冈格尼尔并未如预想般沉入地底,归于永恒的沉寂。
就在枪尖没入暗红浆流不久,一股清冽的微妙神力,便悄然拂过这片被冠以“不死”之名的炽热领域。富士山的神明——木花咲耶姬,于自身与山岳的共鸣中,察觉到了这件“异物”的坠入。神器蒙尘,哪怕是与己无关的神器,任其埋没于灼热混沌之中,也非她心之所愿。或许,这亦是某种缘分。因此,这柄神枪,在她有意的干涉下,悄然离开了沸腾的熔岩,回归山体之上,最终安放在一处清静角落,算是暂且“保管”。
而这一切,似乎并未逃过某双始终在“阅读”命运经纬的眼睛。
……
远方,仿佛透过无数交错丝线的微光折射窥见了这一幕,该隐唇边掠过一丝极淡的、预料之中的弧度。
“果然,选择了这条路径。”他低语,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无力驾驭,便恐惧其力量;无法理解,便归咎于麻烦。于是,那看似壮士断腕的‘舍弃’,就成了掩饰无能最体面的借口。‘深谋远虑’?不过是懦弱者为自己谱写的退场诗。”
他已经踏足东国的土地,此刻正立于富士山麓一片幽深的树林中。早在最初,当他那独特的感知隐约触及几条指向遥远北欧的“命运丝线”时,他眼前呈现的未来图景便有多种可能。若他当时直接循线强取,无论目标是否为真,后续无数的推演都显示,他将不得不过早地从暗影走向明处,成为众矢之的,这与他现下恢复实力、暗中布局的步调全然相悖。而另一条更为迂回、却根基更稳的“线”则昭示:引导或放任那些持有者,让他们在挫折与恐慌中主动“处置”掉这烫手山芋,自己再于合适的时机“接收”,方能最大程度隐匿自身,转移视线。如今,“命运”的反馈印证了他的选择——那些庸碌之辈果然不堪大用,最终选择了最粗暴的“丢弃”。现在,他只需像一个耐心的园丁,在恰当的时辰去摘取已然成熟的果实。即便这柄冈格尼尔本身并非圣枪最后的碎片,其蕴含的“必中”、“贯穿”法则,以及作为神话象征所承载的“命运”属性,都足以成为他计划中有价值的筹码或一份助力。
唯一的变数,或曰需要稍费唇舌的对象,便是这座山本身的主人,那位被某些当地人奉为山神与樱花之神的存在——木花咲耶姬。不过,祸福相依,若对方足够“明理”,懂得权衡利弊,或许能化为一枚落入东方棋盘的意外棋子。未来的画卷尚有几处朦胧,许多事情的样貌,终需亲身接触方能看清。
夜色依旧,该隐只如一位踏雪寻幽的古雅旅人,拄着那柄装饰暗金蝙蝠头的手杖,踩着没踝的积雪,沿着人迹罕至的兽径,朝那冰雪冠冕的山巅方向徐行。他的步履从容,落在蓬松雪上仅留浅痕,黑色礼服下摆拂过雪面却不沾湿。呼啸的风雪迫近他身周五尺时,便自然而然地减弱、分流,仿佛撞上一道无形而顺滑的壁障,无法侵扰分毫。他就这般在狂暴的自然力量中,信步开辟出一小方奇异的“静谧”,与环境既突兀又诡异地融合。
行至半山一处背风的巨岩旁,那充盈耳际的风雪咆哮声,忽然掺入了一丝异样。并非声音变大,而是这自然的噪音里,混入了一缕更加澄澈、冰凉,仿佛冰棱相击又似花瓣轻触的微妙清音:
“踏雪夜访的客人,既非慕名而来的攀登者,也非汲于灵脉的修行之人。”女声带着山涧晨雾般的清冷与初樱绽蕊时的柔嫩,奇异交融,“如此,尊驾所为何来?是探寻传说中缥缈的长生之秘?或是寻觅深埋于冰雪之下的矿脉珍宝?还是说……仅仅想在这万物蛰伏的凛冬之巅,体味一番遗世独立的苍茫心境?”
声音空灵,似从四面八方传来,又似源自每一片雪、每一根枝条。
该隐脚步微顿,手杖尖端在雪地上轻轻一顿,并未抬头寻觅,只以平常语调回应:“命运长河奔涌,每刻皆蕴无穷可能。正如阁下所见,立于此地者,或可视作永夜血脉之源,背负古老诅咒之人;若换一卷更新的羊皮观之,或许只是个因嫉恨犯下弑杀重罪,被烙下印记放逐,永世飘零的囚徒。名谓如何,端看史笔站在哪边,不是么?”
