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夏，华北平原的暑气来得又猛又毒。蝉鸣撕心裂肺，晒得发白的土路上连野狗都躲进树荫。张大力家的五层小楼在烈日下泛着刺眼的白光，三棵柿子树垂着沉甸甸的红果，像挂满灯笼的祭坛。
可喜气没撑过三天。
六月十七日清晨，张三照例去镇上工地扛钢管。他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脚上是王秀兰新买的胶鞋——四十块钱一双，鞋底厚实。出门前，王秀兰塞给他两个煮鸡蛋：“中午吃，别饿着。”
工地上尘土飞扬。一辆渣土车正在倒车，司机打了个哈欠，没注意后视镜。张三正弯腰搬一根六米长的钢管，背对着车。
“轰——”
一声闷响，钢管滚落，人被碾进车轮底下。
送到县医院时，右腿血肉模糊，骨头碎成渣。医生摇头：“保不住了，截肢，否则感染要命。”
张三没哭，也没喊疼。他躺在病床上，盯着天花板，眼神空洞如枯井。三天后夜里，趁护士换班，他爬下床，拖着残躯爬上楼顶——那是他亲手砌的五楼平台，每一块砖都浸过他的汗。
没人看见他跳下去。只听见“砰”的一声，像一袋水泥砸在地上。
全村震惊。葬礼那天，乌云压顶，雷声滚滚。张大力跪在棺材前，嘶吼着拍打棺盖，指甲崩裂，血混着泪往下淌：“三儿！爹给你盖楼！爹给你娶媳妇！你回来啊——”
王秀兰默默烧纸，火苗窜起，映红她苍白的脸。她没劝，也没哭。只是在纸灰飞起时，低声念了一句：“冤有头，债有主……”
葬礼刚办完第七天，张四出事了。
他半夜喝了一斤散装白酒，醉醺醺地对张大力说：“爸，我弄点钱，给你买药。”
原来张大力咳了半月，舍不得去医院，只喝草药。张四心疼，想起镇上废弃厂房有旧电线——铜芯值钱。
他摸黑翻墙进去，掏出钳子剪线。可那根线没断电。
“滋啦——”
电流瞬间贯穿全身。他抽搐着倒地，手里还攥着半截铜线，焦黑的手指死死扣住金属。
第二天清早，清洁工发现他时，尸体已僵硬，嘴角凝固着一丝苦笑。派出所来人，说是“盗窃致死”，不予立案。张大力抱着儿子冰冷的身体，在派出所门口跪了一天一夜，求他们给个说法。没人理他。
回村路上，暴雨倾盆。张大力把张四的骨灰盒抱在怀里，雨水顺着皱纹流进嘴里，又苦又咸。他忽然仰天狂笑：“老天爷！你还要我怎样？我张家到底欠了你什么？！”
可厄运没停。
张五在废品站收了一堆金属罐，说是“军工淘汰品，便宜”。卖主是个戴墨镜的男人，说话带南方口音，收了五百块就匆匆走了。张五高兴地拉回家，准备拆解卖铜——一个罐子能卖三十，这一堆能换半个月口粮。
可几天后，他开始呕吐、脱发、流鼻血。牙龈溃烂，走路打晃。王秀兰带他去县医院，查不出病因；转到市里，医生抽了三管血，脸色凝重：“放射性物质中毒，骨髓衰竭，晚期。”
“怎么治？”张大力声音发抖。
“换骨髓，至少五十万。但……希望渺茫。”
张大力卖掉所有家当：五层楼抵押了二十万，三头猪、二十只鸡、拖拉机、甚至神龛上的铜香炉都卖了。他带张五去北京求医，住地下室，啃馒头，排队三天才挂上号。专家看了检查单，摇头：“回去吧，让他吃点好的。”
回村那天，张五躺在板车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眼窝深陷，嘴唇干裂。他看见自家院子，忽然笑了：“爸……柿子……红了。”
院子里，柿子红得刺眼，像无数只血红的眼睛，冷冷盯着他们。
而就在这时，王秀兰失踪了。
