莒城的秋,带着一种洗刷不尽的粘腻与沉闷。太史敫府邸的青灰色院墙,沉默地吞噬着夕照最后一点余温。墙根处,几丛菊花无精打采地开着,花瓣的边缘已爬上憔悴的焦黄。府门外,石板路上粘着稀薄的泥浆,行人步履匆匆,脸上笼着一层化不开的忧惧——齐国都城临淄的腥风血雨,已然吹进了这偏远的莒城。
一个单薄的身影正奋力搅动着后院水井里冰冷的铁桶。井绳粗糙,嵌进他原本白皙的手掌,早已磨出道道深红的勒痕,有的地方翻卷起皮,微微渗血。他叫王章,约莫十八九岁的年纪,身子骨不算壮实,甚至有些清瘦,但那脊背却挺得笔直,每一次吃力地拉动绳索时绷紧的肩臂线条,透出一股与身上那身过于宽大的褐色麻布短褐不太相符的韧劲。他叫王章,一个沉默得近乎阴郁的佣工。
“王章!井水提够没有?前厅的花木等着浇水!磨磨蹭蹭,天都黑了!”管家尖利的声音穿过月洞门扎过来,王章——或者说,此时的田法章,猛地回神,加快手上的动作。
桶沿磕碰在井口石沿上,“哗啦”一声,冰凉的水泼溅出来,湿了他半幅裤脚和破了洞的草鞋面。刺骨的寒意骤然袭来,激得他微微一颤。他迅速弯腰拎起两只沉甸甸的木桶,脚步有些踉跄地穿过几丛疏于修剪的灌木,沿着回廊向前厅角落那几盆略显萎靡的兰草走去。
水浇下去,泥土贪婪地吮吸着,发出细微的嘶声。水珠溅湿了旁边一只倒置着晾晒的红漆描金木案一角,那明艳的红、精致的描金缠枝莲纹,在昏暗的光线下刺得他眼睛生疼。这曾是父王案头寻常的风景。他猛地撇开眼,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指甲深深掐进了手心粗糙的硬茧里。那个称谓,那个尊号,已在心头反复咀嚼,几欲成泪,却终究被他用牙关死死锁住。田法章,他现在只能是莒城太史敫家中一个叫做“王章”的低贱佣人,如同脚下的尘埃。
“王章!还不快去后厨帮把手!劈好的柴呢?灶都快熄了!”粗鲁的呵斥又在回廊炸响。他默不作声,将木桶放回原处,转身走向后厨侧边那堆积如小山的圆木堆。一把沉重的旧斧头靠着墙根立着,木柄油滑冰冷。
他深吸一口气,提起斧子,将一段圆木竖立起来。凝神聚力,腰腹暗暗绷紧,斧头带着风声劈下!“咔嚓!”木屑飞溅。然而另一段圆木却歪向一边,他似乎没握稳沉重的旧斧,下一击劈空了,只在那满是老树皮的木桩上留下道浅痕。他再次抬臂,斧影晃动,这次终于劈开,木柴裂成两半,带着新鲜木茬的辛辣气息,其中一小块却飞溅起来,“啪”地砸在厨房的土墙上,引来里面厨娘的一声含混的咒骂:
“笨手笨脚!仔细些!砸烂了碗碟,把你卖了也不够赔!”声音粗粝,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他紧抿着唇,没有分辩,只是埋头,一次又一次地举起斧头,汗水很快沿着他清俊却蒙着尘灰的鬓角滑下。那斧头对于他从未劳动过的臂膀而言实在沉重,动作带着显而易见的生疏,力量也不足,劈砍几次便气息微促。每一次落斧,手臂肌肉都在震颤,每一次错力,关节深处都传来细微的酸涩拉扯——那是属于王宫苑囿中射箭、执缰的力量,此刻却笨拙地操持着最底层的求生之业。
暮色如墨,终于彻底吞没了庭院。廊下的风灯次第点起,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昏黄的光晕撕不开沉重的黑暗。一天的役使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也榨干了所有能言说的部分。杂役们各自蜷缩在灶间旁窄小、散发着霉湿味的通铺角落里,咀嚼着粗砺的晚餐。
王章靠在最阴暗角落那冰冷的墙根下,背脊的骨头硌着粗糙的泥墙缝隙。手里拿着一个早已冰凉的粗粮窝头,坚硬如同砾石,艰难地啃咬着。对面墙上一排排挂着的器具,在昏暗光线下勾勒出模糊的轮廓——那是主人出行时备用的青铜器具,其中一面微微倾斜的铜鉴,像一只冷漠的眼,映照着他蜷缩的身影,枯槁、模糊、无足轻重。
角落里,老花匠含糊不清地咳嗽了几声,喘息着低声说:“临淄……完了……大王也……唉……”声音混浊,饱含着悲凉。
王章猛地低下头,用力咬了一口窝头,粗糙的糠皮塞满牙缝,冰冷的触感直抵喉咙深处。他硬生生吞下那口混合着沙砾和血丝的干粮,眼眶瞬间泛起酸楚的潮气,又被逼了回去,只在眼底留下更深的墨色。没有人留意到他瞬间的僵硬,如同墙角沉默的影子。他缓缓闭上眼睛,将脸深深地埋进膝盖的阴影里。王宫宫室里摇曳的烛火,父王威严而时常带着倦意的面容,那些金声玉振的钟磬……像被风吹散的灰烬。斧头的重量、扁担的勒痕、厨娘的呵斥……此刻无比真实地烙印在皮肉和骨头里。