话音方落,周遭风雪似被其言语牵动,骤然浩大数倍。漫天雪片不再是简单的飘洒,而是如同被无形之手驱动的锋利碎玉,从四面八方裹挟着刺骨寒意与物理冲击,朝他席卷而来!积雪被掀起,形成小型雪浪,声势逼人。
面对这宛若天威的自然之怒,该隐只是略抬眼帘。那些眼看要将他吞没的暴雪,在触及他周身无形场域的刹那,竟如同畏惧什么至高存在般,以更急剧的姿态骤然偏转、滑散、倒卷!他身周数丈,瞬息间风停雪驻,形成一个绝对的静滞空间。雪花悬停半空,恍若时间凝止,唯他一人孑然独立,黑衣如夜,片雪不沾,与外围的混乱形成极致对比。
“呵……”空灵女声再次响起,少了几分飘渺,“客人不仅来历非常,所求之物,亦是非同寻常呢。那份渴求……几乎已化为实质的引力,萦绕在你身畔了。”
随其话语,该隐周围悬停的雪花,开始无声消融、分解。紧接着,一点柔粉光华自远处浮现,随即是几乎毫无停顿的第二点、第三点……无数光点涌现,迅速拉伸、变幻,化作无数精致剔透的樱花花瓣!这些花瓣无视严寒与时令,在这冰封山腰翩然旋舞,洒落淡淡虚影与暖香,将这片绝对静谧点缀得恍如幻梦。
“神明栖于此山,观四时轮转,见草木枯荣,岁月悠长。”声音继续道,似乎更近了些,“然神明亦需懂得‘存在’之道。若一味执拗,不懂变通,或许早如我一位故人,被永封于冰冷地底深处,与亘古孤寂为伴了。”
光影在樱花飘舞的中心汇聚,一道身影自然而然地“呈现”在那里。那是一位身着古典和服的白发女子。和服形制古雅庄重,其上以繁复已极的工艺,绣着层层叠叠盛放的樱花,从淡绯到浓朱,渐变交织,似将整个春日的绚烂与生机织于一身。容颜超凡脱俗,带着神只特有的非人质感与疏离。
该隐目光平静落于对方身上,然而在他那能窥见“命运”纠缠的独特视界中,反馈的信息让他暗自评估。这位山神,其“存在”强度与对环境的掌控,远超寻常地只。那举重若轻、以“变化”营造“无过程移动”的权能,更透着触及高深规则的韵味。以己身目前未复全盛、且身处对方主场的状态,若起冲突,胜负难料,甚至短期内易处下风。若她执意阻挠,取回冈格尼尔恐生波折。
但……这不应是终局。在他所“阅读”到的最清晰稳定的未来脉络中,冈格尼尔终将入手。更关键的是,当他凝视对方,尤其注意到她那与“瞬间”、“变化”紧密关联的特质,心中那模糊的、关于未来的预感忽然泛起一丝奇异的涟漪——未来,似乎会有一个与“咲耶”或类似之名紧密相关的女性存在,将以某种深刻方式与血族命运产生交集,甚至可能成为他们一把独特而精准的“利刃”。细节仍朦胧,但这预感结合对方展现的一切,让他意识到,眼前之神,或许不仅是今日的交易对象,更是未来值得争取的、潜在的关联者。
他暂压下招揽之念,先将注意力放在对方展现的能力上,这亦是评估与交涉的重要环节。
“精妙的显现,”该隐缓缓开口,声音平稳,“非是撕裂空间,倒像是,将‘现身于此’这一结果所需的诸多细微‘变化’过程,压缩到了一个近乎无法感受的‘瞬间’,从而达成了类似‘无过程’乃至近似‘时停’的视觉之效。”他猩红眸中闪过思索之色,进一步观察着那些凭空绽放又开始走向凋零的樱花,它们的花开花谢,同样被压缩在了极短的时间,“以极致的‘变化’之速,模拟出‘不变’之景……咲耶姬阁下,这份对自己能力的驾驭,确已登堂入室。”
木花咲耶姬眼中掠过一丝清晰的讶色。她未料到对方不仅力量奇异,眼力与感知竟也如此敏锐,几乎照面间便点破了她能力的部分核心。
