直舔着锅底，像这样就刚刚好。”
她做了一个示范。
陈兰兰搬了个小板凳，坐在灶膛前。
她的脸被火光映得通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跳跃的火焰。
不敢有丝毫分心，一会儿添一根细柴，一会儿又把烧得太旺的木头往外抽一点。
锅里的糖浆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香甜的气息弥漫了整个厨房。
苏晚晴在一旁不时地搅拌，偶尔会指导她一句：“火稍微小一点。”
或者：可以再加根粗点的柴了。
陈兰兰全神贯注，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也顾不上擦。
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这一方小小的灶膛里。
那些悲伤的，孤单的情绪，仿佛都被这旺盛的火苗，一点点地烤干了。
她忽然明白，李默不是在给她安排一个活儿，而是在告诉她：你不是客人，你是这个家的一份子，你需要被这个家需要。
院子里，姚虞花走到刚从外面回来的李默身边，低声问道：“你就不怕她把一锅糖都给烧坏了？”
李默的目光落在厨房那扇被水汽模糊的窗户上，能隐约看到里面那个专注的小小身影。
“一锅糖而已，烧坏了，再熬就是了。”他的声音很淡，“人要是烧坏了，就没那么容易好了。”
姚虞花看着他，那双明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别样的光彩。
她发现，这个少年最让她着迷的。
并非那些经天纬地的手段，而是这种于无声处，洞悉并抚慰人心的深沉与温柔。
这世间，雷霆手段常有，而菩萨心肠不常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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