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五章 周典与炮声
胡瞎子在城固县北的山坳里找到了周典。
确切地说,是周典主动露了面。这老头在艾能奇入城时就带着两个家仆溜了,没回乡下老宅,反而钻进了这片连采药人都很少进的野山。胡瞎子的人在附近转悠了三天,故意留下些痕迹——半块藏兵谷特制的干粮、一个摔破却明显有别于本地工艺的竹水壶。第四天早上,他们临时落脚的山洞里多了张字条,上面用炭笔写着:北山来客,若要谈,一人来见。
胡瞎子让手下留在原地,自己按字条上画的简图,往深山里走了三里地,在一处溪涧旁的巨石后见到了周典。
老头五十多岁,瘦得像根竹竿,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袍子,脚上是草鞋,但手指干净,眼神精明。他独自一人坐在块平整的石头上,面前摊着块麻布,上面摆着几样山果和一只小陶壶。
“周先生好雅兴。”胡瞎子在不远处站定,拱了拱手。
周典抬眼打量他,目光在他那双虽然粗糙却异常稳定的手上停了停:“北边来的?不像山匪。”
“山匪也要吃饭,吃饭就要算账。”胡瞎子在对面石头上坐下,不客气地拿起个野梨咬了口,“周先生是算账的行家。”
周典笑了笑,笑容里有些自嘲:“行家?行家现在躲在山里啃野果。”
“总比在城里掉脑袋强。”胡瞎子咽下梨肉,“艾能奇在找你。”
“知道。”周典给自己倒了碗水,“他想知道汉中有多少地、多少人、能收多少粮。可他知道又能怎样?大西军那套,走到哪儿抢到哪儿,抢完了就走。账本对他们没用。”
“所以周先生不肯露面。”
“露面了,要么帮他刮地皮,最后被老百姓恨死;要么刮不出来,被他砍头。”周典摇摇头,“横竖是个死,不如在这儿清净。”
胡瞎子看着他:“那要是……有人既不想刮地皮,又想守住汉中呢?”
周典的手顿了顿:“谁?”
“汉中城现在姓艾,但秦岭北边,还有些人觉得汉中该是汉中人的汉中。”胡瞎子说得含糊,“这些人不想让清虏进来,也不想让大西军把汉中榨干了就跑。”
周典沉默地喝着水,半晌才说:“空话。”
“不是空话。”胡瞎子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推过去,“打开看看。”
周典狐疑地解开布包,里面是几块大小不一的银锭,成色很足。他掂了掂,又仔细看银锭底部的戳记——不是官银,也不是市面上常见的商号印记,而是一个简单的山形徽记。
“这是定金。”胡瞎子说,“我们需要汉中的真实情况——哪里产粮,哪里产铁,哪些乡绅可以争取,哪些必须除掉。还有艾能奇军队的布防、粮草存放点。每一条有用的消息,换十两银子。特别重要的,加倍。”
周典摸着银子,眼神闪烁:“你们要对付艾能奇?”
“我们对付所有想把汉中变成死地的人。”胡瞎子站起来,“周先生可以考虑三天。三天后,还是这个地方,我等你回话。若不来,就当没见过。”
说完,他转身就走。走出十几步时,身后传来周典的声音:“等等。”
胡瞎子停步回头。
周典已经收起了银子,脸色严肃:“你们……真能守住汉中?”
“守不守得住,要看汉中人自己愿不愿意守。”胡瞎子说,“我们只提供一条路,一条比跟着艾能奇等死、或者让清虏进来屠城稍微好点的路。走不走,你们选。”
这次他没再停留,身影很快消失在树林深处。
周典坐在石头上,盯着手里的银锭看了很久,最后叹了口气,把它们仔细包好,揣进怀里。
---
藏兵谷北侧试射场。
清晨的山谷还弥漫着薄雾,二十多名工匠和护卫队选出的炮手早早等在这里。场地已经清空,二里外的山坳里立着十几个草人和木靶,有些固定,有些用绳子牵着可以横向移动。
宋应星、孙老铁匠、石柱等人站在新铸的轻旋炮旁,做最后的检查。
“装药二两,铁子一斤二两。”宋应星亲自称量了火药和炮弹,“第一发,试射程和散布。”
炮手是个三十多岁的老兵,叫陈大炮——名字是后来改的,因为玩炮玩得好。他熟练地将火药倒入炮膛,用搠杖捣实,放入用麻布包好的铁弹丸,再塞入一团浸湿的泥土封口。
“准备——”
所有人都退到侧后方,捂住耳朵。
陈大炮接过火把,点燃引信。嘶嘶声中,引信迅速缩短。
“轰!”
炮身猛地后坐,炮架稳稳顶住了冲击。一道火光从炮口喷出,铁弹呼啸着飞向远方,在山坳上空划过一道低平的弧线,然后重重砸在距离靶群约三十步外的山坡上,溅起一片泥土。
“远了!”负责了望的学徒挥动旗语。
宋应星在纸上记录:“初速很快,弹道低平,但散布偏大。调整角度,减药一分。”
第二发,减了火药,炮口抬高半寸。
这次炮弹落点在靶群前方十步,砸出一个浅坑。
第三发,落点更近,离最近的草人只有五步。
陈大炮咧嘴笑了:“宋先生,有谱了!”
