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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彼岸闹事计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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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今天这是第几个了?完全数不过来了啊。”

小野塚小町——这个名字的主人,与外界某些传说中那黑袍骷髅、手持镰刀的骇人形象可谓是大相径庭。她有着一头醒目的红色双马尾,发丝随着她懒洋洋的动作轻轻晃动,同色的眼睛里时常带着点“啊好麻烦”的神气,身上穿着颇为俏丽的蓝色和风长裙,白色短袜配着木屐,裙摆在膝上微微飘荡。单看外表,说她是个在神社帮忙的活泼少女或许都有人信,反倒与“死神”这个称谓格格不入——如果忽略她肩上那柄尺寸夸张、刃口闪着寒光的巨镰的话。

当然,这柄巨镰的实际用途其实有限。三途川的摆渡工作多半用不上它。它最大的作用,大概是让新来的死者一眼就能认出来:“哦,死神,我确实死了”,从而省去不少口舌解释的麻烦,某种意义上也算贴心的“身份标识服务”。

“好了,这位客人,我们到地方了。”小町转过身,用镰刀柄轻轻点了点地面,对着眼前那位即便死了也依旧绷着脸、眼神里透着精明与不甘的中年男人——生前似乎是个挺有手段的庄园主——用一贯轻松的语气说道。她甚至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才继续说:

“看,前面就是三途川了。想过河去彼岸呢,得先付给我摆渡费才行,这样我才能撑船送你过去。”

眼前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水域,水流平缓得近乎凝滞。与其说是河,更像一片笼罩在永不变散的浓雾里的内海。岸边拴着一艘看起来颇有些年头的旧木船,船板颜色暗沉发黑,边缘处甚至有细微的磨损和裂痕,船桨随意地搭在船舷上,让人不由担心它会不会划到一半就散架——虽然从没人见过这船真的散过架。

那男人一听要钱,脸上那点强装的镇定立刻崩了,肉疼的表情藏都藏不住,嗓音也拔高了几分:“钱?我都死了!一个死人身上哪来的钱给你?你们这不是、这不是索贿吗!”他挥舞着手臂,仿佛这样就能扞卫自己那已不存在的财产。

小町好脾气地摇摇头,这流程她重复过无数遍了,早已烂熟于心:“生前的钱和死后的‘钱’不一样啦。您付的‘摆渡费’,其实取决于您身边亲近的人为您送葬花费的财产总和……嗯,算是种纪念价值的折算吧?比如葬礼的排场啦,供奉的祭品啦,甚至亲人真心实意为您流的眼泪啦——这些都会转化成您能带的‘钱’。按理说,您‘下来’的时候,就该带着这笔‘钱’才对呀。”她眨眨眼,嘴角带着点看穿一切的微笑,“所以,别装啦,我都知道的。您身上肯定有。”

男人被戳穿,脸一阵红一阵白——虽然他脸上其实没什么血色,但那种窘迫感是实实在在的。他兀自嘴硬,试图讲道理:“这、这还不是变着法要贿赂!死了都要被盘剥!还有没有天理了!”

“贿赂?嗯……这么理解,也行吧。”小町也不恼,依旧笑眯眯的,甚至用镰刀柄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肩膀,一副“您说得对,但规矩就是这样”的无奈模样,“不过这规矩很早以前就有了,算是传统了,我也没办法。再说了,”她凑近一点,压低声音,像在分享什么小秘密,“您想想,都到这地方了,留着那些‘钱’还有什么用?既不能买田置地,也不能享受珍馐,更带不到来世去。还不如给了我,我好歹送您一程,风雨无阻,服务到位,公平交易嘛。您看这船,”她指了指那艘破旧的小木舟,“虽然看着寒碜,但保证把您平安送到对岸,童叟无欺。”

男人挣扎片刻,目光在小町的笑脸、破船和幽深的河水之间来回游移,最终还是心疼那笔“用不出”的财产,咬牙问:“那……到底要多少?”声音里满是割肉般的痛楚。

“全部哦。”小町的笑容不变,语气却没什么商量余地,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您身上所有的‘钱’。可别想着藏起一点,瞒不过我的眼睛啦。我们死神对这些‘念想钱’的感应可是很准的。”

“全部?!”男人彻底炸了,也顾不得什么体面了,指着小町的鼻子痛骂起来,骂她是死要钱、吃拿卡要的蛀虫,最后还气哼哼地一甩袖子,“呸!谁要坐你的破船!老子自己会游过去!我就不信了,一条河还能难倒我!”说着,竟真的一头扎进了旁边的三途川水里,手脚并用地扑腾起来,奋力朝对岸那模糊的轮廓游去。

小町也不拦着,只是站在岸边,好心地挥了挥手,提高声音喊道:“那您一路顺风呀——小心水里凉!还有,别游太深,中间水流情况复杂!”

话音未落,只见原本平静得如同镜面般的水面下,一个巨大的黑影悄然浮现。那黑影轮廓难以形容,似鱼非鱼,庞大得令人生不起反抗之心,悄无声息地张开了黑洞洞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巨口。水面无声地形成一个漩涡,那正在奋力扑腾的男人连惊呼都来不及发出一声,甚至没溅起多大水花,便被一股无形的吸力拉扯着,瞬间没入了那黑暗之中。黑影随即沉入水底,水面迅速恢复平静,只剩下几圈细微的涟漪慢慢扩散开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唉……”小町小声嘀咕,“其实他身上的‘钱’根本不够付船费……硬要送的话我还得倒贴点进去。这样也好,省事了。”她掂了掂肩上没什么变化的巨镰,心里那点偷懒的小念头又开始像水泡一样咕嘟咕嘟地冒出来。

反正刚才那位“自愿”选择了别的渡河方式(虽然结局不太妙),不算是她的工作失误吧?流程上她可是问心无愧地提供了服务选项的。最近灵魂多得接不完,累得她腰都快直不起来了,关键是工资还拖欠着(她们收的摆渡费大多都得上交)……上个月的薪俸到现在都没发全呢,据说是地狱财政紧张,各个部门都在紧缩开支。

“就一会儿……就眯一小会儿……”小町在心里说服着自己。她四下张望一番,岸边空荡荡的,暂时没有新的“客人”主动出现的迹象。于是她便找了块岸边稍微平整点的大石头,把巨镰小心地靠在石头边——可不能让它掉河里,捞起来麻烦——然后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背靠着冰凉坚硬的石面,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准备闭目养神一会儿。

或许是三途川的环境本来就比较催眠,小町打了个哈欠,眼皮渐渐沉重起来。迷迷糊糊间,她感觉自己好像……飘起来了?不对,是睡着了?还做了个梦。

梦里的场景异常清晰。她还是在这三途川边,不过换了个更隐蔽的角落,在一棵树下睡得正香,甚至能感觉到嘴角有点湿——可能是口水。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别提多惬意了。

