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羊坡的筛选接近尾声时,胡瞎子亲自去了一趟。
他扮作从凤县过来的药材贩子,赶着两头驮着麻袋的毛驴,混在最后一批等待登记的难民队伍里。草帽压得很低,脸上抹了些黄泥,走路时微微佝偻着背,和周围那些疲惫不堪的流民没什么两样。
负责登记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文书,据说是李崇文从最早那批识字的少年里挑出来的,做事一板一眼。胡瞎子在队伍里观察了半个时辰,发现这年轻人虽然脸嫩,但问话很有章法——哪里人、家里原来做什么、有什么手艺、路上见过什么特别的事,问题看似随意,实则层层递进。遇到自称有手艺的,还会当场让旁边候着的匠人出题考校。
“叫什么?哪里人?”轮到胡瞎子时,年轻文书头也不抬地问。
“胡老三,凤县胡家沟人。”胡瞎子声音沙哑。
“做什么的?”
“采药的。这些年山里乱,药不好采,就帮人跑跑腿,贩点山货。”胡瞎子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小心打开,露出几株晒干的草药,“您看,这是前些日子在北面山里采的茯苓,成色还行。”
文书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看看草药,朝旁边示意。一个穿着干净短打、约莫四十岁的汉子走过来,拿起茯苓仔细看了看,又闻了闻,点头道:“是伏牛山的老茯苓,年头不短了。你认得药性?”
“略懂些。”胡瞎子低头道,“家里老辈传下的,治风寒湿热、心悸失眠……”
那匠人又问了几个配伍问题,胡瞎子答得中规中矩。文书在簿子上记了几笔,又问:“路上可遇到过乱兵?或者……别的什么人?”
胡瞎子装作想了想:“从凤县过来时,在留坝附近见过一队骑马的,穿得杂,不像官兵,也不像流寇,往西边去了。别的……就是些逃难的,都差不多。”
文书笔尖顿了顿,把这个记下了,然后递过来一块刨光的木牌:“拿好,去右边那个棚子领今日的粥。牌子别丢了,往后凭这个入营,每日上工也要查验。”
胡瞎子接过木牌,道了谢,牵着毛驴往粥棚走。走过登记桌时,他余光瞥见文书在那页记录下角,用炭笔做了个极小的三角标记——这是“需进一步观察”的意思。
他心下微微点头。这套筛选机制比他预想的还要细致。
在营地待了两天,胡瞎子把各个环节摸了个透。从登记分类、临时安置、观察期劳役安排,到最终分批转移,环环相扣。营地里甚至有个简易的“学堂”,每天傍晚让识字的难民教孩子们认几个字,顺带观察哪些人学得快、有耐心。
第三天夜里,胡瞎子悄悄离开营地,绕了个大圈回到藏兵谷外围的接头点。负责接应的夜不收见他回来,松了口气:“胡头儿,你再不回来,赵统领就要派人去找了。”
“瞎操心。”胡瞎子洗掉脸上的伪装,“营地那边怎么样?咱们的人没露馅吧?”
“没有,按您吩咐的,都混在不同批次里,互相装作不认识。目前有七个兄弟已经‘合格’进谷了,还有三个在观察期。”
胡瞎子点点头,连夜赶回谷内向张远声汇报。
“艾能奇那边有动静吗?”听完营地情况,张远声问。
“有。”胡瞎子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得很小的纸,“咱们留在汉中城附近的眼线传来消息,艾能奇抓了几个‘散布谣言’的,公开斩了。但私底下,他开始接触几家原本态度中立的乡绅,许了些好处,好像是答应不动他们的田产,只要按旧例缴粮。”
“分化拉拢,不算高明,但有用。”李岩在旁道,“只要有一两家松口,其他人就会动摇。”
“不止。”胡瞎子继续说,“艾能奇还从军中挑了些识字的,派到下面乡镇去,说是‘宣抚’,实则是盯着地方。另外,他最近在打听一个人——”
“谁?”