“洞察入微,真祖阁下。”她微微颔首,算是承认,“此确是对某种更近‘永恒’力量的仿效与运用。真正执掌‘止息变化’、拒绝万物权能的那位,早已不存于现世间。我所能为,不过是以加速‘变化’来相对拟态‘静止’,是形似而非神同。”
“称我该隐即可,”真祖报以名讳,礼仪周全,“一古老名号,想必不甚悦耳,诚如阁下所见。”
“木花咲耶姬,”女神回应,“暂且算是这座火山与那些须臾绚烂之美的守望者。”
该隐心念电转,瞬间调整了交涉方略。单纯索取或可达成最低目标,但若能借此机会,与这位同血族未来或有“缘”、且实力不俗的神明建立某种“默契”乃至更深远联系,无疑更具价值。他决定抛出更具分量的饵。
“咲耶姬阁下,”他的声音带上一种奇特的韵律,低沉而富有说服力,如同在陈述一个必将到来的事实,“我所寻之物,确在此山之中。然则,于此风雪中得见阁下尊颜,我所见者,却非止于一桩交易。”他略作停顿,目光似穿越现世,望向悠远未来,“我,该隐,存世之意义,远非‘血族始祖’四字可蔽。于更深处,我乃命运织机旁的观者,因果丝线的触读之人,亦终将成为得以梳理、乃至编织部分脉络的……尝试者。终有一日,凡我目光所及之命运经纬,皆需在我面前展露其颜;凡我意志所向之轨迹洪流,亦当因我之抉择而生偏转。此日之临,或许较许多存在所想的更为迫近。”
他迎着咲耶姬毫无变化的目光,继续道:“我所言,非是虚妄的豪语。今日我见阁下,非仅见神之威仪,更见‘命运’之丝线隐约缭绕。或许在未来某刻,阁下,或与阁下密切相关之存在,与我之途将有交汇之机。故而,今日之会,或可不止于一取一予。若阁下愿于此际,行此方便,予我所需之物,那么,待我真正触及那权能之境时,今日之谊,我必铭记于心。届时,阁下若有所求——无论现今因规则、誓言或力有未逮而无法达成之心愿,抑或是困于现状欲求变革之契机——我或许能提供一些……逾越常规范畴的助力。”
这番话语自信几近狂妄,却又因他那洞悉般的眼神与沉稳气度,奇异地不显浮夸。他确信自己所见的预感为真,命运于此环理应倾向于他——前提是,那个总如顽石般砸乱命运轨迹的存在别再横生枝节。
木花咲耶姬静聆,依旧无甚表情,唯眼底深处似有微光流转。片刻,她未直接回应关于“未来”与“缘分”的宏大邀约,而是抛出一个看似突兀的问题:“那么,在你所观测的、那无数分支蔓延的命运长河中,可曾清晰‘看见’过属于你自己的、确凿无疑的败亡终景?”
“未曾。”该隐的回答毫无迟疑,“因‘败亡’并非我命运图景中的必然终局。我或许会遇挫,会临艰,但最终落幕,绝不会是失败。正如我此刻便可预见,阁下终将把那件物品,安然交予我手。”他的目光再次变得锐利,仿佛已穿透虚空,望见那柄暗色的长枪。
“……是么。”咲耶姬轻声复述。
素手轻抬,衣袖微拂。一点沉黯光华于她身侧虚空浮现,迅速拉伸、凝实——正是那柄恍若沉眠万古的冈格尼尔。只是,当其显现于此,尤其距该隐如此之近时,原本死寂的枪身内部,忽然掠过一丝微弱却无法忽视的暗红脉动,如同沉睡的古老心脏被同源气息牵动,微微一颤。
“你所寻,便是此物了。”木花咲耶姬并未直接递出神枪,任其悬浮身前,“它于你接近时,确有微鸣,看来渊源非浅。不过……”她直视该隐,神明的威严与务实展露无遗,“我对其所涉古老恩怨、神代秘辛并无兴致,对其可能象征的权柄力量亦无贪求。我只问一事:将此物交予你,于我木花咲耶姬而言,有何切实裨益?换言之,此刻的你,能为我带来何等‘现下’或‘可见未来’之价值?”