有人看见她和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坐上了去省城的大巴。那年轻人，是村里支教的大学生，姓林，二十六岁，常来张家借书。王秀兰帮他补过衣服，他也教张五认过字。
张大力翻遍她的房间，只在枕头下找到一张纸条，字迹娟秀：
老张：
对不起。我不是坏人，只是不想陪你等死。
你信风水，可你的风水，改不了命，只改了你的执念。
杏树压宅心，柿树招血光——你种的不是吉祥，是催命符。
我走了。愿你放下，余生平安。
秀兰
他瘫坐在地，手里攥着纸条，浑身发抖。窗外，风卷起柿叶，啪啪打在玻璃上，像鬼拍门。
当晚，他疯了似的冲进院子，抡起斧头砍柿子树。
“咔！咔！咔！”
木屑飞溅，红果落地，汁液染红泥土。
他一边砍，一边哭：“是我害了你们！是我信错了！”
当砍到第三棵树的时候，突然间，斧头失去控制飞脱出去，并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脚背上！刹那间，鲜血喷涌而出，但奇怪的是，他竟然丝毫没有感觉到疼痛。
皎洁的月色，一棵被砍倒的树木宛如三具失去头颅的尸体一般，静静地矗立在院子之中。而从遥远之处不断传来阵阵犬吠声，此起彼伏，声音凄惨悲凉，仿佛在哭泣哀号。
自那一刻起，张大力便再也不愿意去观看任何与风水相关的视频资料了。
他毅然决然地将手中的手机用力扔向炉灶内部，瞬间火焰熊熊燃起，照亮了他那双原本就无比空洞无神的眼睛。
他明白了，真正让他犯错的并非是对于风水学的盲目信任，而是因为，他愚蠢至极地将自身的命运，完全寄托于某一棵特定的树木之上、仅仅依赖某一句所谓的“至理名言”，以及某个来自虚拟世界中的陌生人物身上。
然而时至今日，残酷的现实已然摆在眼前：他的三个儿子，其中两个已经不幸离世，另一个则身患重病；与此同时，他的妻子也离他而去；曾经拥有过的万贯家财更是早已挥霍殆尽……面对这一片破败不堪的景象，他孤零零地站立在这片荒芜废弃的庭院正中央，甚至连放声痛哭的力气似乎都已丧失殆尽。
夜越来越深，四周陷入一片漆黑寂静。他默默地摸索着前行，艰难地爬上了五层楼的楼顶平台——这里正是当初张三纵身一跃跳下高楼的地方。
夜晚的寒风异常猛烈，呼啸而过，无情地吹拂着他那件单薄破旧的衣裳，发出阵阵刺耳的沙沙声响。他缓缓低下头，凝视着脚下那片黑漆漆的地面，心中不禁涌起一种异样的恐惧和绝望之感，仿佛它就是一只张开血盆大口、准备随时将他吞没吞食掉的凶猛巨兽。
可就在他迈步的瞬间，屋里传来微弱的咳嗽声——张五醒了，喊“爸”。
他猛地回头，踉跄下楼。
推开门，张五靠在床头，手里攥着一朵干枯的杏花——不知何时藏在枕头下的。
“爸……别……别丢下我。”他声音细若游丝。
张大力扑过去，紧紧抱住儿子，嚎啕大哭。
那哭声，震落了屋檐的灰尘，惊飞了树上的乌鸦。
这一夜，他守在床边，握着儿子冰凉的手，直到天亮。
晨光微熹，照进院子。
断树残桩上，一只乌鸦蹲着，歪头看他，眼神幽深如古井。
张大力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
“人若不修德，纵有高楼万丈，也是孤坟。”
风水不在树，而在心；
吉凶不在果，而在行。
可明白得太晚，代价太重。
他扶起张五，轻声说：“走，爸带你去看大夫，化疗，咱们……重新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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