第四发,炮弹直接命中一个固定草人,将其拦腰打断,余势未消,又在地上弹跳两次,撞碎了后面的木靶。
“好!”场边响起欢呼。
接着试移动靶。牵靶的士兵在山坳里来回跑动,草靶忽左忽右。陈大炮调整了三次,第五发炮弹擦着移动靶的边缘飞过,第六发正中靶心。
“成了!”孙老铁匠激动地拍大腿,“比咱们原来的虎蹲炮准多了!还轻!”
宋应星却皱着眉,走到炮身旁,伸手摸了摸炮管:“温度升得太快。才六发,已经烫手了。”
孙老铁匠也试了试,脸色凝重:“是比预想的快。这样下去,连续射击十发就得冷却,不然有炸膛风险。”
“内壁螺旋槽增加了摩擦,生热快。”宋应星思考着,“要么进一步减装药,要么改进炮管散热——加散热片?或者改变铸造时的铁料配比?”
“散热片好加,但会增加重量。”石柱说,“要不试试在炮管外包一层湿泥?发射前浸水,打起来时泥巴能吸热。”
“也是个办法。”宋应星点头,“都记下,回去一一试验。现在,试最后一发——最大装药,看看极限。”
陈大炮这次装了二两五钱火药,炮弹也加到一斤半。所有人退到更远的地方。
引信点燃。
这一声轰鸣格外沉重,炮口喷出的火焰长了近一倍,炮架猛地向后滑了半尺,在地上犁出两道浅沟。炮弹几乎笔直地飞出去,砸在二里半外的山壁上,碎石飞溅。
了望的学徒半晌才挥旗:“命中山壁!嵌进去一尺多深!”
威力惊人,但宋应星快步走到炮前,看到炮口已经有细微的裂纹,炮管烫得不能碰。
“极限装药只能应急用。”他得出结论,“常态装药需控制在二两以内,连续射击不超过八发必须冷却。不过……”他望向山壁上那个深坑,“这威力,足够用了。”
试射的消息中午就传回了总务堂。
张远声听完汇报,问李岩:“你觉得这门炮值不值得全力投产?”
“值得。”李岩肯定道,“虽然寿命短,但轻便、精准,正适合山地作战。阿济格若来,必带重炮,但在秦岭里,重炮挪动困难。我们的轻炮可以快速部署,打一炮换一个地方。”
“那就让格物院全力改进散热问题,同时开始小批量铸造。”张远声做出决定,“另外,燧发手铳的样品出来了吗?”
“石柱说月底前一定能出来。”
这时,胡瞎子也回来了,汇报了与周典接触的情况。
“他会合作吗?”李岩问。
“八成会。”胡瞎子说,“这老头精得很,知道鸡蛋不能放一个篮子。而且我看得出来,他对艾能奇没信心,对清虏更是恐惧。咱们是他眼下能抓住的、最不像死路的绳子。”
“那就继续接触。”张远声道,“通过他,我们要掌握汉中每一寸土地的情况。将来无论谁占汉中,这些情报都是无价之宝。”
---
汉中城里,艾能奇终于得到了一个好消息。
王都司带队在城西三十里的一个庄子,截住了一伙试图运粮出境的乡绅,查获了三百多石粮食和几十头牲畜。带头的乡绅当场被斩首,其余人罚没家产一半。
消息传开,原本观望的几家大户态度软化了,陆续有人来“捐输”,虽然数额不大,但总算开了头。
艾能奇在府衙里听着参军念清单,脸色稍霁:“早这样不就好了?非要见血。”
“将军,还有个消息。”参军小心地说,“有乡绅透露,原先府衙的税吏周典,可能藏在城固北边的山里。那人手里有汉中完整的田亩账册。”
艾能奇眼睛一亮:“立刻派人去找!活的死的都要!”
“是。”
参军退下后,艾能奇走到窗边,望着院子里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粮食的问题暂时缓解了一点,但军队的怨气在积累——进城时许诺的犒赏大部分还没发,士兵们私下已有怨言。
还有北面山里那些鬼鬼祟祟的影子……
他叫来亲兵:“传令,从明天起,轮流派小队往北边巡逻,探探那些山道的虚实。记住,不许深入,遇到抵抗立刻撤回,但要把动静闹大一点。”
他要敲山震虎,让那些藏在暗处的人知道,汉中现在姓艾。
亲兵领命而去。
艾能奇独自站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有些疲惫。这阵子他睡得很少,梦里总是一片血红,有时是攻城的血,有时是斩人的血,有时……是将来可能流更多的血。
他甩甩头,把这些念头赶走。乱世里,心软的人死得最快。这个道理,他十几岁跟着张献忠时就明白了。
只是有时候,他会想起老家那个小村子,想起村口那棵总在春天开满白花的梨树。
然后他提醒自己:回不去了。
既然回不去,就只能往前走,一直走,走到走不动为止。
窗外,天色渐暗。汉中城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模糊,像一头蹲伏的巨兽,安静,却又随时可能暴起伤人。
远处隐隐传来打更的梆子声——初更了。
喜欢晚明从关中田亩开始请大家收藏:(m.aikandushu.com)晚明从关中田亩开始爱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