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敷衍的清晰与直接。
“若你欲以虚无缥缈的远景、华而不实的辞藻来延宕或搪塞,”她指尖轻掠冰凉枪身,动作优雅却含无形重压,“便无需多言了。只要此物尚在我手,予谁、何时予、以何条件予,其主动便在我。一旦交出,无论你此刻表现得何等诚恳谦和,宛若君子,言语终究只是言语。人心欲望深壑难填,经不起反复推敲;神明……有时亦难免为执念与形势所困。若我今日轻率遂你之意,拱手相让,那么从此关乎此物、关乎你我此番交集的‘命运’流向,其主导之权,恐便不再由我完全持掌。此中道理,阁下想必较我更明。”
该隐静听其条件与隐含警告,面上无半分被质疑或胁迫的愠怒。相反,他眼底那深藏的、仿佛能噬尽一切光芒的野心与笃定,此刻反更清晰地流淌出来,令他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极具压迫性的魅力。他不再仅是索物之客,更像一位正向潜在合作者展示宏图与必胜心念的古老王者。
“我之承诺,即为价值。”声音低沉缓慢,字字千钧,“非为空言,乃基于我所见之‘必然’。我‘见’交汇之缘,亦‘见’未来高度。以此为凭,我之承诺,便是未来可成之事的‘预演契约’。至于更即时之‘价值’……”他略作沉吟,“我此时确无法做下明确承诺。但未来,于我力量影响所及之处,此山此境,可得长久清宁,不为外魔侵扰,不涉无谓纷争。”
木花咲耶姬默然片刻,周遭飘落的樱瓣似也凝滞一瞬。忽地,她周身气息微变,那股如山岳沉静的威压中,透出一缕如冰刃般的寒意:
“你的条件,我暂且记下。但我需追加一条。”目光锐利,洞穿灵魂,“若你今日之言,仅为巧言令色的诓骗,事后背信弃义……”
“那么,无论天涯海角,时光流转,我必派人亲寻你,了结此番因果。若你届时已陨落消亡,不存于世……”声音冰冷,带着神明誓言般的肃穆,“这份‘追索’,将循你血脉印记,降临于你的后裔子嗣。接受这等附有诅咒意味的条件,聆听如此威胁之后,你……此刻还能心平气和、不存丝毫怨怼犹疑,接纳这柄神器么?……”
……
最终,该隐还是带着冈格尼尔离开了富士山。
自始至终,即便在她道出那近乎恶诅的威胁后,他面容依旧静如深潭,那或许是无数光阴磨砺出的、完美无瑕的情绪掌控。然而,他眼底那无论如何也掩不尽的、暗沉而炽烈的野心之火,却是真实不虚的。这让她不禁想起那位高居月宫的至高统治者——月夜见。同样的令人感到疏离、漠然乃至不喜,却又不得不承认,或许正是怀揣着如此坚定不移、乃至偏执的野心与对自身道路的确信,这般存在才更可能在布满荆棘与变数的漫漫长途上,跋涉至令人仰止的险峰。
她未曾向他言明,亦绝不可能轻易对外人道的,是深埋于内心最底处、连最绚烂的樱花也难掩其晦暗的一缕思绪——关乎某种沉默的反抗,或曰对既定不公命运的幽微不甘。其对象,正是那位月都的至高主宰,月夜见。
她的姐姐,石长姬,所拥有的是“阻止变化”程度的、真正触及“永恒”与“不变”的能力,如同亘古不移的磐石,时光洪流亦难蚀其本质。这份力量,恰是月夜见及其麾下月之民,梦寐以求意欲掌控或是禁绝的。他们曾试图以“永恒净土”为饵,劝说石长姬加入月都,成为其中一员,结果自然失败。为此,月夜见不惜动用月都权威与力量,编织庞大谎言与身份陷阱,企图将对方扭曲、重塑为一个符合他们期望的、名为“磐永阿梨夜”的陌生存在,以此剥离其本质,磨灭其本我。然世事难料,阿梨夜却阴差阳错地与作为月之民另一计划关键的隐秘国度“维缦国”的公主产生联系,并再次坚定回绝月都意志,最终落得形单影只,力量遭针对压制。
与那段充满无奈与抗争的往事一同,阿梨夜被月夜见亲自下令,封印于冰冷黑暗的地底至深之处。依那位尊贵月神最终裁定——冥顽不灵,不知悔改。