忽然,一股熟悉的、让她后颈汗毛倒竖的严肃感毫无征兆地笼罩了她!就像寒冬腊月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她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就看到四季映姬大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面前,手里那根“悔悟之棒”正散发着能照透灵魂的光芒,脸上是那种“终于抓到你了”的表情,眼神里没有丝毫意外,只有“果然如此”的了然。

“小野塚小町。”四季大人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精准地敲在她脑门上,震得她脑仁嗡嗡响,“关于你长期以来工作懈怠、效率低下、时常利用职务规则漏洞消极怠工、并且屡教不改的行为,我认为有必要进行一次全面、深入、透彻的梳理与纠正。这不仅关乎你个人的职业素养,更影响到三途川引渡工作的公平与效率,进而可能对死后世界的秩序稳定造成微妙的连锁扰动。”

接下来,就是噩梦的真正开始。四季大人根本不需要看稿子,就她那些陈年旧账——从若干年前某次她因为贪睡,把本该送去地狱的恶灵迷迷糊糊带回了对岸;到上次因为一边打瞌睡一边撑船,让几个本该去彼岸等待审判的灵魂乘机溜回了现世(虽然后来都被加班加点抓回来了,但造成了不必要的麻烦和工作);再到最近各种迟到早退、磨洋工、跟死者为了几个铜板的摆渡费讨价还价半小时、甚至偷偷用引渡时间在船上打盹……一桩桩,一件件,时间、地点、人物、具体行为、造成的后果、违反的条例编号,都被四季大人用那种平稳清晰、逻辑严密、引经据典的语气,毫无重复地列举出来。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四季大人的“说教”不仅仅是翻旧账,还会结合每一条错误,详细阐述其危害性——对死者灵魂归途公正性的影响,对彼岸审判流程时效性的拖累,对是非曲直厅工作衔接造成的混乱,对三途川摆渡工作整体形象的损害,甚至引申到对“因果律”微妙平衡的潜在干扰,以及对她个人“福德”的损耗……每一段论述都旁征博引,逻辑环环相扣,让人根本无法反驳,只能感觉自己罪孽深重、无可救药、愧对天地神佛(以及阎魔)。

梦里的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又或者四季大人的说教自带时间膨胀效果。一天过去了,四季大人还在说,嗓音依旧平稳有力,毫无疲态。两天过去了,内容依然没有重复,甚至开始从微观的工作失误引申到宏观的宇宙生灭轮回与个人职责定位的哲学关系。三天过去了……小町觉得自己不是灵魂要被磨灭,而是整个存在都要被这无穷无尽、字字诛心、还很有道理的话给“湮灭”了!她先是试图道歉认错,表示痛改前非,四季大人点点头,然后从“认错态度与实际行动的差距”开始新一轮论述;她然后装哭求饶,说自己多么不容易,四季大人表示理解,接着分析“将个人情绪置于职责之上的风险”;最后她甚至想捂住耳朵逃跑,却发现身体动弹不得,那声音直接响在脑海里,无处可逃!崩溃!彻底崩溃!她终于在梦里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哀嚎——

“哇啊啊啊!四季大人我错了!我真的再也不敢偷懒了!求求您别说了!我的头要炸了!!我愿意加班!我愿意不要工资!只求您别——说——了——!!”

这一嗓子,倒是把她自己给喊醒了。

小町猛地弹了起来。她心脏砰砰狂跳得像要冲出胸腔,额头上、后背上全是冷汗。她大口喘着气,惊魂未定地、僵硬地环顾四周……还好还好,还是那个灰蒙蒙的三途川岸边,冰冷的石头,幽暗的河水,弥漫的雾气,没有亡灵,也没有四季大人。

“吓、吓死我了……”她拍着胸口,感觉心脏还在乱跳,浑身的力气都像被抽干了,“原来是噩梦啊……这梦也太真实了,四季大人的说教功力在梦里都这么恐怖……感觉比上次现实中连续不间断说教我三个时辰那次还可怕……”她心有余悸地嘀咕着,抬手想用袖子擦擦额头的冷汗。

然而,手臂抬到一半,就僵在了半空中。

因为,她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双熟悉的、一尘不染的、鞋头微微上翘的精致皮鞋。顺着往上看,是有一圈左白右红虚线图案的黑色及膝裙,布料挺括,纹路清晰;再往上,是那件有着“是”与“非”的蓝色夹克;继续往上……是那张虽然看起来幼小却写满了严肃与不赞同的、此刻正静静注视着她的脸庞。

四季映姬·亚玛萨那度,就静静地站在她面前,手里拿着那根让小町魂飞魄散的悔悟之棒,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没有梦中那种“抓个正着”的感觉,也没有任何惊讶,只是那双眼睛,平静地注视着她,仿佛在看一件早已预料到的、需要处理的公务。

“……睡得可还安稳,小野塚小町?”四季大人开口了,声音和梦里一样平稳,却带着现实独有的、令人骨髓发寒的重量,“在规定的执勤时间,于三途川重要引渡点公然酣睡,并且,”她微微侧头,仿佛在回忆刚才观察到的细节,“从你惊醒前的肢体动作、面部表情以及那声充满惶恐的呓语判断,似乎还沉浸在一个与工作态度相关的、不甚愉快的梦境之中?这能否说明,你潜意识里也对自己的长期懈怠行为有所认知,只是意志力过于薄弱,无法克服惰性,以至于连梦境都在对此进行警示?”

“四、四季大人!我、我没有!我只是……只是稍微闭目养神一下!最近工作太累,灵魂太多了,接引压力大,我这是为了保持最佳工作状态才……”小町手忙脚乱地想要解释,舌头却像打了结,语无伦次,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完了完了完了”的警报在疯狂回响。

“累?”四季微微挑眉,这个细微的动作却让小町的心跳又漏了一拍,“与真正恪尽职守、日夜不休处理如山工作的同僚相比,与因系统运转滞涩而滞留外界、茫然无依、等待时间不断延长的众多亡灵相比,甚至与维持地狱各处基本运转、面对激增工作量的基层鬼卒相比,你的‘累’,究竟源于辛勤工作导致的合理疲劳,还是源于将本应用于高效工作的时间与精力,过度分配给了‘养神’乃至‘酣睡’?”

“我……”

“不必急于辩解。”四季抬起一只手,那是一个温和却明显的制止手势,“我们不妨从头开始,进行一番系统的梳理。首先,关于执勤期间擅自离岗或进入非工作状态的规定,《是非曲直厅公务人员管理条例》第三大项‘勤务与纪律’第七条明确规定:「执勤人员应保持清醒与专注,不得在岗期间从事与职责无关的活动,包括但不限于睡眠、闲聊、娱乐等。」你刚才的行为,显然构成了‘在岗期间睡眠’。”

她的语速不疾不徐,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其次,关于‘养神’的解释。条例补充说明中提到,「因连续工作导致精神不济时,可申请短暂休息,但需报备并获得批准,且应在指定休息区域进行,不得影响正常工作秩序。」你是否有进行报备?此处是否为指定休息区域?”