“汉中府原先的税吏,叫周典。这人贪是贪,但对汉中各县的田亩、户籍、物产分布了如指掌。贺珍逃跑时没带走他,艾能奇进城后他躲起来了,现在艾能奇正派人找。”
张远声和李岩对视一眼。艾能奇这是在补课——他意识到光靠抢掠不行,得建立起码的治理体系。
“找到没有?”李岩问。
“还没有。咱们的人也在找。”胡瞎子咧嘴一笑,“这种地头蛇,用好了能省我们很多事。”
张远声沉吟片刻:“先我们一步找到他。不一定带回来,但要让他知道,除了艾能奇,他还有别的选择。”
“明白。”
胡瞎子离开后,张远声对李岩说:“艾能奇学得很快。这样下去,他真可能在汉中站稳脚跟。”
“但时间不在他那边。”李岩走到地图前,“阿济格一旦拿下西安,汉中就是嘴边肉。艾能奇现在做这些,顶多算是临死前的挣扎。”
“所以我们得帮他一把。”张远声手指轻点汉中位置,“让他站得稍微稳一点,拖住阿济格;但又不能太稳,免得他反过来咬我们。”
李岩思索着:“胡瞎子刚才说的那个周典,或许是个切入点。如果我们先找到他,可以通过他,给艾能奇传递些真真假假的消息——比如北面山里其实没多少存粮,比如郧阳的明军正在集结准备反扑……”
“要让他觉得,守汉中虽有风险,但逃回四川更危险。”张远声接话,“同时,让姜家在四川那边放风,说艾能奇在汉中捞足了,有自立之心。”
李岩笑了:“如此一来,张献忠会催促他坚守,甚至会怀疑他,而艾能奇自己也会因疑生惧,更不敢轻易放弃汉中。”
“就这么办。”张远声顿了顿,“另外,让格物院抓紧。我有个预感,我们和阿济格的下一场较量,不会太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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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物院里,第一门用新工艺铸造的“轻旋炮”正在做最后打磨。
孙老铁匠带着两个徒弟,用细砂石一点点磨去炮身上的毛刺。炮管在油灯下泛着暗青色的光泽,内壁的八道螺旋浅槽已经铸成,均匀流畅。
“师傅,这炮真能比汉中的打得远?”年轻徒弟好奇地问。
“试试才知道。”孙老铁匠头也不抬,“宋先生说,咱们的铁好,壁厚可以再减一分,重量还能轻些。但具体减多少,得看试射结果。”
炮身另一头,石柱正带着人组装炮架。和传统的笨重木架不同,他们设计了一种可以快速拆解的组合式炮架,主体是两根硬木制成的长杠,中间用铁箍和榫卯连接,必要时可以拆成三截,由士兵背负行军。
“石柱哥,这炮架承得住吗?”有人担心地问。
石柱用力晃了晃组装好的炮架,纹丝不动:“咱们用的老槐木,又用桐油浸过,比寻常木头结实得多。再说了,这炮轻,后坐力小,没问题。”
这时宋应星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几张新画的图纸。众人纷纷停下手里的活计。
“宋先生。”
宋应星摆摆手,走到轻旋炮前仔细查看,又伸手摸了摸内壁的螺旋槽,点点头:“做工精细。明日试射,靶子设在二里外的山坳,打固定靶和移动靶各五发。孙师傅,记录好每发炮弹的落点、散布,还有炮身温度变化。”
“是。”
“另外,”宋应星展开手中图纸,“这是我根据汉中‘手发铳’改进的草图。你们看,我将其与燧发机结合,枪管加长至三尺,准星照门重新设计,还在枪托这里加了可以折叠的支架,卧射时更稳。”
工匠们围拢过来,图纸上画的火铳造型奇特,既有传统手铳的粗短厚重,又有燧发枪的精细机构。
“这……能行吗?”有人迟疑。
“试过才知道。”宋应星眼中闪着光,“汉中匠人受限于眼界和材料,只能做到那一步。我们有更好的铁、更好的火药,还有诸位的手艺,没理由做不出更好的。”
他看向众人:“世道乱,刀枪不如火器。而火器之道,在于射得远、射得准、射得快。我们每改进一分,战场上活下来的弟兄就能多一分。”
工作间里安静下来,只有炉火噼啪作响。
半晌,孙老铁匠重重抹了把脸:“干了!不就是折腾嘛,咱们这些人,除了手艺,还有什么?”
众人哄笑,气氛重新活跃起来。
宋应星也笑了。他走到窗边,望向外面渐暗的天色。山谷里,新转移来的难民正在安置点生火做饭,袅袅炊烟升起。更远处,少年营结束了一天的训练,列队返回住处,脚步声整齐划一。
这里的一切都还很粗糙,很简陋。但有一种东西,是他在外面很少见到的——希望。
不是那种虚无缥缈的祈望,而是实实在在的、通过双手一点点创造出来的希望。
他收回目光,转身走回工作间。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夜色渐深时,藏兵谷各处陆续熄了灯。只有格物院的炉火还亮着,工匠们还在讨论某个零件的改进方案;医疗班的油灯也亮着,沈溪在批改学员们今天的作业;总务堂的灯亮得最久,李崇文在核算各垦殖点下一旬的粮草分配。
而在更深的夜色里,几支小队正悄然出谷,带着不同的使命,消失在秦岭的群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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