而她,木花咲耶姬,作为极少数知悉部分内情的人物,虽未被直接列为需抹除或彻底控制的目标,但无形的注视、暗示性的警诫,及要求她立下沉默誓言的制约,却始终如影随形。她不得不接受,立誓永不主动泄露与此相关的核心秘辛。
身为司掌变化与刹那之美的神明,自身却不得不屈从于更强意志,接受这看似既定、令人窒息的“结局”,眼睁睁看着掌握“不变”的姊妹因“不变”而遭劫,其中讽刺与苦涩,唯有漫长岁月方能缓缓解品。
只可惜,即便将该隐的出现视为晦暗命运中的一缕微妙变数,她也并未抱有过高的、不切实的期望。玩弄命运者,终被无常命运反噬,此类先例神代传说中并非没有。或许他能打破定论,攀临绝顶;或许他成功后便翻脸无情,视诺言如尘埃。但这些,于她此刻心境,已不那么紧要了。只要他依循自身野心与道路前行,以其特质与目标,终有一日,必与那位高居世间的月之神明产生难以调和的冲突。在那一天来临之前,就让她,顺水推舟,予此一点微不足道的“助力”罢。这助力是未来破局之机,抑或另一杯饮鸩止渴的毒酿,是值得投注的潜力,还是终将焚身的业火,便交付那不可测的命运长河,慢慢冲刷印证了。
……
自那之后,又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在星暝有意无意的“放权”和见缝插针的提点下,伊莉雅的变化是看得见的。她不再像以前接手时那样,容易因为一点突发状况就慌了手脚,或是沉浸在自责情绪里拔不出来。如今,遇到需要决断的事情,她至少会先强迫自己停顿几秒,吸一口气,将那尚显稚嫩的背脊挺得直一些,再开口时,努力让声线压低,带上几分她认为应有的“分量”。
“管家先生,你看我今天处理属下报告的方式,是不是……嗯,更有‘威严’了?”某次晚餐后,伊莉雅带着点期待,小声问星暝。
星暝立刻放下正在核算的账本,露出无可挑剔的温和笑容:“当然,大小姐。您的处理条理清晰,尤其是对陈旧物资的分类处置建议,非常务实,展现出了良好的判断力。”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作为一族之长,稳重和决断力确实不可或缺。”
伊莉雅的眼睛亮了一下,轻轻“嗯”了一声,嘴角忍不住向上弯了弯,但很快又努力抿平,试图维持那副“威严”模样。
看着她故作老成的侧脸,星暝心里那点惯常的嘀咕又冒了出来:威严?这词听着是挺唬人,金光闪闪,像城堡大门上的铁环。可很多时候,它不就是一层把自己和别人隔开的、冷冰冰的硬壳子么?活得越久,见识过的所谓“权威”越多,他反而越觉得,生活中很多阻碍事情变好、让人变得固执僵化的东西,恰恰就是这种对“威严”的过度追求。就像那位高高在上、名头能吓哭小孩的“真祖”,剥开那层被无数传说涂抹得漆黑油亮的外壳,仔细掂量掂量,他的实力真的就恐怖到无法想象、足以碾压一切了吗?
可即便事实如此,只要一提起“真祖”这个沉甸甸的名号,馆内上上下下,包括星暝自己,心里那根弦都会“啪”地一声绷到最紧。戒备、忧虑、如临大敌,一种近乎本能的、被传说无限放大了的警惕感,总是如影随形。星暝有时会在发呆时,不无恶意地琢磨:「语言本身就存在着力量。要是当初那些记载上古秘闻的典籍或者口耳相传的史诗里,用来指代这位吸血鬼源头的词不是“真祖”这种充满源头性、神圣感(尽管是黑暗神圣)和压迫感的称谓,而是什么“老夜行蝠”、“吸血祖宗”,或者更离谱点,“假祖宗”、“赖皮血祖”之类的,现在大家说起来,第一反应恐怕就不是脸色难看、呼吸凝滞,而是忍不住想笑,或者露出一种“怎么又是这老家伙在搞事”的无奈表情了吧?」
当然,腹诽归腹诽,该干的活一点不能少。明面上逮不住对方,暗地里的“软刀子”可没停过。星暝通过弗朗切斯科家族那条日益稳固且隐蔽的商贸-情报网络,以及其它一些……嗯,不那么符合正规途径的渠道,开始有意识、分批分次、润物细无声地向外“渗透”一些经过“艺术加工”的小故事。