活下去。为了那点渺茫的、他自己都不敢去想的残烬般的念头。父亲倒下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鸣响。他必须在仇人刀锋随时可能落下的阴霾里,在莒城这陌生院落逼仄肮脏的角落中,如履薄冰地活下去,用最卑微的姿态,等待他自己也无法看清的、渺茫的微光。
莒城的寒气渐深,庭中那株老梧桐的叶子几乎落尽了,光秃的枝干直刺灰蒙的天空。清晨一场薄霜悄然凝结在石阶和衰草上,映着未褪的天光,幽幽泛白。太史敫府邸的清晨一如既往地在低语般的忙乱中开启。王章早早立在书斋外候着,脚下草鞋湿冷,寒意从脚底钻上来,人却站得笔直,等待服侍老爷更衣晨读。
雕花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小鬟端着铜盆热水进去,一股热汽散了出来。片刻,小姐太史嫣提着一个精致的手炉,缓步而出。她披着件素雅的浅湖水色夹棉斗篷,斗篷边缘细细滚了一道深青色的边,衬得她一张小脸越发莹白如玉。那双清亮的眸子不经意地扫过廊下肃立的佣人。眸光在王章身上微微一滞。
王章低着头,垂着眼帘,只露出苍白的下颌和颈后一段倔强又略显脆弱的线条。他的手指因为寒冷习惯性地蜷在破旧的袖口里,袖口处磨损得厉害,露出里面同样洗得发灰的衬布。太史嫣的目光像水边轻灵的鹤鸟,带着一种不惹尘埃的好奇,轻轻落在那些深嵌在年轻人指节上的冻疮上。那红肿和裂口,在新结的寒霜映衬下,显得格外狰狞刺眼。
太史嫣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顿。廊下风过,卷起几片残存枯叶,打着旋儿落在湿冷的石板地上。她无声地握紧了袖口里的暖炉,指尖在光滑的铜质炉盖上轻轻按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沿着回廊走向暖阁。
晚膳过后,府中渐渐安静下来。王章被管事打发去清扫靠近花园回廊角落里一处堆放杂物的偏厦。暮色沉落,昏黄的灯影在寒风中显得分外孤寂。他刚放下扫帚,目光落在厦内一张破旧矮几上——那上面赫然搁着一块微微冒着热气的、用干净粗布仔细包裹着的熟芋,旁边还有一个瓦罐,揭开盖子,竟是清澈见底、漂着几缕油星的热汤!一霎时,食物的温热气息直扑而来,几乎让人眼眶发热。
他怔在原地,心头狂跳,第一个念头是有人设下陷阱。然而四下寂静无人,只有穿过回廊缝隙的呼呼风声。肚子不合时宜地发出一阵咕噜声。他警惕地环顾再环顾,确定真的无人,才颤抖着手拿起那块粗布包裹。热芋的暖意透过粗布传到冰冷的手掌,熨烫着那些冻疮裂口处尖锐的疼痛。他狼吞虎咽地啃下去,又小心翼翼喝了两口温热寡淡却珍贵的汤汁。
是谁?
一连数日,相似的场景隐秘上演。清晨他清理后院花圃时,石桌下会出现用干净荷叶裹好的、尚温软的糕饼;黄昏他劈柴完毕累得坐在墙角喘气时,旁边废弃的石础上会悄悄摆上一小竹筒清水;更深露重,寒意砭骨的夜晚结束劳役后,他躺进自己那张破薄稻草铺就的角落“床铺”时,总能摸到褥子深处,不知何时被人偷偷塞进了一小包用厚实软布包好的药膏,带着淡淡的草药清苦味,指腹蘸了那凉滑的膏脂抹在伤口上,竟奇异地缓解了冻疮处火烧火燎般的疼痛。
这些无声的馈赠,如同黑暗冻土中悄然萌发的芽尖,让那颗惊悸冰封的心,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疑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震动缠绕着他,既暖又带着更深的惶恐。送这些的人,必是府中之人,且心思细腻、地位不低。是怜悯?还是……另有所图?田法章这个名字所代表的死亡阴影,从未真正散去。
这日午后,难得一抹惨淡的冬日阳光穿过云层缝隙。王章奉命去后院小库房清点过冬用的炭篓。炭篓很沉,堆叠得过高,他小心翼翼地抱着,在库房窄门处试图调转方向时,脚下一滑!沉重的篓子重心不稳,眼看就要砸落在地!库房外廊下正站着人,是太史嫣和她的小鬟。小鬟吓得低呼一声。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王章低吼一声,双臂猛地爆发出一股难以置信的迅猛力量,腰身硬生生一拧,竟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将歪倒的大半篓炭生生抱扶稳了!炭块相互碰撞发出闷响,些许黑色碎屑簌簌落下,沾了他一身,他却浑然不顾,急促地喘息着,额角青筋微现,那双刚刚因用力而充满血丝的眼睛,在仓促间不经意地扫向廊下惊魂未定的小鬟——最后定定地对上了正凝望着他的太史嫣的视线。
少女清澈见底的眸子里,清晰地映照着他此刻因瞬间发力而骤然绷紧的脸部轮廓,那眉宇间掠过一抹一闪即逝的、仿佛蛰伏猛虎骤然惊醒般的凶狠与棱角。那绝不是普通佣人该有的眼神!