小町:“……” 她哪敢报备啊!

“看来没有。”四季点点头,继续道,“那么,你的行为属于未经批准的擅自离岗(精神层面)与违规休息。此为其一。”

“其二,关于工作效率与责任心。根据近三十日的引渡记录对比分析,你所负责的区域,平均引渡耗时超出标准值百分之三十二,投诉率(尽管亡灵投诉通常缺乏效力,但作为参考指标)上升百分之十五。而在整体灵魂流入量显着增加的背景下,你的实际工作量提升仅为百分之十八。这其中的差距,除了可能存在的客观因素,是否也与你的工作节奏与专注度有关?”

小町听得头皮发麻,四季大人居然连数据都记得这么清楚!

“其三,关于安全意识与职业风险。你选择在开放河岸、无遮蔽处入睡,且将工作器械(镰刀)随意放置。假设此刻出现的并非是我,而是某些对死后世界秩序抱有敌意、或企图干扰引渡流程的不法之徒,后果不堪设想。你的行为,不仅是对自身职责与安全的极端漠视,也可能为整个引渡体系带来不可预知的风险。”

“其四……”

现实的说教,就这样一条接一条地展开了。如果说梦里的说教是让人精神崩溃的恐怖片,那现实中的说教就是恐怖片加上无比真实的细节碾压与无法逃避的规则压力。四季大人不仅指出了她此刻偷睡的事实,更将她近期的工作表现放在地狱当前人手不足、灵魂积压严重、系统运转不畅的大背景下进行剖析,阐述她这种“懈怠”行为在系统层面造成的细微却不容忽视的负面影响。每一个论点都配有具体的时间、事例、数据对比,甚至偶尔引用几句古老的、小町听都没听过的地狱箴言。

小町只觉得无数个“玩忽职守”、“责任心缺失”、“效率低下”、“影响整体”、“辜负信任”、“缺乏风险意识”之类的词语,伴随着严密的逻辑链条和冰冷的数字,像暴风雪一样劈头盖脸地砸在她身上,砸得她晕头转向,眼冒金星,耳朵里嗡嗡作响,几乎要产生幻听。她想蹲下抱头鼠窜,但双腿如同灌了铅,动弹不得;想开口求饶,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像样的声音。只能僵硬地站着,微微低着头,像个等待宣判的囚徒,听着那平稳、清晰、拥有可怕穿透力和持久力的声音持续不断地灌入耳朵,感觉自己的意识渐渐飘离身体,灵魂仿佛都要被这滔滔不绝、无可辩驳的“道理”给洗涤(或者说冲刷)得透明、稀薄,最后彻底消散……

时间在四季大人的说教声中缓慢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小町已经放弃了思考,放弃了挣扎,整个人进入了一种近乎“顿悟”(或者说呆滞)的状态,眼神空洞地望着四季大人前方的那一小块地面,大脑一片空白。

终于,那持续了不知多久的声音停了下来。

小町呆立原地,像一尊失去了灵魂的蜡像。过了好半晌,那涣散的眼神才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重新聚焦。她迟钝地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视野里——四季大人已经不见了。不知何时离开的,大概是去审判其他亡魂,或者处理那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紧急公务了。只有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说教过后的、严肃的余韵,以及她脑海里回荡不休的道理和道德训诫。

“……唉。”

小町这才缓缓地、沉重地吐出一口气。她感觉重新学会了呼吸,但每次呼吸都带着心累的颤抖。她慢慢弯腰,捡起地上的巨镰,入手冰凉沉重的触感让她稍微找回了一点现实感。她将镰刀扛回肩上,那熟悉的重量此刻却显得格外沉重。她脚步有些虚浮地转过身,朝着位于外界的“中有之道”走去,背影写满了生无可恋。

“算了算了,干活干活……再偷懒下次怕不是真的要被说教到魂飞魄散,直接去投胎了……”她小声嘟囔着,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又像是在彻底认命,“其实慢点就慢点嘛,反正地狱都塞不下了,我们这边再急也没用啊……上面不想办法扩容或者优化流程,光催我们这些人有什么用……工资还拖着不发呢……”

当然,这些抱怨她也只敢在心里转转,顶多化作几声无人听见的叹息。说到底,她就是个小小的、负责划船收钱的死神,上面那些系统性问题、财政拨款问题、流程优化问题,轮不到她操心,她也操不了那个心。她只需要……嗯,尽量做好分内事就行了。至于“尽量”到什么程度,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毕竟,正如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同僚酒后所言:“只要船不翻,钱不少收,灵魂别送错地方,剩下的……阎魔大人大概也不会真的盯着我们每分钟的动作吧?”大概。

她扛着镰刀,沿着“中有之道”往回走。这条路是亡魂从各个方向汇聚后,前往三途川的常见通路。不过,或许是因为地狱财政一直不宽裕,为了开辟新的收入来源(或许是为了消耗掉某些积压物资),这条路上竟然也被地狱官方允许开设一些店铺,久而久之,形成了一片小小的、冷清中透着点怪异的“商业区”。店铺大多是地狱官方直接经营,或者承包给一些“关系户”妖怪,卖的东西也稀奇古怪,多半是面向死者的“特色商品”或“必需品”——比如能暂时让亡灵想起生前最温暖一刻感觉的“忆梦香”(效果随机,且可能引发强烈的失落感),或者号称能让魂魄显得更体面一点、在审判时可能加一点点印象分的“净魂水”(未经广泛认证),再比如可以暂时缓解“冥途饥渴”的“忘忧茶”(其实就是味道奇怪的彼岸花茶)。据说这些生意日后可能可以开拓市场,针对更广泛的群体,成为地狱财政收入的又一补充,当然,目前来看,生意颇为惨淡,顾客多半是些迷迷糊糊、尚未被引渡的新魂。

小町走着走着,觉得口干舌燥,嗓子眼像有团火在烧——刚才被说教得冷汗流了又干,喉咙紧张得发紧。她瞥见路边支着个格外简陋的茶摊,就是几块木板搭成的台子,后面站着个系着围裙的身影,正百无聊赖地用抹布(如果那灰扑扑的布条算抹布的话)擦着几个缺口的陶碗。

“老板,拜托来碗茶……最便宜的那种就行。”小町有气无力地说着,从怀里摸出几枚铜板,放在木板台子上,发出叮当几声轻响。

“好嘞,茶水马上……诶?!”

递过来的手是一只白皙素净、看起来并不像常年干粗活的手,而且那声音……

小町抬头一看,也愣住了。只见茶摊后面,那个系着条不合身、沾着可疑污渍的围裙,一脸“生活所迫”、“被命运扼住喉咙”表情的摊主,不是星暝是谁?!