这些故事的版本繁多,流传路径曲折,但核心内容大抵相似:那位传说中的真祖,其形象可远没有他的爪牙描绘的歌谣里唱的那么权威伟岸、神秘恐怖。在某个版本里,他被描绘成一个因为上帝更偏爱弟弟亚伯,而心生嫉妒、小心眼记仇了千万年的偏执狂,他带来的永生和力量,不过是这种扭曲嫉妒心的可悲副产品。另一个流传的版本更不客气,说他其实是个只敢躲在最阴暗角落、靠操控傀儡和玩弄阴谋过活,一旦发现苗头不对,绝对第一个抛弃手下跑路的无胆懦夫。还有些夹杂在流浪诗人歌词里的片段,则暗示他所谓的“不朽”其实代价惨重,伴随着永恒的孤寂、血液的腐臭和对阳光病态的恐惧,实在算不上什么值得羡慕的恩赐——虽然这些故事好像某种意义上都是事实。
星暝很清楚,这些刻意编造的流言蜚语,短期内想撼动真祖在神秘侧势力“食物链”顶端的恐怖印象,无异于痴人说梦。但潜移默化的力量是可怕的,尤其是当这些听起来“更人性化”、“更接地气”(甚至有点滑稽)的故事,混在无数真假难辨的市井传闻中一起传播时。他甚至能预见到,或许很多很多年后,当人类世界的学者、教士或者猎魔人再次考据、书写吸血鬼的源头和历史时,这些他当年随手撒出去的“黑料”,经过层层演变和添油加醋,反而会成为他们笔下攻击整个血族、极力渲染其非人威胁与邪恶本质的“有力佐证”或“古老记载”。这算不算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星暝偶尔想到这一层,也会觉得有点讽刺,但眼下嘛,能给那老家伙添点堵,败坏一下他那“高大上”的形象,哪怕只能让他稍微觉得恶心,也是好的。
如今的红魔馆,在星暝的刻意放权(以及背后默默查漏补缺)和伊莉雅的磕磕绊绊成长下,日常运转总算能让他稍微省点心,不至于离了他就天下大乱。至少,当他某天对着窗外找个理由“请假”回东国那片熟悉的土地看看老朋友,顺便呼吸一下不同空气的时候,心里不会立刻被“馆里会不会出事”的焦虑塞满。当初聚集于此、建立红魔馆的核心目标——追踪、削弱乃至最终解决真祖这个心腹大患——在日复一日的表面平静冲刷下,似乎不可避免地有些淡化了,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沉淀下去了,变成了一种更深层、更持久的背景。
星暝自己并没有放弃。他依旧像最警惕的守夜人,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与真祖相关的风吹草动,并在暗中不遗余力地持续渲染着“真祖威胁论”。他甚至不惜动用一些非常隐秘的渠道,向世界中那些对神秘侧有所感知、或自身就游走于灰色地带的势力若有若无地透露“古老的黑暗正在悄然复苏”、“吸血鬼的源头并非沉寂”之类的警告。
可结果呢?大多时候是石沉大海,偶有回应也往往带着敷衍或怀疑。更让人泄气的是战略层面的僵持。即便他这边厚着脸皮,几次三番联合能拉到的“外援”,决定转守为攻,编织大网,压缩真祖的活动空间,布下看似周密的陷阱,那家伙却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刻,像一条感知到水温变化的鱼,轻盈而诡异地从网眼中溜走,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且,就在这种“围追堵截”的高压态势下,他居然还能把自己那个神秘组织的核心架构维持得滴水不漏,甚至在某些领域还有所拓展。其核心成员更是如同被洗脑般忠诚,让星暝这边想安插个眼线或者策反个把人物都难如登天,仿佛他们效忠的不是一个具体的存在,而是某种不容置疑的“真理”本身。