王章心头大骇,那瞬间的眼神暴露几乎让他魂飞魄散。他慌忙垂下眼,近乎仓皇地掩饰住脸上的震惊和惶恐,低头哑声道:“惊扰小姐了,小人该死。”
他再不敢看太史嫣的反应,飞快抱紧炭篓,几乎是踉跄着逃离了那逼仄的门口,背后冰冷的目光却像两支锐利的羽箭,扎得他脊背生寒,仿佛能穿透他褴褛的衣衫,直刺入那颗隐藏着惊涛骇浪的心脏。她看到了?她究竟看到了什么?她是否已将眼前的卑微佣人,与那些市井间流传的关于某个流亡公子零星的碎片联系起来?恐惧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四肢百骸。
然而,翌日的清晨,当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开始打扫庭院落叶时,却在那棵光秃秃的梧桐树下看到了一只新草鞋。鞋底厚实,纳得密密实实,显然新制不久,鞋面亦是半新、但显然质地更好也更合脚的布鞋。这绝非府中统一发放之物!他猛地抬头,环顾空寂冷清的庭院,心跳如鼓。晨光熹微里,只有寒冷的空气和他的呼吸声。
此后的日子,那些无声的馈赠并未因他那次危险的暴露而中断,反而更加温暖体贴,而且愈发隐秘。一件缝补得不着痕迹的厚实夹衣悄然出现在他枕下;一块精心包裹、饱含热量的麦饼在他扫净后院时被塞在花砖的孔洞里;甚至在一个风雪交加的深夜,窗棂被从外轻轻叩响,他惶惑地推开,门缝里迅速塞进了一个半旧的铜手炉,里面还有微温的余烬!那黄铜的微光映着他震惊的脸庞,炉身上似乎还残留着淡淡的、属于闺阁女儿的暖香……
每一次接受馈赠,田法章的心都如同在滚烫的熔炉和寒冷的冰窟间反复沉浮。那沉静如水、只在眼神深处藏着洞察光芒的太史小姐,像一道无法逾越又引人向往的深渊。她仿佛在无言中传递着:我知你非池中物,但我守护你此时的秘密。这份无声的信任与巨大的风险,像两只无形的手,共同用力,开始缓慢地撬动他内心那扇厚重的、由绝望和恐惧打造的牢笼大门,门轴发出沉闷、迟疑却又不可阻挡的转动声。每一次转动,都牵扯着他命悬一线的魂魄。
腊月将尽,刺骨的北风裹挟着细碎的霰雪粒子,簌簌地敲打着太史敫府邸后院一排排冰冷的灰瓦,发出细碎不绝的声响。庭中的老梅枝干嶙峋,却已悄然迸发出一粒粒胭脂红的小蕾。冬夜格外漫长,寒气浓得化不开。府中的仆役早早就寻了避风取暖处瑟缩起来,整个院落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只有风雪声在黑暗中盘旋呜咽。
王章蜷在柴房角落的薄铺上,那点单薄的旧被根本无法抵御无孔不入的酷寒。他辗转反侧,身体的冰冷尚可忍受,心头那团日益灼热的火焰却搅得他无法成眠。太史嫣那双清澈又深不见底的眸子,像两盏幽幽的灯,日夜在眼前晃动。她递过来的每一件御寒衣,每一点温热食物,都不仅仅是恩惠,更像是一份沉重的、无声的誓言,将他一点点推向一个无法回避的境地:她如此付出巨大冒险的善意,他又能回报以什么?谎言?还是……那足以带来灭顶之灾的真相?一个知晓秘密而非亲信的局外人,是最大威胁。
就在这时,柴房那扇破旧的木门外,传来一声极轻微、几乎被风雪声淹没的窸窣!王章全身的神经骤然绷紧如琴弦!他悄无声息地翻坐起来,动作快得像捕食前的猎豹,右手已闪电般探向铺草下冰凉的斧头木柄,五指收拢,骨骼咯咯作响。是风声?还是……终于有人循着蛛丝马迹来了?!他屏住呼吸,额角渗出冷汗。
极轻极慢地,那扇被寒气冻得发紧的木门,向内推开了一道细细的缝隙。没有粗暴的冲撞,只有门轴一声艰涩干哑的长吟,在寂静中异常刺耳。一股寒风夹着雪花猛地灌了进来,几乎吹熄了墙角那只苟延残喘的小小油灯。在门框狭窄的黑暗里,一个裹着深色斗篷的瘦削身影静立着,风帽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
王章的手已攥紧了斧柄,冰冷穿透掌心直抵心脏,目光死死锁住那暗影,像绷紧到极限的弓弦,随时准备斩出致命的一击!