“星、星暝?!你怎么会在这里摆摊卖茶?!”小町瞪大了眼睛,差点以为自己还没从刚才的噩梦里醒来,或者干脆又跌入了新的诡异梦境,“这里可是中有之道!连接现世与三途川的通路!你怎么能在这里做生意?这不合规矩吧?!”她下意识地左右张望,生怕四季大人突然从哪个角落冒出来。

星暝看到小町,脸上也是闪过一瞬“怎么是你”的尴尬,随即那尴尬迅速化作了更深的、仿佛背负着全宇宙重量的忧郁。他长长地、戏剧性地叹了口气,肩膀都耷拉了下来,把一碗颜色看起来还算正常、冒着微弱热气的茶水放到小町面前,才用一种饱经沧桑的语调慢吞吞地开口:

“唉……小町,别提了,说出来都是泪啊。”他抬起手,用围裙角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泪,语气沉重得能压垮骆驼,“你是不知道,我这次回来,发现我们博丽神社,已经穷得快要揭不开锅了!香火钱?那基本等于没有,偶尔有几个铜板还是迷路的老太太扔的。再这样下去,神社垮了不说,我们一大家子——我、星焰、留琴,还有那帮不省心的家伙——都得喝西北风,不,连西北风都没得喝,只能啃院子里结了冰的苔藓!”

他握紧拳头,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悲壮、决绝和破罐子破摔的神情,声音也提高了几度:“所以,为了挽救我们日渐式微、眼看就要关门大吉、从此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博丽神社,我,星暝,在辗转反侧了三天三夜,薅掉了无数头发之后,痛定思痛,决定——”

小町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激昂架势唬住了,下意识地跟着紧张起来:“决定什么?”

星暝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铿锵有力地宣布道:“出·道·成·为·偶·像!——啊!不对不对!”他猛地摇头,用手拍打自己的脸颊,把那副激昂表情拍散,恢复了之前的愁苦相,“最近被星焰那丫头拉着看了些奇奇怪怪的书籍,被影响了……重来重来。”

他清了清嗓子,重新用沉重而坚定的语气说:“是决定想尽一切办法,不择手段地敛财!开源节流!拓宽营收渠道!所以,正如你所见,”他摊开双手,展示着自己这寒酸的茶摊和邋遢的围裙,“我在这里搞了点小副业。利用我微弱的潜行技巧,偶尔溜进这边界模糊的地带,卖点茶水,赚点外快。没办法,生活所迫啊。”他努力挤出一个“真诚”的、带着讨好意味的微笑,指了指那碗茶,“看在大家都是熟人,你平时工作也辛苦的份上,这碗茶我请你喝了,不用给钱。这可是我好不容易弄来的上好的红茶叶泡的,提神醒脑,驱散疲劳,效果一流!保证你喝了精神百倍,再听三天三夜说教都不带打瞌睡的!”最后一句他几乎是拍着胸脯保证。

小町看着他那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又看了看那碗颜色正常但总觉得哪里不太对的茶水,心里觉得好笑又有点说不出的同情。她摇摇头,还是把台子上的铜板又往前推了推:“算啦算啦,你也不容易,这年头大家日子都紧巴巴的。钱还是照付吧,规矩就是规矩。”她端起茶碗,入手温热的触感倒是让她的手指舒服了些。不过她还是压低声音,凑近一点,带着点关切和提醒:“不过……星暝,你在这里摆摊,真的没问题?中有之道虽然管理松散,但也不是完全没人管。四季大人要是知道了,或者被哪个爱打小报告的人撞见……”

“所以我这不是‘低调经营’、‘小本买卖’嘛!”星暝也立刻压低声音,贼兮兮地左右看看,仿佛隔墙有耳,“你看我这摊位,寒酸得连鬼都不愿意多看一眼。卖的也是最普通的茶水(大概)。你就当没看见,啊不,就当是照顾老朋友生意了。千万替我保密啊!”他双手合十,做了个恳求的动作,“来,喝茶喝茶,趁热喝,暖暖身子,驱驱这里的阴寒之气。”

小町点点头,不再多说,端起茶碗小心地吹了吹,然后喝了一口。茶水入口,味道……确实还行?带着点淡淡的、说不清的香气,有点像花香,又有点像某种晒干的草药,咽下去后喉咙里有一丝微弱的回甘,身上似乎也真的泛起一点暖意。或许真的是不错的茶叶?

两人就着这碗廉价的茶水闲聊了几句。小町吐槽工作累得像永动机、灵魂多到接不完、四季大人可怕得像行走的百科全书,星暝则大倒神社穷困潦倒、香火断绝、维护费用高昂、家里还有一堆“嗷嗷待哺”的嘴等苦水。气氛倒是难得的轻松——毕竟在这条愁云惨雾的路上,能有个熟人说说话,哪怕是抱怨,也挺难得的。

小町还开了个玩笑,说:“要是你这茶叶真像你说的那么神,能提神到让我连听四季大人说教都不怕,那我肯定天天来光顾,倾家荡产也买!”

星暝听了,嘿嘿笑了两声,眼神有些飘忽,没接这个话茬,只是又给她添了点热水:“慢点喝,慢点喝,不够还有。不过说真的,小町,你们死神工资……真的经常拖欠?”

“唉,别提了……”

喝完了茶,小町感觉精神似乎真的好了一点点(也可能是热茶和闲聊的心理作用),之前的疲惫和说教后的萎靡消散了不少。她放下空碗,感觉连那种冥途特有的空虚感都减轻了些,“谢啦,星暝,茶不错。我得继续去干活了,不然待会儿真要被念叨了。”她扛起镰刀,摆了摆手。

“慢走啊,小町,工作顺利!下次再来照顾生意!”星暝热情地挥手告别,脸上挂着生意人式的笑容。

小町点点头,转身沿着中有之道继续前行。

星暝看着她离开的方向,脸上那副愁苦讨好的表情慢慢消失了,嘴角勾起一抹计划得逞般的、细微的、带着点狡黠的弧度。他慢条斯理地收起小町留下的那几枚铜板,在手里掂了掂,发出满意的轻响。然后他拿起小町用过的那个陶碗,凑到眼前仔细看了看碗底残留的碎渣,开始收拾他那简陋无比的摊子。

“效果看来不错……接下来,就看帝那边的‘打包’工作顺不顺利了。”

……

离开了中有之道,小町再次去寻找下一个该被接引的灵魂。冬日的现世,天空是铅灰色的,压得很低,寒风呼啸着穿过光秃秃的枝桠和荒芜的田野,卷起地上的残雪和枯叶,发出呜咽般的声音。比起死后世界的阴冷感,这里的寒冷更直接,更刺骨。

不知怎的,之前喝下去的茶水带来的那点暖意和提振的精神,在离开中有之道后,如同退潮般迅速散去。一股比之前更强烈、更难以抗拒的困倦感,如同隐蔽的沼泽中升起的迷雾,悄无声息地包裹了她。这困意来得如此迅猛而深沉,与普通的疲劳完全不同。