这种用尽全力却一拳打在空处,同时又时刻感觉暗处有双冰冷、嘲弄的眼睛在盯着自己的感觉,让星暝的心情时不时就会像积雨云一样,沉沉地压下来,冒出些烦躁的火星。这已经演变成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意志消耗战、耐心比拼赛,看谁先绷不住,谁先因为疲惫、疏忽或者内部问题而露出致命的破绽。
相比之下,另一个让他悬着心的情况,同样不容乐观,只是表现形式更加安静,也更加无奈。萝瑟茉的身体,表面上看起来比他最坏的预想中“好一点”——至少她没有整天卧病在床,依旧能规律地往来于伏瓦鲁图书馆和红魔馆之间,参与重要的战略讨论,提供至关重要的情报分析和建议。她那头紫色的长发依旧梳理得整齐,法袍纤尘不染,言谈举止中的冷静与智慧未曾稍减。
但也仅仅只是“好一点”罢了。星暝那双善于观察细节的眼睛,能敏锐地捕捉到许多被刻意掩饰的痕迹。她那精致的脸庞上,总带着一种用魔法或妆容也难以完全掩盖的沉郁之色。偶尔在激烈讨论、需要动用较复杂的魔法进行演示或验证时,她的呼吸会变得比平时轻微却急促,需要借着整理衣袖、端起茶杯细细啜饮,或者将目光投向窗外某个虚无处“沉思”的间隙,来极力掩饰那瞬间袭来的乏力与晕眩。往日对她而言或许只是抬手之间、信手拈来的法术,如今施展起来,即便她努力将每一个手势、每一句咒文音节都控制得平稳精准,装得云淡风轻,星暝也能从她微微绷紧的指尖关节、额角渗出又迅速被忽略的细微汗珠,以及眼底一闪而逝的、需要集中全部精神才能完成的凝滞中,看出其中的勉强与吃力。
最让人感到无力的,是她那种近乎偏执的、拒绝一切特殊关照的态度。任何试图询问她身体状况的言语,都会被她用“没事”、“老毛病了,休息一下就好”、“只是最近查阅资料有点晚”之类轻描淡写的话堵回来,然后迅速将话题引向正在讨论的战术细节,或者真祖势力可能的最新动向。那种固执的、带着强烈自尊的、近乎自虐般的逞强,让星暝感到一阵阵混合着心疼与焦灼的无力感。他甚至有那么几次,脑海里冒出过极其大胆且危险的念头——要不要找个机会,比如下次她来红魔馆商谈要事、精神疲惫后休息时,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用上点“特别调制”的、绝对无害但保证能让魔法使也安稳睡上一段时间的安神药剂,然后趁她昏迷,直接打包塞进隙间里,以最快速度快递到永远亭,扔给那位月之贤者处理?以师匠的医术和见识,或许真的能有办法……
但这个念头每次升起,都会被他用理智和更深的忧虑狠狠按下去。他几乎能栩栩如生地想象出那样做的后果——萝瑟茉在永远亭醒来,明白前因后果后,那张苍白的脸上会浮现出何种表情。那绝不会是愤怒的咆哮或委屈的泪水,更可能是比极地寒冰更刺骨的失望,一种被最信任(至少曾是)的朋友以“为你好”之名彻底背叛、剥夺了自主选择权的、深入骨髓的冰冷。那种目光,星暝觉得,可能比直面真祖的全力一击更让他难以承受。于是,这个危险又充满诱惑的计划,只能一直停留在“深夜疲劳时的妄想”阶段,从未敢付诸实施,甚至未曾对任何人(尤其是某个绿发恶灵)提起过。
“唉……头疼啊……” 星暝放下手中一份关于边境地区几种稀有药材贸易线路及价格波动的详细报告,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公务上的琐碎算计、长远布局的僵持不前,加上心底对友人健康状况那份沉甸甸却无处安放的忧虑,交织在一起,让向来以冷静自持着称的红魔馆大管家,也感到了一阵罕有的心绪不宁。
“坐在堆满文件的桌子后面长吁短叹,眉头皱得能夹死路过的飞蛾,这可一点都不像你平时会做的事。” 一个清澈中带着几分挑剔味道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遇到什么让星暝你也觉得棘手的烦心事了?”