“王章?”一个熟悉却压得极低的女声,像冰雪融化后流出的第一滴春水,清晰地穿透风声送入他耳中。
是太史嫣!握着斧柄的手指瞬间松开了些,一股混合着极大震动与错愕的复杂情绪轰然冲上头顶。他僵在原地,既不敢应,又不敢动,心几乎要从喉咙口跳出来。
那身影没有再逼近,只轻轻退了一步,让开了门口一线黯淡却真实的光亮。门外廊檐下,一盏孤悬的旧灯笼在风雪中顽强地摇晃着,昏黄的微光吝啬地勾勒着她风帽下清雅秀丽的轮廓和那双映着微弱火光的眸子。
“随我来。”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随即转身融入了风雪的黑暗里。
王章的心仍在狂跳,像被擂响的战鼓。他艰难地喘息了一下,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一种巨大的冲动驱使着他,他几乎没有丝毫犹豫,抓起那件唯一厚实的破袄匆匆披上,闪身追了出去。雪沫扑打着脸颊,每一步都踏在深及脚踝的积雪里,发出令人心惊的嘎吱声响。穿过几重被雪覆盖的回廊、庭院枯寂的残荷池塘,前方便是后院中最为僻静的暖阁。阁子檐下悬挂的灯笼在风雪狂暴中艰难地撑起一小片朦胧的空间。
太史嫣已立在灯笼的微光下,风帽退去,露出一张被寒风吹得微微泛红的脸颊,青丝上粘着细小的雪粒,像缀满了微小的星屑。她抬手推开了暖阁虚掩的门扉,一股夹杂着浅淡书墨香的暖意扑面而来。
王章迟疑地在门外雪地边缘顿住脚步。门内暖黄的光晕是如此的诱人、明亮,却又像一个张开的巨大漩涡。那光芒映照着他脚上沾满污泥、破洞草鞋的鞋尖,照着他褴褛衣衫上深褐色的冻疮血痂,更显得他如此卑微污秽,格格不入。阁内窗明几净的地板、紫檀木的凭几案头……一切纤尘不染的华贵陈设,都在无声地拒绝着他身上污浊的气息。他看着门槛内那一线光亮,如同看着一道横亘天堑的沟壑,脚下似有千斤重。
“风雪大,快进来吧。”她的声音从温暖的影子里传来,平静如水,没有丝毫被沾染了干净的惶恐或鄙夷,倒像是在陈述一件自然不过的事情。
这句简单的催促,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暂时拂开了他心头的沉重与踌躇。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他抬起了僵硬的腿,迈过了那道决定命运的门槛。
身后的门扉被太史嫣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面喧嚣的风雪世界。暖阁里烧着地龙,温度适宜,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银炭气、墨香和她发间那不易察觉的清幽冷香。王章局促不安地站在门口最靠近阴影的地方,像一块突兀的石子。
太史嫣没有走向主座,只在一张靠近小暖炉的锦垫上随意坐下,又指了指下首的另一张绒垫:“坐。”
他犹豫片刻,终究挪了过去,只在绒垫边缘坐了极小一个角,双手下意识地搓动着衣角磨破的边缘,低头看着地面上自己的影子,那影子卑微地匍匐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长久的沉默在暖阁中弥漫,仿佛空气都凝固了,只有炭盆里噼啪一声轻响,惊破寂静。
太史嫣的目光静静地落在年轻人低垂的头颅上。他发髻粗糙挽着,几缕散发垂落颈侧,颈骨嶙峋地突显出来。她似乎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打破沉寂,却如同投石入水:
“王章……这名字是真的么?”
王章的心跳骤然停止了一拍!血液轰地冲上头顶!他猛地抬起头,正对上太史嫣探询的目光,那目光清澈、坦荡,没有任何试探和嘲讽,只有一种洞穿了表象后的平静探究,以及……深藏的鼓励?这目光像灼烫的烙铁,灼得他脸颊滚烫,却又无法回避。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嘴巴微张,想发出声音,干涩的喉咙却如同被砂石磨过,只能发出“嗬…嗬…”的粗重喘息。
那沉重的秘密,那压得他日夜喘不过气的巨石——“公子田法章”这个裹满荆棘的名字,堵在喉咙口,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他痛苦地闭上眼,额角青筋因为极度的挣扎而隐隐跳动。父王死前惨烈的一幕,临淄城头的烽烟与血光,那些追杀者凶狠的眼……瞬间在黑暗中闪现,像无数双冰冷的手掐向他的脖子!恐惧几乎要扼杀他最后一点勇气。说了,等于将生杀大权拱手交出。但不说……眼前这清亮的、饱含巨大信任的眼神,让他无地自容。
挣扎的痛苦如潮水般在他脸上掠过。终于,在一阵几乎窒息般的沉默后,一声极其沙哑、仿佛从肺腑最深处被撕裂掏出的声音,艰难地从他喉咙里挤了出来:
“我……不是王章……”语调干涩破碎。他猛地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直直地望向太史嫣,眼神里除了恐惧,还有破釜沉舟的最后一丝不顾一切的火焰,“我是……”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那两个字眼仿佛带着利钩,每一次在舌尖颤动都想退缩。
“田……法章。” 这三个字终于滚落,重重地砸在暖阁温暖而寂静的空气里,也砸在他自己的灵魂上。冷汗顺着鬓角瞬间淌下。
他死死盯着太史嫣,仿佛等待宣判。没有惊呼,没有骇然站起,少女的瞳孔在听到“田法章”三个字时只微微一缩,如同平静的湖面骤然投入了一块石子,荡开一圈波澜,那波光深处,有震惊,更有一层早有所料的、奇异的尘埃落定般的澄澈。
接着,一丝极淡、却足以融化初雪的柔和笑意,在她如墨玉的眼眸中缓缓晕开,像冰封湖面下悄然流转的一线春水。那笑意里没有一丝恐惧或轻视,只有一种纯净的、混杂着尘埃落定的安心和更深切的怜惜。
“‘章’,法度彰显。”她轻轻开口,声音微润,如同玉石相击,“这个名字很好。在莒城,在太史府,你就是王章。”她微微颔首,像是在为这新旧的称谓盖上最后的印记,声音里带着一种抚平惊涛的奇异力量。