“奇怪……怎么这么困……刚才不是睡过了吗?虽然被吓醒了……”她迷迷糊糊地想着,努力想打起精神,用力眨着眼睛,甚至用冰冷的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但意识却像陷入了泥潭,不受控制地往下沉。周围的景色——枯树、雪地、远处模糊的村庄轮廓——变得摇晃而重叠,冬日的冷风吹在脸上也感觉不到刺痛了,只剩下麻木。

脚步越来越沉,像绑上了石头。眼皮重若千钧,每一次试图抬起都耗费巨大的力气。视线开始模糊,边缘泛起黑晕。

“不、不行……得坚持住……找个地方靠一下……”她残存的理智挣扎着,想要寻找一个相对避风、安全的地方休息片刻。但身体已经不听使唤。

终于,在路过一片荒芜的、积雪覆盖的林地边缘时,小町再也撑不住,眼前猛地一黑,脚下一软,眼睛一闭,身子便不受控制地朝旁边歪去,软软地靠着路边一棵树皮粗糙、光秃秃的大树滑坐下去,脑袋一耷拉,陷入彻底的黑暗。沉重的巨镰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脱,“哐当”一声砸在旁边的冻土上,溅起少许雪沫。

她竟然真的在这冰天雪地、荒郊野外的路边,直接昏睡了过去!呼吸变得悠长而平稳,仿佛只是陷入了最深沉的梦境,对外界的一切——寒风、危险、职责——都毫无知觉。

就在她陷入沉睡后不久,距离她不远处的、被积雪和枯枝掩盖的灌木丛里,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小心翼翼的窸窸窣窣声。几对长长的耳朵率先从枯枝缝隙中探了出来,警惕地转动着。接着,几个鬼鬼祟祟的影子慢慢钻了出来——正是几只动作灵巧的兔子妖怪。她们瞪圆了红眼睛,警惕地打量着四周,最后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靠着大树、睡得人事不省的小町身上。

为首的那只兔妖怪探头探脑地观察了一下呼呼大睡、毫无反应的小町,又竖起耳朵倾听周围的动静,确定只有风声后,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她回头对身后几只同样兴奋又紧张的兔子们打了个明确的手势:目标确认,状态完美,行动!

兔子们立刻会意,手脚麻利地从背后的小包袱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工具——结实的麻绳、一大块厚实的、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粗布。她们动作娴熟,配合默契,显然不是第一次干这种“打包”活计。两只兔子轻手轻脚地靠近,小心地将小町滑落的巨镰搬到更远的草丛里藏好(帝大人吩咐了,这东西别碰,晦气)。另外几只则迅速展开粗布,铺在小町身边的雪地上。

然后,她们开始“作业”。捆手的捆手,拢脚的拢脚,动作轻柔但效率极高,尽量避免惊醒目标。她们将小町的手臂在身前交叉,用绳子松松地绕了几圈(主要是固定姿势,并非捆绑),然后把她整个身子小心翼翼地放倒在铺好的粗布上。接着,她们拉着粗布的边缘,像卷煎饼一样,嘿咻嘿咻地将小町连同粗布一起卷了起来,最后用绳子在“卷饼”中间和两头各捆了一道,确保不会散开。

一个长条形的、看起来颇为可疑的“包裹”就这样制作完成了。兔子们互相点头,抬起这个沉甸甸的“包裹”(死神看着苗条,分量可不轻),摇摇晃晃却速度不慢地朝着林地深处某个预定路线撤离,迅速消失在了斑驳的树影和积雪中,只留下雪地上几行杂乱的脚印和那个被遗弃的、渐渐被寒风吹得冰凉的巨镰,静静地躺在角落里。

……

小町虽然平时爱摸鱼,但好歹是个在职死神,基本的工作“存在感”还是有的。她这一“失踪”,时间稍微长点,自然就引起了四季的轻微警觉——当然,这种警觉通常不会立刻产生实质性的效果,毕竟小町偶尔“迷路”或“处理突发状况”耽误点时间也是有的。

但这次,时间似乎有点太长了。彼岸那边,四季映姬在处理完某个灵魂的判决后,揉了揉眉心,发觉小町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送新的亡魂过来了。这很反常,就算小町偷懒,也不至于完全不工作。

“又偷懒跑到哪里去了吗……还是在现世遇到了什么麻烦?”四季虽然对小町的工作态度诸多不满,三天两头就要说教一番,但作为直属上司和负责人,她也有责任确保下属的安全(或者说,确保工作环节不出纰漏,以及……避免下属因过于懈怠而真的惹出大麻烦)。

略一思索,四季决定亲自去查看一下。她整理了一下桌上的卷宗,拿起悔悟之棒,身影便从彼岸离开。

她先沿着“中有之道”前行,打算从那边进入现世,顺便巡视一下这条管理相对松散的道路。沿途,她不忘对几个看起来游手好闲、在路边徘徊不去影响“交通”的亡魂进行了简短而有力的劝导(“滞留中道不仅无助于减轻罪孽,反而可能因妨碍秩序而增加新的评价负担。”),又对一个摆摊时试图用幻术让商品看起来更光鲜、实则短斤少两的商贩进行了现场说教(“虚假宣传与欺诈行为,无论生前死后,皆会扭曲因果,损及灵格。”),引得沿途的亡魂和遇到的妖怪等纷纷避让,噤若寒蝉,原本就冷清的道路更显空旷。

就在她快要走到中有之道的尽头时,一个有些匆忙、略显狼狈的身影从旁边一条岔路赶了过来,恰好与她“偶遇”,还差点撞上。

“四季大人!太好了,可算找到您了!”星暝连忙停下脚步,甚至微微躬身,拦在了四季面前。

四季停下脚步,看着明显是冲着自己来的星暝:“星暝?你找我何事?”他主动来找自己,多半没什么好事,或者……是惹了什么麻烦需要“自首”?

