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林帆团队对如何让技术“接地气”感到迷茫之际,由省城几所高校大学生组成的“数字反哺”志愿服务队,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末,如期来到了云岭村。
没有隆重的欢迎仪式,没有复杂的项目规划。带队的是师范学院大三的学生小蕾,一个扎着马尾辫、笑容干净、眼神里透着耐心与热情的姑娘。她和她的小伙伴们,穿着统一的志愿者马甲,扛着几块简易的展板和一堆宣传册,直接在村里那棵大榕树下的空地上“摆开了摊子”。
他们的方式,与牛博士那种正式的培训会截然不同。没有ppt,没有激光笔,甚至没有固定的讲台。志愿者们只是搬来村里提供的小马扎、小板凳,三三两两地散坐在树荫下,挂起手绘的、字体放得巨大的宣传画——上面画着智能手机的基本操作步骤,如何连接wi-Fi,如何调整字体大小,如何打开手电筒,如何识别诈骗短信等等。
“爷爷奶奶,叔叔阿姨,我们是大学生志愿者,来教大家用手机啦!有啥不懂的,尽管问我们!”小蕾用清脆的嗓音招呼着路过或好奇围观的村民。
起初,村民们只是远远看着,有些犹豫。这些年轻人能教啥?会不会很麻烦?但很快,春娥婶的身影出现了。她手里紧紧攥着那部智能手机,像是下定了决心,小心翼翼地走到小蕾面前。
“姑娘……你们,真的教这个?”春娥婶带着期盼,又有些不确定地问。
“教!当然教!阿姨您想学什么?”小蕾立刻站起身,热情地拉过一个马扎,让春娥婶坐下,自己则搬了个小板凳紧挨着她坐下,姿态放得很低,完全没有老师的架子。
“我……我想跟我闺女视频……就是,能看见人,还能说话的那种。”春娥婶小声说出自己的愿望,眼神里充满了渴望。
“视频通话啊,没问题!这个特别有用,我教您!”小蕾接过春娥婶的手机,动作轻柔,语速放缓,“阿姨您看,首先呢,我们要确保连着咱们村里的wi-Fi……”她一步步操作,每进行一步,就停下来让春娥婶自己尝试,遇到春娥婶记不住的地方,她就又不厌其烦地重复演示,嘴里鼓励着:“对,就是这样点开…嗯,这个图标是微信…找找看,有个‘+’号…点一下…对啦!真棒!”
林帆站在不远处,静静地观察着。他看到小蕾的教学方式:不是灌输概念,而是直接引导操作;不是一次讲完,而是拆解成一个个极小的、容易完成的步骤;语言极其通俗,绝不用任何术语;最重要的是,她有着惊人的耐心,脸上始终带着鼓励的微笑,仿佛春娥婶不是反应慢的老人家,而只是一个需要稍微多一点点时间学习的孩子。
这种“手把手”、“一对一”、“零起点”的教学模式,与牛博士那种面向群体的、快速推进的培训会,形成了天壤之别。
春娥婶在小蕾的指导下,手指有些颤抖,但却异常专注。她努力地记忆着每一个图标的位置,每一个点击的顺序。当终于找到女儿的微信头像,按下视频通话邀请的那个绿色按钮时,她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
几秒钟后,手机屏幕亮起,女儿熟悉的面孔出现在屏幕上,声音也清晰地传了出来:“妈!”
“哎!妮儿!我看到你了!你真能看到我啊?”春娥婶激动地对着手机屏幕喊道,声音带着颤抖,眼眶瞬间就红了。她下意识地伸手想去触摸屏幕里女儿的脸,手指停在半空,又不好意思地缩回来,只是一个劲地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滚落下来。
“能看到,清楚着呢!妈,你吃饭没?今天气色看着不错……”女儿在那边也显然很高兴。
“吃了吃了,刚吃过……我、我学会跟你视频了!是这个小蕾姑娘教我的!”春娥婶激动地向女儿“汇报”着自己的学习成果,脸上洋溢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成就感和幸福感。那不仅仅是一次成功的通话,更是她凭借自己的力量,跨越了数字鸿沟,紧紧拉住了与远方亲人联系的纽带。
这个画面,深深触动了林帆,也感染了周围观望的其他老人。看到春娥婶成功了,而且过程似乎并不像想象中那么难(在志愿者的帮助下),越来越多老人围拢过来,拿出自己的手机,向志愿者们提出各种问题。
“小伙子,这个字太小了,怎么弄大点?”