如同冰封的大地悄然松动,如同久旱突遇甘霖,田法章心中那堵冰冷的、日夜被恐惧锤打的高墙,在这一声清晰确凿的允诺中轰然倒塌!巨大的情感激流排山倒海般冲击着他的堤岸,连日累月的煎熬、死里逃生的孤寂、被看破却未被舍弃的庆幸……所有积压的情绪像熔岩找到了喷涌的出口。积蓄已久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他再也无法抑制,双膝一软,整个人竟不由自主地深深匍匐在地!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砸落在身前暖阁温润如水的地板上,无声地洇开一小片深色湿痕。
“小姐大恩……”他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伏地的头颅埋得很低很低。声音破碎哽咽,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巨大感激和如释重负的悲恸。那是一个绝境中的人终于抓住浮木时纯粹的、撕心裂肺的释放。
太史嫣静静地注视着他剧烈颤动的背影,并未言语,也未试图将他扶起。她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不如这彻底宣泄后的空白更有力量。她那清冷如月华的脸上,因他的悲恸,眼中亦悄然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风雪在门外呼啸依旧,但这小小暖阁的世界,却在泪水和静默中重新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坚不可摧的屏障。空气里不再有压迫,只剩下一种奇特的、近乎于劫后共生的暖意,在炭火烘烤下缓缓流淌,将两颗年轻孤寂的心悄然拉近。雪粒敲打着雕花窗棂,仿佛天地间此刻只剩这一方暖意氤氲的空间,还有那无声流淌的滚烫泪水。那些眼泪,浸透了一位储君卸下重负的屈辱与狂喜,也渗透了一位慧眼千金洞悉世事后的悲悯决心。命运将他们推向一条无光亦未知的小径,彼此却成了唯一可见的坐标。
冰雪消融,新绿初透,莒城的生机如同细密的藤蔓,悄悄爬满了太史敫府邸的墙垣和庭院角落。春风拂过,带走了刺骨的寒意,却带来另一种更深沉、更焦灼的躁动。这躁动不再是来自严冬的凛冽,而是源于街头巷尾日渐高涨的议论,像无形的烟尘,弥漫在莒城上空,也悄然渗入了太史府深宅的高墙之内。
这日午后,暖阁的轩窗半敞,几只早归的燕子在庭院上空呢喃着穿梭。田法章坐在暖阁靠近窗边的阴影处,手里捧着一卷借来的《尚书》,目光却透过半开的窗格,焦灼地投向更远的前院方向。外面隐约传来人声,那是府中管事正粗声大气地同一名前来采买果蔬的陌生菜贩讨价还价。
“……淖齿老贼滚了干净!他算是把我们莒城的元气都吸干了再走的……”
一个低沉却带着强烈愤懑的声音穿透了些微嘈杂传来,田法章骤然捏紧了手中的竹简,指关节泛白。
“……可不是!临淄那边就更别提了……血流成河啊!可怜大王……”另一个苍老的声音接口,说到后来只剩下含混的哽咽,“现在城里乱糟糟的,大户逃光了,官府也没个主心骨……人心惶惶!总得……总得有个说法吧?”老者的尾音里充满了无望的迷茫。
“说法?!”最初那个愤懑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截,“还要什么说法!祖宗基业都在那里!没绝!找啊!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大王没了,公子没了下落……但总有骨血在!我听前街王大夫家的远房侄儿说,临淄那边逃出来的几个老臣,这几天也陆陆续续进莒城了!”
“啊?真有……大臣们来了?”苍老声音陡然一颤,带着难以置信和一丝骤然燃起的希望微光,“你是说……”
“千真万确!都私下碰过头了!咱们普通百姓不懂,可人家当了大半辈子官的心里还没数?国不可一日无主!找!必须把公子找出来!哪怕……哪怕是个影子,也是齐国的一个念想!不然这亡国奴的帽子,难道要我们戴到棺材里去?”那声音充满了亡国遗民被逼到绝境的切齿之痛,说到最后,激动得几乎破了音。
仿佛一道炸雷在头顶轰鸣!田法章只觉得眼前陡然一黑,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猛然冰结!手中的竹简“啪”的一声掉落在地板上,惊碎了暖阁的一角静谧。
“谁?!” 外面讨价还价的声音戛然而止,似乎被暖阁这边的异响惊扰。
“哦,定是哪个手脚笨的下人又砸了东西……”管事不耐烦的声音模糊传来,接着又是继续争论斤两的嘈杂。但那两句清晰传入的话——“把公子找出来!”“骨血在!”——却像淬了剧毒的冰锥,狠命扎进了田法章的心脏,剧痛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他身体僵硬如石,一股冰冷的恐惧和濒死般的悸栗如海潮般将他淹没,手脚瞬间冰寒。他们真的来了!那些旧日臣子!他们竟能寻到莒城!这是忠诚?还是有更险恶的引蛇出洞?父王的惨死如同浸血的画卷瞬间在脑海中铺开。淖齿走了,难道他的党羽和爪牙会就此罢手?他们岂能不斩草除根?这会不会是一个巨大的陷阱,用齐人寻嗣的热切为饵,诱他这条惊弓之鱼自投罗网?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刀割般的痛楚。
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才没让自己在巨大的恐慌中失态惊呼出声。目光下意识地投向阁子另一侧——太史嫣正坐在临窗的一张红木书案前,执笔凝神描绘着什么。阳光透过薄薄的云层洒在她沉静的侧脸,晕染出一层柔和的金边,仿佛并未留意窗外的风波。但他分明看到,她那执着紫毫笔的纤细手腕在半空凝固般地停顿了一下。随即,她微不可察地轻轻吸了一口气,长长的羽睫低垂下来,遮住了眼中的所有波澜,手腕才重新稳定地落下笔锋,在那铺开的素绢上细细勾勒。
仿佛感应到他惊惧无助的目光,太史嫣忽然抬起头,隔着几步的距离望了过来。四目相对瞬间,田法章在她清澈的眼底看到了深重的忧虑,那忧虑并非空泛的同情,而是实实在在的对危崖边缘处境的同感。他读懂了那份忧虑下的深意。然而,她只是极其轻微地、几近于无地摇了摇头,动作细微得只有他能捕捉到,随即目光便转向书案一角插着新折桃枝的青瓷瓶。瓶上描绘的仕女采薇图娴静典雅。她眼神示意那花瓶,无声,却传达着清晰坚决的警告:“外面是虎狼渊薮!莫出声!莫近前!”