星暝抬起头,看到爱丽丝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那里。对于这位魔界公主的突然造访,星暝并不感到特别意外。她往来红魔馆的频率确实不低。据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魔界之主(消息来源大概是某次她“顺路”且据她所言“光明正大”来看女儿时,“心情颇好”地“随口”提起)说,爱丽丝待在房间里的时间明显变少了,但脸上的笑容可是比以前丰富多了。不过此刻,星暝心里揣着太多杂乱的、不便与人言的思绪,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更不想把那些沉重的压力传导给这位其实心思细腻敏感的魔法使。
“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习惯性地弯起嘴角,摆出那副经过千锤百炼、无懈可击的温和微笑,试图轻描淡写地蒙混过关,“只是一些日常运营和外部合作上的琐碎问题,反复拉扯,有些耗神罢了。不值得占用爱丽丝小姐您的宝贵时间。”
“撒谎。”爱丽丝几乎立刻戳穿了他,“你脸上那副‘完美红魔馆管家’的标准化微笑面具,左边明明写着‘有心事’,右边刻着‘不想说’,中间的裂痕都快藏不住了。太明显了,星暝。”
星暝被她如此直白的拆穿弄得噎了一下,有些无奈地垮下肩膀。他知道,在观察力敏锐且对他有相当了解的爱丽丝面前,一些简单的、职业化的掩饰往往起不到作用,反而显得生分。
“好吧,被你发现了……”他叹了口气,“确实遇到点工作上的麻烦。人类那边,富雷斯可巴第家族的生意扩张势头很猛,现在打算往英格兰岛深入发展,前期铺垫已经做得差不多了。之前按我提的一些‘小建议’,他们在几个城市开设的赌马场和相关投注网络,确实赚得盆满钵满,算是用金钱和影响力砸开了一条路。但眼下遇到了地头蛇,他们在那边的一些生意,尤其是涉及娱乐和特殊货物转运的环节,经常受到当地一个历史悠久的吸血鬼氏族干扰,对方要求抽成比例很高,态度也很强硬,处理起来很麻烦。”
“是真祖麾下的势力在阻挠?”爱丽丝走近了几步。
“要真是就好了。”星暝摇摇头,“如果是真祖安插过去的棋子或者发展的下线,那反倒简单了。摸清他们的底细、联络方式和据点,找准机会,直接动用雷霆手段打掉或者赶跑就行,干净利落,既能解决商业麻烦,还能顺便削弱那老家伙的外围触角,说不定还能拷问出点有价值的情报。但偏偏不是。”他手指点了点报告上的一个地名,“对方是当地土生土长、据说已经盘踞了至少千百年、根基很深的地头蛇,家族姓氏古老,行事风格老派但有效,跟真祖那套神秘主义、命运操控的风格看起来没什么直接关系。对付这种扎根于本地政治经济网络、可能和某些人类贵族甚至教会人士都有千丝万缕联系的‘传统’吸血鬼势力,反而不能轻易动武。暴力清除很容易把事情闹大,引来英格兰本土教会武装、民间组织或者那位国王陛下的特别关注,那麻烦可就呈几何级数增长了,反而会打乱我们整体的布局。”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身体向后靠进椅子里:“而且说起来……真祖也安静得有点反常了。最近很长一段时间,快有半年了吧?都没见他有什么像样的大动作,连之前那种虽然烦人但至少证明他还在活跃的、针对其他吸血鬼或我们势力的骚扰和试探性攻击都少了很多……我有时候处理这些琐事烦了,都忍不住会冒出一个荒谬的念头:他是不是觉得这样东躲西藏、跟我们玩猫鼠游戏、同时还要维持他那套组织太耗费心力,又看不到短期内彻底解决我们的希望,所以干脆……找个谁也找不到的棺材坑把自己埋起来,进入下一轮长达几十上百年的‘节能长眠’期了?”
爱丽丝没有立刻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有些复杂,似乎在斟酌语句。
星暝忽然摆了摆手,像是要把这些带着点颓丧气息的猜想从空气中驱散,重新坐直了身体:“算了,不说这个。英格兰那边的事,说到底也只是商业扩张中遇到的一个区域性障碍,无关对抗真祖的全局,总有办法通过谈判、利益置换或者别的‘温和’手段解决。真正让人头疼的,还是那个根源问题……虽然到目前为止,集合了所有人的智慧与知识,我们依然没有找到能彻底杀死一个‘概念’级不死存在的确凿方法,但关于长期封印的方案,萝瑟茉那边已经构想推演出了好几套具备可行性的复杂术式框架。需要的只是更充分的准备时间,更多的材料,以及……一个能让他落入陷阱的、千载难逢的机会。或许有朝一日,等我们的准备万无一失,或者他自己因为某个我们尚未知晓的原因露出致命破绽的时候……”
他的话没能说完。
“星暝大人!爱丽丝殿下!不好了——出大事了!”
图书馆方向,传来小恶魔4号慌慌张张、由远及近的呼喊声,彻底打破了房间的宁静。
“小恶魔?!”星暝瞬间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动作快得带倒了身后的椅子,但他完全没在意,一股冰凉的不祥预感顺着脊椎爬了上来,“冷静点!发生什么事了?慢点说。”
“星暝大人……还有爱丽丝殿下……快!快去图书馆看看!殿下您之前选择留在馆里的那本……那本《火焚末日》!它……它刚才本来放在阅览桌上,突然自己……自己哗啦啦地打开了!里面的字都在发光!而且我好像还闻到了一股……一股血和灰烬混在一起的味道!”
(虽然这样做很不好,对青少年的危害不可估量,但是……嗯……你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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