“是关于小町的事!”星暝语气急促,表情认真,甚至带着点后怕,“我们之前在外面,就是妖怪之山山脚往东那片林子附近,偶然发现小町她不知怎么回事,倒在路边昏睡不醒!怎么叫都叫不醒,推她也没反应,就像……就像中了什么沉睡魔法一样!我们担心她出事,就把她先带回我们神社了。可是我们检查了半天,也看不出是什么原因,她身上没有伤,也没有邪气侵入的痕迹,反正生命体征很平稳,好像就是……太累了,睡着了?但这也睡得太沉了,怎么都弄不醒……”

四季映姬听完,眉头微微蹙起。昏睡不醒?在现世路边?这听起来确实蹊跷。小町虽然懈怠,但基本的自保能力和警觉性还是有的,不太可能无缘无故在野外陷入如此深度的沉睡。她锐利的目光落在星暝脸上,试图找出任何一丝说谎、掩饰或幸灾乐祸的痕迹。但星暝脸上的担忧显得很真实,眼神虽然有些闪烁(像是焦急和不确定),但没有明显的恶意或心虚。他的叙述也基本符合逻辑——博丽神社确实在妖怪之山东部方向,他们在外活动时偶然发现昏迷的小町,带回去救助,合情合理。

虽然心里觉得这件事恐怕和星暝脱不了干系——毕竟太巧了,而且这家伙前科累累,擅长搞些令人头疼的小动作——但眼下没有任何证据。而且,小町身为死神,竟然如此轻易地在执勤时间、在现世路边中招昏睡,这本身就是严重的失职和安全意识淡薄的表现,是需要立刻处理的“问题”。

“带我去看看。”四季最终说道。她需要亲眼确认小町的状况,并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好,请跟我来!”星暝立刻在前面带路,表现得十分积极。

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期间星暝以身体不适等种种理由“休息”了好一会),两人终于回到了博丽神社。神社里气氛似乎有些不同寻常的“关切”。星焰、留琴,甚至平时懒得动弹的玄爷都聚在回廊下,看到四季映姬到来,纷纷行礼问好,脸上也都带着适度的担忧神色。神玉在屋檐下轻轻浮动,散发着安抚人心的柔和光芒。草薙剑则不知藏到了哪里,大概是怕自己多嘴惹事。

小町被安置在一间安静整洁的房间里,身下铺着干净的褥子,身上盖着暖和的被子,双目紧闭,呼吸平稳绵长,胸脯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脸色红润(甚至比平时偷懒时被四季抓到还要红润些),看起来真的就像是在熟睡,而且是睡得特别香沉的那种。

四季走到床边,先是用目光仔细扫视了小町全身,然后伸出手指,在她额头正中轻轻一点,闭上眼,仔细感应了片刻。确实没有明显的外伤痕迹,也没有邪气、诅咒或强大妖力侵扰残留的波动。灵魂本身很平稳,只是表层意识仿佛沉入了极深的湖底,对外界的刺激反应微弱。就像是……陷入了某种深度睡眠,或者被温和但强大的安神力量暂时包裹了。

这很不寻常。四季睁开眼,收回手指,心中疑虑更深。

她清了清嗓子,用那种带着严肃韵律和穿透力的声调开口:“小野塚小町,关于你在执勤期间擅离岗位,并且在现世路边毫无防备地陷入不明原因的昏睡,以至于需要非相关人员救助才能返回的行为,我认为有必要……”

“呜哇!四季大人!我错了!我下次再也不敢偷懒了!求您别说了!我愿意写一万字检讨!不,十万字!我愿意去扫三途川所有的渡口!只求您别——说——了——!!”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四季的话刚开个头,甚至连主题都还没点明,床上的小町就像是被烧红的针扎了一下,猛地弹坐起来!眼睛还没完全睁开,瞳孔甚至没有聚焦,嘴里已经条件反射般地、带着哭腔开始连珠炮似的求饶,脸上写满了深入骨髓的惊恐和绝望,显然是身体先于意识,对“四季大人开口说教”这件事产生了最本能的、创伤性的反应,直接从深睡中吓醒了。

这突如其来、戏剧性十足的一幕,让神社里瞬间安静了一下。星暝差点没绷住表情,连忙低头假装咳嗽。星焰瞪大了眼睛,用手捂住了嘴。留琴的表情管理依旧完美。玄爷在门外慢悠悠地转了个身,把脑袋缩回了壳里一点。

小町也发现自己好像……醒了?而且不在冰冷的路边,而是在一个温暖干燥的房间里?身下是柔软的铺盖?她茫然地眨了眨眼,视线慢慢聚焦,先是看到了床前表情莫测的四季映姬,然后又看了看四周陌生的环境(她没怎么来过博丽神社内部),以及门口探头探脑的几张熟悉或半熟悉的脸。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处于重启加载状态。

四季看着她这副懵懂茫然、惊魂未定的样子,心中的疑虑非但没有消除,反而更深了。这醒来后的反应,与其说是自然苏醒,不如说是被强烈的外部刺激(很可能是自己的声音)强行“吓醒”的。这更加说明她之前的沉睡状态异常。但眼下,显然有更“确凿”的训诫对象和事由摆在面前。

“哦?看来你醒得正是时候。”四季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但熟悉她的人都能感受到那平静表面下即将开始的风暴,“那么,在你开始撰写那十万字检讨之前,先解释一下,你为何会在执勤时间,于现世路边陷入昏睡?是突发性的身体不适,还是中了什么暗算而不自知?亦或是……单纯的消极怠工,以至于在野外松懈沉睡,将自身职责与安危置于不顾?”

“我、我……”小町捂着还有些昏沉发胀、隐隐作痛的脑袋,努力回想。记忆像断了片的走马灯,最后清晰的画面是在中有之道喝了星暝的茶,然后前往下一处地点,接着就是无比的困倦袭来……

“我……记不太清了……就是觉得特别特别困,从来没这么困过,走着走着就……眼前一黑,好像睡着了?前因后果……具体的细节想不起来了……”她一脸苦恼,不像是假装,而是真的记忆模糊。

四季看着她,心中明白,小町这状态,恐怕真是着了什么道,而且被处理得很干净,没留下什么可供追溯的明显法术或药物痕迹。但即便如此,她身为死神,竟能如此轻易中招,在执勤期间于危险场所失去意识,这本身就说明了极大的问题,甚至比偷懒睡觉的性质更严重——

“即使记忆不清,也无法改变你疏于防范、在执勤期间于危险场所失去意识的事实。”四季开始说道,语气逐渐变得严厉起来,手中的悔悟之棒似乎也亮起了微光,“这暴露出你在安全意识、职业素养、以及应对突发状况能力上的严重不足。若此刻发现你的并非星暝等人,而是某些心怀叵测之辈,后果不堪设想。你的昏睡,可能被利用来伪造引渡记录、窃取死神物品、甚至在你身上种下追踪或干扰的法术。你的行为,不仅是对自身职责与安全的极端漠视,更是将整个三途川引渡体系的部分环节置于潜在风险之下,这是绝不能容忍的失职!”

接下来的时间里,四季就“野外执勤的安全规范与风险预案”、“保持职业警惕性的必要性与方法”、“消极怠工行为对个人与集体造成的实际危害与潜在威胁”、“如何加强应对未知状况的能力”等主题,结合小町此次的具体遭遇(尽管原因不明),进行了新一轮的、逻辑严密、措辞犀利、道理透彻的深入分析与说教。虽然比不上面临生死存亡抉择时的超长篇大论,但其信息密度和训诫力度,依旧让刚刚“睡醒”、脑子还不太清醒的小町听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头晕目眩,恨不能立刻再昏过去,或者找个地缝钻进去。

神社里的其他人,早在四季开口说出第一个长句、进入“工作模式”的时候,就已经默契地、悄无声息地开始向外移动了。星暝咳嗽了几声,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地插话,试图转移一下焦点,也为自己的“功劳”铺垫:“那个……四季大人,您看,我们这次及时发现并救助了昏迷的公务人员小町,避免了可能发生的危险,这算不算……也是一件功劳?是不是能……能证明我们博丽神社是乐于助人、维护秩序的好单位?”