如同一盆雪水从头浇下,田法章那几乎被窗外声音点燃的冲动硬生生冻僵在胸腔里。他猛地低下头,盯着地板上那卷跌落的竹简,手指深深抠入衣袖下早已痊愈却仍留印记的冻疮旧痕里,痛楚传来,尖锐而清醒。暖阁内依旧,一缕微光静静流泻在少女专注的半张面容上,而窗外市井那充满亡国之痛的喧嚣,像凶猛的兽群在府墙外焦躁地嘶吼徘徊,却终究被这扇紧闭的轩窗隔开了一片暂时安全的孤岛。
太史敫府邸高墙之内,表面上依旧维持着一派乱世中难得的井井有条。然而太史嫣敏锐地察觉到府中气氛的微妙变化。家中年迈的、阅历最丰富的老管事步履变得异常匆忙,眼神闪烁;父亲太史敫近来眉头皱得更紧,在书房独处的时间明显多了起来,对府库账册盘查得格外仔细;府中采买出入的记录也忽然详实异常,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背后默默审视。那些街头巷尾的声音,那些老臣进城的风传,早已如无形的尘埃落满了太史府的每一个角落,只是无人捅破。
田法章能活动的范围被太史嫣不动声色地进一步收紧。他大部分时间都被安排在府邸最深处一处堆放账册文书的旧耳房做整理誊抄的事务,这里罕有人至,只有窗外一株老梅枝丫探入些许春意。府门或侧门有人走动的声音稍稍喧杂,他那颗惊惧的心便会骤然悬起,面色虽强作镇定,握着笔杆的指尖却会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如同风中的树叶。他变得比冬末蛰伏的虫豸更加谨小慎微,每一缕陌生的脚步声都像是追兵的号角,每一次管事或小厮随意投向他的目光,都让他浑身冰冷彻骨。
府中无人察觉这微妙的变化,唯独太史嫣心如明镜。她出入暖阁或后院的次数悄然增多,送来的书册上,偶尔会压着一张裁剪端正的纸条。字迹工整清丽:“风紧,勿离旧房”、“西院有客至,今日不必出”、“南角门有异动”。有时只是一句看似安慰的告诫:“梅骨堪斗寒霜”。这些夹带在书册中的短柬,如同黑暗航道上悄然亮起的微弱灯塔,指引着他避开那些看不见的险滩暗礁。
每当夜色深沉,万籁俱寂,暖阁中那盏长明的灯便成了一道无声的召唤。偶尔,风息云薄的日子,纸窗上会倒映出她沉静翻阅书卷的侧影。那是惊涛骇浪中一座安全的灯塔。只有在此刻,田法章紧锁的心弦才敢悄然松弛那么一丝。借着朦胧的灯影,他偶尔能隔着庭院,望见暖阁窗纸上那抹剪影。他会久久凝望,那些街头的呼喊、父王倒下的画面、死亡迫近的恐惧、少女无言的守护……诸般情绪在黑暗中翻腾不息。
太史嫣偶尔从书卷中抬起眼,目光穿过虚掩的窗扇,投向对面深陷于黑暗轮廓中的旧耳房方向。她能清晰感知那份无时不在的巨大恐惧。那是她无法替他分担的深渊重负。唯有沉静,如同窗外无声浸润大地的春雨,是他此刻最需要的壁垒。庭院深深,两个隔着夜色遥遥相望的身影之间,流动着一种远超过血缘和语言的深刻羁绊,如幽谷中悄然滋长的藤蔓,在无人察觉的角落,坚韧地彼此缠绕,抵抗着外界汹涌的险恶风波。
暮春将尽的莒城,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催人汗意的闷热与不祥的湿重。连日阴雨连绵,太史敫府邸青苔蔓生的墙根泛起深沉的墨绿,砖缝间蒸腾出淡淡的腥腐气息。街头巷尾关于搜寻齐王公子的议论,如同被这黏腻湿热捂熟发酵的果实,越发汹涌,鼓噪成势。不再是窃窃私语,而是公开的疾呼。集市角落、桥头榕树下,总有人群三三两两地聚集,声音焦灼而激动:
“……不能再等了!莒城不能再是一盘散沙!须有主心骨!”一个壮硕的汉子捶着石墩,唾沫横飞。
“……我托人打听过,逃至咱们莒城避难的张大夫,还有昔日临淄城司的陈老大人,他们这几日已明着露面了!”旁边须发花白的老者压低声音,浑浊的眼睛里燃着一簇火焰,“他们在联络有头脸的乡绅宿老呢!都憋着股劲儿!”
“对啊!我亲眼所见,城西王家祠堂已经悄悄聚了好几次!那可不是平头百姓能去的地界儿!”又一人急忙补充,“都在商议‘请嗣主位’的大事!说一定要找到大王的血脉!”
