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期既定，三月初十如同一个清晰的标尺，悬在了秦家的上空。
接下来的日子，秦玥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在家安心待嫁，依旧是整日去仁心堂忙着她的事。
隋安儿却发现，秦阳肉眼可见地消瘦了下去，精神也有些萎靡。
平日里打理酒楼生意时还算正常，可一回到家里，对着即将出嫁的女儿，那眼神里的失落与不舍几乎要溢出来。
吃饭时也常常对着秦玥发呆，筷子举着半天不动一下。
隋安儿明白，这是心病，解铃还须系铃人。
于是，她特意安排了一场只有父女俩的晚饭。没有旁人在场，连秦瑶都被她早早打发去睡了。
隋记酒楼的雅间里，一盅炖得恰到好处的鸡汤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秦玥坐到父亲身边，拿起汤勺，舀了满满一碗汤，轻轻放到秦阳面前：“爹，喝点汤。”
秦阳很听话地端起碗，喝了一口。
若是平日，他定会赞一声妻子手艺又精进了，可此刻，那鲜美的汤汁滑过喉咙，他却只觉得满口苦涩，堪比黄连。
秦玥看着父亲沉默的侧脸，轻声安慰道：
“爹，我成婚是喜事啊。而且我们不是都说好了吗？婚后只要在石城，我还是住在家里，不过就是偶尔需要抽些时间去弥州小住而已。”
“仁心堂也还在，我依旧是秦玥，是您的女儿，没什么不同的。”
秦阳依旧没说话，只是缓缓转过头，在烛火的光晕里，认真地看着女儿已经彻底褪去稚气，显得沉静秀丽的面容。
看了许久，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明显的哽咽：
“爹知道……爹都知道……可是，爹这里……”
他抬手重重捶了捶自己的心口，“……难过啊。”
他忽然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秦玥额角那个颜色已经变得极淡的刺青印记。
这是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刻在这个秦玥身上、秦阳心里的伤疤。
秦阳的声音破碎，充满了万钧的愧疚，“玥儿啊……爹对不起你……是爹连累了你……”
秦玥完全没料到父亲会突然提起这个，更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鼻腔一酸，眼眶瞬间就红了，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
“您……您说这话是做什么？”她声音也带上了哭腔，“我们是一家人，什么连累不连累的……”
秦阳用粗糙的手背胡乱抹了把眼泪，努力想平复情绪，可那些压抑了太久的话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你和瑶瑶，都是爹心尖上的肉，可爹这心里，总觉得亏欠你太多。”
“瑶瑶生下来的时候，家里境况已经好了，她没吃过什么苦头。”
“就是你，我的玥儿，那么小，就跟着爹娘，把什么苦都吃了，什么罪都受了……”
他的眼神变得悠远而痛苦，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那些阴暗的牢狱，颠沛的流放路，还有为奴时战战兢兢的日子。
“哪怕到了现在，有时候半夜惊醒，一想到你那么小个人儿，跟着我们坐牢、流放、为奴……爹这心里，就跟刀绞似的痛……”
“爹，那些事，我早就忘了，真的。”秦玥流着泪，急切地说。
“可爹忘不掉啊！”
秦阳猛地提高声音，又迅速低下去。
“爹永远都忘不掉！若不是因为爹，你何至于……何至于受苦……”
说到这，他眼中闪过一丝多年未见的狠厉。
“还有那个该死的秦大宝！若不是老天爷开眼，让他一场高热病死了，否则爹一定不会放过他！”
说完这句话，他的声音又软了下来，重新变得泪眼婆娑，手指极其轻柔地再次抚上秦玥的脸颊。
那动作，仿佛在触摸许多年前，那个被秦大宝打得鼻青脸肿的小女孩。
“爹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
秦玥再也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了。
这些年，家中日子越过越好，酒楼客栈生意兴隆，妹妹活泼健康，父母身体康健，她以为大家都已经将那段惨淡的岁月释怀了。
却不知，在父亲心中，那竟是一根如此深、如此痛的刺，日夜折磨着他。
在他心里，始终认为，若不是嫁给他，妻子女儿何至于白白承受那些无妄之灾。
她再也忍不住，扑进父亲宽厚的怀抱里，像小时候受了委屈那样，放声哭了起来。
秦阳紧紧抱着女儿，这个早已能独当一面的女儿，在他怀里仿佛还是那个需要他保护的小丫头。
父女俩就这样，抱头痛哭，将酸楚、愧疚与不舍，尽情地宣泄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还是秦阳先止住了眼泪。
他轻轻拍着女儿的背，像她小时候哄她睡觉那样。
待秦玥的哭声渐渐平息，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裹。
他解开一层层的油纸，里面是几张泛着微黄的纸张。
他将它们递到秦玥面前。
秦玥泪眼朦胧地接过来，就着灯光打开一看，整个人都愣住了。
那赫然是隋记酒楼、客栈的房契、秦家现在居住的这所小院的地契，还有几张加起来共有三千两的银票。
“爹……这……”
秦玥震惊地抬头，看向秦阳。
秦阳眼神坚定，将东西又往她手里塞了塞：
“收好，这是爹娘给你的嫁妆。”
“我不要！”
秦玥像是被烫到一样，急忙推拒。
“这些东西都给了我，你们怎么办？还有瑶瑶呢？她以后怎么办？”
“给你，你就拿着！”
秦阳的态度异常坚决，不容置疑。
“这是我和你娘，还有瑶瑶，一起商量好的。瑶瑶那里，我也问过她的意思了，她对这事儿，没有半点异议。”
他看着女儿，目光慈爱。
“这些，本就是你该得的，不要拒绝爹好吗？”
秦玥看着父亲眼中不容置喙的坚定，又低头看看手中那沉甸甸的承载着家中所有产业的纸张，知道再推辞便是伤了父母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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