他的话被打断了。

“随意打断他人讲话,是一种缺乏基本礼貌与耐心的行为,星暝。”四季的目光扫向他,虽然主要目标还是小町,但并不妨碍她顺便纠正这种“不良习惯”,“尤其是在他人正在陈述重要事项、进行必要的工作指导与教育时。这种行为会影响信息的完整传达与接收效果,破坏谈话的节奏与专注度,也不利于构建有效、有序的沟通环境。关于你所谓的‘功劳’……”

她稍微停顿:“主动救助遇险公务人员,确实可视情况予以一定程度的正面评价。待我处理完当前急需纠正的失职行为后,自会依规进行评判。现在,请保持安静,耐心等待。”

星暝被噎了一下,张了张嘴,但看到四季的眼神,只好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摸了摸鼻子,有点讪讪地站在那儿,硬着头皮继续听了一会儿四季对小町的“安全意识再教育”。好在四季的主要火力确实集中在小町身上,对他只是顺带一提,没有展开。眼看小町被说得眼神都快涣散成彼岸花的形状了,身体摇摇欲坠,星暝估摸着“功劳”的种子已经种下,便悄悄对门口的星焰和留琴使了个眼色。

星焰会意,轻手轻脚地端来一杯温水,放在靠近小町的矮柜上,然后迅速退开。留琴则不知从哪里拿来一块温热的湿毛巾,同样放在一旁,然后微微躬身,无声地退出了房间。玄爷早就不知溜达到哪个角落“沉思”去了。

星暝自己也趁机,用口型对痛苦不堪的小町说了句“保重”,然后不动声色地、贴着墙边,慢慢挪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房门。

至于留在房里,继续接受“安全意识与职业风险深度剖析”再教育的小町?星暝只能在心里默默祝她好运,并且祈祷四季的说教能早点结束,不然他真怕小町的灵魂会因为承受不住这么高浓度的“道理”而出现裂痕。

……

从“审判所”溜出来,星暝长长舒了口气。他立刻行动起来,找到一直安静待在自己房间里(准确说,是星暝临时给她安排的客房)的秦心。秦心正坐在窗边,额前的主面具是一副平静的“小面”,似乎在冥想,又像是在“消化”之前吸收的那些复杂情绪。

“秦心,准备一下,我们得再去地狱一趟。”星暝压低声音说,“时间不等人,计划必须加快。那边的情况可能比预想的还要麻烦。”

秦心闻言,缓缓转过头,但并没有多问,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身姿轻盈地起身,表示随时可以出发。

两人刚走出神社范围,还没下山,路边就“噌噌噌”蹦出好几只兔子妖怪,拦在了路中央。

“星暝!站住!帝大人让我们来问你,答应好的报酬呢?说好的那座‘萝卜山’什么时候兑现!这都过去多久了!”她身后的几只兔妖怪也齐刷刷地点头,发出“就是就是”的附和声。

星暝一拍脑袋,露出极其懊恼和歉疚的表情:“哎呀!你看我这记性!最近忙得脚打后脑勺,东奔西跑,把这么重要的事儿给忘了!真是该死!”他立刻换上一副诚恳无比、指天画地的表情,“放心放心!答应帝的事情我星暝绝对记在心里,一刻不敢忘!那可是救命之恩(?)啊!但是你们看,”他摊开手,展示了一下自己空空如也的口袋和简朴的衣着,“我现在有件非常非常紧急、关乎世界和平与稳定的头等大事要马上去地狱处理,身上实在没带够‘买萝卜’的钱——那可不是个小数目,得准备很多很多钱,或者等价物,对不对?这样,你们先回去告诉帝,让她再耐心等几天,等我从地狱回来,一定第一时间、亲自把‘萝卜山’给她送去!我以博丽神社百年来的名誉(虽然可能没多少)和我的个人信用担保!”

为首的兔子将信将疑地看着他:“真的?你不会又想赖账吧?帝大人可说了,你要是再敢耍花招、拖延时间,她就把你偷偷在中有之道违规摆摊、还用加了料的奇怪茶叶坑害死神、导致她昏睡不醒然后被你‘捡’回去假装好人去邀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举报给四季大人!到时候看你怎么办!”

星暝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笑容却不变,甚至更加灿烂:“哪能啊!我星暝是那种言而无信的人吗?这次绝对是真的!千真万确!事情一办完,立马兑现!你们想想,‘萝卜山’啊,那得准备多少萝卜?不得精挑细选,找个风水宝地堆起来?这都需要时间嘛!你们快回去报信吧,别让帝大人等急了,也别耽误我办正事,我早点办完,萝卜山不就早点到吗?”

兔子们又盯着他看了几秒,交头接耳,叽叽喳喳了一番,似乎觉得星暝这次的态度还算“诚恳”,理由也似乎说得过去(主要是她们也确实没本事强行拦住他,更没本事逼他现在变出萝卜山),只好哼哼唧唧地又警告了几句“说话要算话”、“帝大人生气很可怕”之类的话,便转身跳进草丛,窸窸窣窣地消失,回去向因幡帝汇报了。

看着兔子们消失的方向,星暝才真正松了口气,擦了擦这次真的有点冒出来的冷汗:“得快点把地狱那边的事了结,然后……赶紧想办法开溜,回红魔馆躲风头才是上策。萝卜山……啧,以后再说吧,总能想到办法糊弄过去……”他小声嘀咕着,看向旁边安静等待、面具已经切换成“无语”猿面的秦心,加快了脚步。

为了节省时间和体力,他再次凭借厚脸皮动用了“非常规交通方式”。一道熟悉的、边缘闪烁着暧昧不明光晕的狭长隙间,无声地在前方空气中撕裂开来。

“走!”星暝低声道,带着秦心一步跨入。

短暂的失重、光影扭曲与方向感错乱之后,还没等星暝站稳脚跟,仔细打量一下这次隙间把他们送到了哪个具体坐标,一股熟悉的威严感,便如同早已埋伏好的冰潮般,毫无征兆地从侧前方涌来。

“星暝。”

鬼神长神荼郁垒,如同早已精准算准了他们抵达的时间与空间坐标点,又或者一直就在这附近“巡逻”或“守株待兔”,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们前方几步之遥。她依旧是一身利落的深色制服,衬得身形挺拔,墨色的及腰长发在热风中微微拂动,腰间那根散发着淡金微光、仿佛拥有自身意志的苇索松而不弛地缠绕着。她平静地注视着星暝,然后扫过他身边安静得几乎融于背景的秦心,眼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纯粹的审视与洞悉。