“老天爷开眼啊!”有人涕泪横流地喊道,“公子,你到底在哪里啊?!”
…… ……
这些声音,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针,不断刺向田法章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他每日深藏在府邸最角落那间堆满旧牍账册的耳房里,门窗紧闭,潮湿和霉味混合着经年竹简纸张的陈腐气息充斥狭小的空间。每一次府邸大门开合的沉重声响,或前院传来与陌生访客寒暄的话语,都能让他猛地从铺开的书简前惊跳起来,心跳如擂鼓,全身冷汗涔涔。他感觉自己的名字像是悬在刀尖之上,随时可能被那汹涌的“忠义”浪潮推落,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惊弓之鸟的煎熬日复一日,他肉眼可见地憔悴下去。脸色苍白如蒙尘的古玉,眼窝深陷下去,罩着一层浓重的青影,那双曾经挺直的肩背被无形的恐惧压得微微佝偻,即使在最安全的角落,也下意识地低垂着头,仿佛想将自己深深埋入尘土。
这夜的风声格外凄厉,掠过庭院中古树的枝桠,发出呜呜的悲鸣,像无数人在绝望地呜咽。田法章蜷缩在耳房冰凉的地板上,白日里的市声喧嚣如同鬼影在脑海中反复嚎叫。父王临死前那狰狞绝望的眼神,宫室烈焰吞噬华美雕梁的场景,淖齿狞笑时露出的森白牙齿……死亡的幻影从未如此逼近。他猛地捂住了耳朵,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像个无助的幼童,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滚烫地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和着窗外如泣的风雨声。
一阵极细碎的脚步声停在了耳房紧闭的门外。紧接着,是门扇被小心推开的一条缝。暖阁里的灯光艰难地探进耳房的黑暗,勾勒出太史嫣提着灯盏的纤细身影。她只静静站在门外的光晕里,没有踏入这片属于他的、此刻充满崩溃气息的黑暗领地。灯光朦胧,映照着她脸上深重的痛色与忧虑,她那深湖般的眼眸紧紧锁住他蜷缩在暗影中颤抖的轮廓,呼吸微微紊乱,握着灯盏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门外的光影无声移动,灯盏被轻轻置于门槛内外的地板上,只留下光与暗的界限。门扉在沉寂中缓缓合拢,再次将耳房拖入完全的昏黑。但他身边那片冰冷的地面上,无声地多了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洁白丝帕。帕角用丝线精巧地绣着一枚小小篆文“章”字。它如同幽暗潮水中突然亮起的一座孤岛灯塔,又仿佛她临离开前轻轻搁下的一句无声诺言:我在,即便风暴掀天。微光中那枚小小的绣字,像冰封雪地里唯一挣扎摇曳的花苞,微弱,却足以支撑起一个濒临坍塌的灵魂。
这无声的慰藉像一阵暖流注入几近冻结的心脏。田法章剧烈起伏的胸膛逐渐平复,颤抖慢慢停下。他缓缓挪过去,拾起那方尚带温润的丝帕,紧紧攥在冰凉的掌心。微温的触感像穿过幽寒黑夜的一道暖流,无声汇入心间,将他从溺毙边缘拉回岸堤一线之地。
终于,在一个湿漉漉的清晨,压抑的气氛似乎终于无法遏止地爆裂开去。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嚣如沸腾的铁水,从太史府门前的街道猛然涌来!那不再是三两交头接耳,而是百千人群聚集呐喊的声浪!
“请公子继位!” “复我齐国!” “公子!速出正位!”
嘶哑的呐喊此起彼伏,夹杂着如雨点般越来越密集沉闷的叩门声!仿佛整个莒城的人都在向这里叩击!太史敫府邸厚重的朱漆大门被拍击得剧烈震动,门环撞击着门板,发出山呼海啸般的轰鸣!
府邸内部一片惊骇混乱,仆役们惊慌失措地奔走着。家兵在管事的催促下紧张地持械涌向大门,仓促堵在门后,试图抵挡那股汹涌的人潮,人人脸上皆是如临大敌的苍白和茫然。
府外的人声如同暴烈的熔岩:“太史大人!开门!请出公子!” “我等百姓请愿!立嗣保国!”
这排山倒海的声浪像滔天巨浪狠狠砸向府内每一个角落。躲在庭中石亭角落的田法章猛地僵住了!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几乎要掉头再次扑向身后那幽深的耳房阴影里。人群会撕裂他!
就在那令人窒息的绝望瞬间,一只冰凉却无比坚定的手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太史嫣不知何时挤过慌乱的人群出现在他身边。她的脸因激动和紧张而苍白得几近透明,但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此刻却燃烧着从未有过的、近乎灼热的火焰!没有丝毫犹豫踟蹰,唯有破开迷雾的孤绝勇气。
“你听见了吗?”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异常清晰有力,每一个字都像灼烫的星辰,直直撞入他因恐惧而混沌一片的心底!那目光锐利如初磨的利刃,笔直刺向他灵魂最深处摇曳的那点火星,“这不是陷阱!这是齐人的命!是你的命!亦是太史府阖家上下的命!不能再退了!一步都不能退!” 她抓着他的腕骨那么用力,指尖深陷下去,仿佛要将她的决绝和力量直接刻进他的骨头里!那剧烈的痛楚清晰无比,像驱散迷瘴的惊雷轰然炸响。
一股汹涌的热血混合着豁出去的悲壮,轰然冲散了几乎将他溺毙的冰冷恐惧!退无可退!太史嫣眼中那灼烧自己也要点燃他的火焰,终于引燃了他心腔里沉寂太久的那一点薪火!那是身为田氏血脉的责任,那是无数齐人用血肉和嘶吼堆叠起来的希望之塔!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眼底因过度惊惶而弥漫的水雾骤然蒸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决然燃烧起来的赤焰。他猛地甩开了太史嫣的手——并非拒绝,而是挣脱了恐惧对自己最后的束缚,踉跄着向前一步,又一步,那佝偻已久的脊背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拉直!如同从血泥中挣扎着挺起的剑锋!