“姑娘,我儿子给我发了个红包,我怎么点不开啊?”
“这个总是跳出来说‘内存不足’,是啥意思?咋弄掉?”
“我前两天接到个电话,说我中奖了,要我点链接,这是真的假的?”
志愿者们分散开来,每人负责一两位老人,坐在小板凳上,头碰着头,手指点着屏幕,一遍又一遍地讲解、演示。过程缓慢,有时一个简单的操作需要重复教上十几遍,但志愿者们脸上看不到丝毫的不耐烦,始终保持着微笑和鼓励。
小蕾在教会春娥婶基本操作后,又开始教她如何识别和防范电信诈骗。
“阿姨您看,这种说您中奖的,百分之九十九都是骗人的,千万不能点链接,更不能告诉别人银行卡密码和验证码……”
“还有这种,冒充您孩子说急需用钱的,一定要先打电话核实,不能直接转账……”
这种最原始、最人性化、充满温度的教学方式,反而取得了技术推广和宏大叙事难以达到的效果。它解决的不仅仅是“会不会用”的技能问题,更是在消除老人面对智能设备时的恐惧感、陌生感和不信任感,是在传递一种“你可以做到”的信心。
林帆注意到,连之前对扫码取快递深恶痛绝的九叔公,也背着手,在不远处踱步,眼神时不时瞟向一个正在教老人使用地图导航的志愿者。他似乎有些意动,但又拉不下面子主动去问。
林帆走过去,笑着对九叔公说:“九叔公,要不也去学学?下次取快递就不用求人了。”
九叔公哼了一声,嘴硬道:“学那玩意儿干啥,麻烦!”但脚步却没挪开。
小蕾看到了这边的情况,主动拿着一份放大版的“扫码取件步骤图”走了过来,笑容甜美:“爷爷,您是取快递遇到困难了吧?没关系,我教您,很简单,就两步!你看这个图……”
九叔公半推半就地被小蕾拉到了一边,开始了他别扭却又认真的“数字扫盲”第一课。
看着眼前这热火朝天又充满温情的景象,林帆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他意识到,他们团队之前犯了一个错误——他们太专注于提供“解决方案”(功能强大的App,效果炫酷的直播),却忽略了解决问题的“过程”和“体验”。他们试图用效率最高的方式去“赋能”,却忘了被赋能的对象需要的是能够被理解、被尊重、被耐心引导的“学习过程”。
志愿者们没有带来任何新的技术,他们只是带来了时间、耐心和共情能力。他们做的事情技术含量很低,但人文关怀的含量极高。正是这种看似“低效”的、点对点的、充满人情味的“反哺”,恰恰是弥合数字鸿沟最有效、最不可或缺的一环。
技术可以搭建桥梁,但让人愿意走上桥梁、并且能够安全舒适地通过桥梁,需要的是引导、扶手和足够的耐心。志愿者们,就是在做这安装“扶手”和耐心引导的工作。
这一天的志愿服务结束了,老人们依依不舍,约好下次再来。春娥婶已经能比较熟练地发起视频通话,脸上整天都带着光。九叔公虽然还没完全掌握,但至少不再那么排斥,甚至偷偷问林帆下次志愿者啥时候来。
林帆团队的人,包括牛博士和小敏,也都观察了整个过程,内心受到了不小的震撼。他们开始明白,解决“数字鸿沟”问题,或许不能只靠技术的单兵突进,更需要这种“技术”与“人文”的结合,需要自上而下的推动与自下而上的“反哺”相辅相成。
然而,林帆也敏锐地察觉到,志愿者的服务虽然温暖有效,但终究是暂时的、有限的。他们能教会老人使用现有的工具,却无法改变这些工具本身可能存在的“不友好”。他们能识别常见的诈骗,却无法阻止新的诈骗手段层出不穷。更重要的是,当数字化的浪潮裹挟着更多服务,比如金融、医疗、政务等深度嵌入生活时,其带来的挑战和潜在的风险,恐怕远非几次志愿教学就能完全化解。
一种更深层次的隐忧在他心中浮现:如果那些推动数字化的机构和企业,不能像这些志愿者一样,真正俯下身来理解弱势群体的需求和恐惧,那么即使桥梁架设得再宏伟,也可能会因为缺乏必要的引导和保障,而让一些人望而却步,甚至跌落水中。
他隐隐感到,一场更深刻的、关于数字时代公平与伦理的冲突,或许正在酝酿之中。而这场冲突,很可能就会在像九叔公这样倔强而又对新生事物充满不信任的老人身上,率先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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