星暝心里“咯噔”一下,暗骂紫的隙间难道还带自动导航到boSS面前的?脸上却立刻堆起笑容,准备拿出自己“救助昏迷死神”的功劳来当挡箭牌,顺便再试探一下接触瑞灵的可能性,或许可以凭借这份“贡献”争取一点通融——

“让人陷入深度睡眠、难以唤醒的昏睡的红茶……么。”

神荼郁垒却先开口了。她微微低头,看着自己不知何时捧在手中的一个素白瓷杯——那杯子样式普通,却洁净得不染一丝尘埃,与周围灼热的环境格格不入——里面晃动着琥珀色的、清澈的液体。

“通过影响饮用者的精神与肉体平衡,诱发强制性的沉眠。手段隐晦,痕迹轻微,且可随时间自动消除。若是此类配方与物品落入心术不正者手中,确实可能成为干扰正常公务执行、甚至危及秩序稳定的危险工具。”神荼郁垒抬起眼,目光如同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锁定星暝,仿佛要将他从皮到骨再到灵魂深处的每一个念头都解剖开来,“你对此,有何解释?”

星暝的脑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转,几乎要冒出火星。他干咳两声,强行压下心虚,脸上露出混杂着震惊、后怕和义愤的表情,试图蒙混过关:“咳咳!竟、竟然有这种事?真是令人震惊!太可怕了!难道……难道是帝卖给我的那些茶叶有问题?我只当是普通的、提神醒脑的红茶啊!那个奸商!居然敢卖给我这种危险的东西!回头我一定找她算账!狠狠算账!”他挥舞着拳头,一副受害者的气愤模样。

神荼郁垒静静地看了他几秒,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的表演漏洞百出,且缺乏新意”。但她并没有继续追问茶叶的具体来源或交易细节,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手腕微转,将手中的茶杯(连同里面那可疑的液体)随手一倾。茶水划出一道弧线,泼洒在暗红色的地面上,发出“嗤”的一声轻响,迅速化作一缕几乎看不见的淡青色烟气消散无踪,连水渍都没留下。

“无论你手中握有何种自认为的‘功劳’,星暝,”她重新将目光投向星暝,“关于接触在押要犯宫出口瑞灵的请求,我劝你,此刻最好彻底打消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星暝一愣,没想到对方这么直接地堵了回来:“为什么?我之前不是……我刚刚协助解决了小町的麻烦,避免了她可能遭遇的危险。这难道不算是对维护彼岸秩序的直接贡献?按照规矩,不是应该可以换取一定的……”他试图据理力争,虽然这个“理”他自己都有点心虚。

“原因很简单。”神荼郁垒打断他,“就在你离开地狱、忙于你那未经许可的‘茶摊生意’与漏洞百出的‘救助行动’的这段时间里,犯人宫出口瑞灵,利用当前地狱管理系统因灵魂大量积压而产生的短暂协调混乱与监控注意力分散,再次策划并暗中实施了一起小规模的、针对监管设施的试探性暴动。虽被迅速察觉并镇压,未造成实质性破坏与人员逃脱,但此事已充分证明其危险倾向的顽固性、对时机的敏锐把握,以及其试图利用任何秩序薄弱环节达成目的的强烈意图。”

她略作停顿,让这个信息充分沉淀,然后继续用那种客观陈述事实的语气说道:“基于此事件,对她的综合危险评估已紧急上调,警戒等级重新提升至历史最高水平,相关监管措施已全面升级并加倍。目前,除持有最高级别紧急授权的人员外,任何人——包括我在内——都不得在没有至少三重独立审批、以及实时严密监控的前提下,接近其所在的核心关押设施。你所谓的‘接触’,在现阶段的管控框架下,绝无操作空间与许可可能。”

星暝听得目瞪口呆,嘴巴微微张开。瑞灵又闹事了?而且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这下麻烦了……不仅他的计划受阻,连原本想用来当筹码的“功劳”在对方眼里恐怕也大打折扣,甚至可能因为茶叶的事变成负分。

沮丧、焦急,或许还有一丝对被瑞灵再次“搅局”的不爽,几种情绪混杂在一起,让他脑子一热,也不知是出于沮丧还是破罐破摔的冲动,一句没过脑子的话脱口而出:“那……如果我硬闯呢?”

这句话一出口,连旁边一直保持安静、仿佛背景板一样的秦心都忍不住微微侧目,额前的面具瞬间切换成了代表“难以置信”的表情,那面具上的眼睛仿佛都瞪大了一圈。

更让星暝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是,一直面无表情、仿佛精密石刻般的神荼郁垒,在听到这句近乎愚蠢的挑衅(或者说自杀宣言)后,脸上竟然极其细微地、但确实地……动了一下。那似乎是一个混合了短暂的讶异(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荒谬言论)、更深层的审视(重新评估眼前对象的理智与危险等级),以及一丝极淡的复杂情绪——也许是觉得荒唐,也许是觉得可悲,也许还有一点点“果然如此”的了然——的表情变化。

神荼郁垒沉默了片刻。然后,她缓缓开口,声音比之前更冷了几分:

“在那之前,星暝,你需要先为你自踏入地狱相关区域以来的一系列行为——包括但不限于,非法在‘中有之道’未经许可经营、使用成分不明且具有显着影响心智效能的药物干扰公务人员正常履职、试图通过非正当手段获取接触高危要犯的权限、以及刚才那句可以被视为公然威胁地狱监管秩序与安全的言论——付出相应的、即时的代价。”

话音未落,甚至不给星暝任何再次开口辩解或收回那句蠢话的机会,她腰间那根蕴含莫测威能的苇索,已然无声无息地电射而出!

星暝只觉得腰间骤然一紧,一股冰凉而坚韧无比、仿佛能束缚灵魂本身的触感瞬间缠绕上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苇索已经如同最熟练的捆缚者,巧妙地绕着他的腰身和手臂盘旋收紧。

“等、等等!神荼大人!有话好说!我那是口不择言!开玩笑的!我哪敢硬闯啊!我那是为了……为了表达我急切的心情!是为了救人……啊不,是为了帮助改造罪犯!”星暝试图挣扎辩解,扭动着身体,但那苇索纹丝不动,反而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收紧,勒得他有点喘不过气。

“一切陈述与辩解,留待后续正式讯问与笔录。”神荼郁垒不再多言,她手腕轻轻一抖,甚至没有多余的动作。星暝便身不由己地被苇索传来的牵引力拉扯着,踉踉跄跄地跟在了她的身后,朝着地狱深处某个未知的、显然不是会客室的方向走去。

秦心站在原地,看着星暝被绳索捆着,像牵线木偶一样被拖走,又看了看神荼郁垒那毫无商量余地、仿佛移动规则本身的挺拔背影。她轻轻摇了摇头,周身漂浮的其他几张面具也仿佛跟着叹了口气般微微垂下。但最终,她还是迈开轻盈的脚步,默默地、保持着一段距离,跟在了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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