就在那巨大门扉眼看要被府外汹涌之力冲破的千钧一发之际,田法章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自从流亡以来第一声足以穿透所有嘈杂的叫喊:
“开门!” 那声音嘶哑如裂帛,带着从五脏六腑榨出的全部重量。
堵门家兵愕然回首,僵在原地震动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茫然失措。太史敫夹杂在慌乱的人群中,刚从前厅后侧小门匆匆赶来,正欲高声斥责稳住局面,却被眼前景象惊住,老迈的步伐在雨滑的方砖上猛地一顿!他浑浊锐利的双眼死死钉在那突然爆发出惊人气势的身影上,瞳孔骤然收紧,干瘪的嘴唇无声地颤抖开合了两下,仿佛明白了什么惊天秘密,惊疑与巨大的恍然交织着爬满了那张满是皱褶的脸庞。
厚重府门发出最后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豁然洞开!
门外的景象如山崩海啸般直扑入目!无数双殷切如火、饱含血泪的眼睛骤然聚焦!人群如浪涛般向两侧分开些许,让出几个位置——站在最前方的几位老者须发如雪,旧日官服虽略显敝旧却洗得整洁,神情庄严肃穆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激动,赫然是曾逃来莒城避难的齐国老臣!
为首一位老者双目在打开的瞬间便死死锁住了孤立于庭院中的那个青年!
空气,瞬间被抽空!整个沸腾喧嚣的天地在那一刻冻结凝固。所有的声音——叫喊、哭泣、喘息、风声——都消失了。
老者浑浊的老眼锐利如鹰隼,带着历史沉重的穿透力,仅仅一瞥,便在那年轻人挺直的脊梁、那因骤压悲愤而急剧起伏的胸膛轮廓、那清晰可辨的嶙峋颧骨线条中,精确地辨认出熟悉的烙印——是那历经数代、烙印在血脉深处的君王风骨!老臣枯槁的手不可置信地剧烈颤抖起来,喉头滚了一下,随即不顾一切地拨开左右,踉跄着几乎是扑跪着向前抢出几步!苍老的喊声带着足以撕裂喉咙的狂喜和悲恸,轰然打破了死寂:
“公子!是公子啊——!!!”
这一声石破天惊!如同在滚沸的油锅中投下最后的火种!
轰——!!!
短暂的,死一般的沉寂之后,排山倒海的惊呼、悲泣、狂喜的声浪以摧枯拉朽之势猛然爆发开来!仿佛一座沉默千年的火山骤然喷发!人群再也无法遏制,如同被无形巨力牵引的潮水,汹涌澎湃地跪倒下去!叩首如捣!“公子!”“齐王!”的嘶喊震天动地!黑压压的人群如同狂风吹过后的麦浪,连绵起伏,再无一人站立!
田法章被这突如其来的、排山倒海的跪拜和呼喊冲击得眼前阵阵发黑,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唯有死死攥紧的拳头里,那枚丝帕上冰冷的“章”字烙铁般提醒着他此时的重量。他像一叶孤舟被抛上激情的浪尖,眩晕而窒息。
狂潮中,无人注意的角落,太史嫣悄然退了几步,退回到月洞门下最深的阴影里。她的脸上褪尽血色,眼神定定地望着庭院中心那骤然成为漩涡核心的身影。一滴清泪,沿着她冰凉的脸颊悄然滑落,砸在她青石板光滑的鞋尖上,洇开一小圈深色湿痕。那湿痕迅速被喧天声浪蒸干,无影无踪,如同她那一段无暇细述、已悄然终结的沉静守护。她的泪很轻,被淹没在滔天巨澜般的呼号里。
田法章在眩晕的巨浪中心,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抬起头颅。目光艰难地穿过面前翻滚的、跪伏如山峦的臣民身影之林,投向远方那个被深重阴影吞没、只剩一抹模糊淡青色轮廓的方向。府邸深处檐角的阴影如同巨兽张开的口。
那一瞬,他仿佛与月洞门深邃幽黯里那一点无声的光交汇。心被一股滚烫的熔流猛地灼烫了一下,骤然明白了那滴被淹没在狂啸里的泪所有未说出的涵义。
“齐王!”
呼喊再次如同巨浪拍岸。
他猛地收回了目光,重新凝聚力量,如同承鼎般撑起千斤重担,挺直了那属于王者的脊梁。泥泞的脚印遗落在身后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深院角落那被遗忘的铜鉴中倏忽映过一道模糊却挺直如剑的身影轮廓。在万众悲喜交加的呼喊汇成的鼎沸声中,这位从尘埃里浮起的新君——齐襄王,终究迈出了他承继齐国山河与血脉的沉重第一步,踏上布满荆棘的王座之路。而那抹无声守护的身影早已退去,只余阶下尘埃里一个浸透深爱的足痕,被无数崭新的、走向历史舞台的脚步默默覆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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