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七年的春寒,较往年更为料峭。南昌行辕内,炭火烧得再旺,也驱不散那浸入骨髓的阴冷与压抑。
曾国藩枯坐案前,面前摊开的并非军报文书,而是一封来自湘乡荷叶塘的家书。
信笺上,那熟悉的笔迹此刻却如刀似凿,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父亲麟书公,已于半月前,溘然长逝了。
噩耗如同九天垂落的冰瀑,瞬间将他冻结在原地。没有预想中的嚎啕痛哭,也没有撕心裂肺的呼喊,只有一种深沉的、几乎将灵魂都抽空的麻木。
他握着那薄薄的信纸,手指僵硬,久久未能动弹。
塔齐布呕血,罗泽南战死,水师覆灭,樟树受辱,官场倾轧……一桩桩,一件件,早已将他身心摧折得千疮百孔。
父亲的离世,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又像是一道猝然劈开黑暗的闪电,照亮了他此刻绝境的全部轮廓。
然而,在这巨大的悲恸之下,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甚至不敢深思的情绪,如同水底的暗流,悄然涌动——那是一种……解脱感。
是的,解脱!
就在他确认父亲死讯的这一刻,仿佛有无形无质、却沉重如山的枷锁,伴随着“丁忧守制”的礼法规定,咔嚓一声,从他身上暂时松脱了!
那来自朝廷无休止的催战与猜忌,那来自江西官场无处不在的掣肘与恶意,那来自战场上一次又一次惨败带来的窒息压力……所有这些捆绑着他、束缚着他、几乎要将他勒毙的绳索,都因为这一场父丧,有了一个名正言顺、无人可以指责的借口,得以暂时卸下!
“呼……”
一口绵长而滞涩的浊气,从他胸腔深处缓缓吐出。与此同时,体内那自从樟树镇受辱、组建曾家军谋划启动后,便一直处于一种紧绷蛰伏状态的蟒魂,竟也随之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可辨的嘶息。
那并非是力量的涌动,更像是一个被囚禁太久的存在,终于得以在狭小的牢笼中,喘息了一口自由的气息。
缠绕在魂体之上的、来自世俗权柄与责任的压抑感,暂时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回归本源、蛰伏待机的冰冷与宁静。
“父亲……”他喃喃低语,声音沙哑,泪水终于后知后觉地涌出,划过他消瘦憔悴的脸颊。这泪水,既有丧父的彻骨之痛,也混杂着一种难以向人言说的、复杂而隐秘的释然。
他立刻具折上奏,陈明父丧,请求开缺,回籍丁忧。
朝廷的旨意来得异乎寻常地快,几乎未作任何挽留,便准其所请。这份“爽快”,更让曾国藩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在朝堂之上的真实地位——一枚可用可弃,甚至已显累赘的棋子罢了。
交割印信,安排军务,一切从简。他没有通知太多人,只带着少数亲随护卫,在一个雾气弥漫的清晨,悄然离开了南昌这座承载了他太多失败与屈辱的城池。
马车辘辘,驶出城门。当那高大的城墙阴影彻底被甩在身后,当前方展现出略显荒凉却开阔的驿路时,曾国藩忍不住掀开车帘,回望了一眼。
雾气缭绕,南昌城如同一头沉默的巨兽,匍匐在赣水之滨。那里有他未竟的功业,有他葬送的袍泽,也有无数恨他入骨的敌人。
然而,此刻望去,心中竟无多少留恋,只有一种逃离樊笼的虚脱。
他放下车帘,靠在颠簸的车厢壁上,闭上了眼睛。
离营越远,那股无形的束缚便越发稀薄。官场的倾轧,战场的硝烟,仿佛都成了隔世的喧嚣。
体内的蟒魂,不再如以往那般躁动或哀鸣,而是如同冬眠的蛇,盘踞在血脉深处,享受着这难得的、不受外界纷扰的宁静。它甚至在缓慢地、自主地汲取着这天地间游离的、微薄的灵气,修复着连番重创带来的损伤。
皮肤之下,那曾经如同被撕剥鳞片后新生的敏感与刺痛,也在这远离权力中心与血腥战场的归途上,渐渐平复,转化为一种略带凉意的、更为坚韧的质感。
重踏奔丧路,心境已截然不同。上一次,是满腔抱负初展,却因掣肘愤而归乡。这一次,是身心俱疲,带着满身创伤与洗刷不尽的耻辱,却也……暂时卸下了那几乎将他压垮的千斤重担。
马车行驶在熟悉的湘楚古道上,山川依旧,故土渐近。曾国藩的心,在悲恸与复杂的释然中沉浮。
他知道,这并非终点,只是暴风雨中一个短暂的避风港。但他需要这喘息之机,需要这片生养他的土地,来舔舐伤口,来重新积蓄力量。
更重要的是,体内那得以暂时摆脱世俗枷锁、自由喘息的蟒魂,似乎也在酝酿着什么。那冰冷的、独立的意志,在寂静中,正悄然变得更为凝实。
丁忧,是礼法,是束缚,又何尝不是一次……蜕变的契机?
他蜷缩在马车里,如同一条受伤归穴的蟒,在寂静中,等待着下一次苏醒。
喜欢西山十戾传请大家收藏:(m.aikandushu.com)西山十戾传爱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