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1931:兵王逆旅

栖霞关下残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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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4章 血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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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冰湖上的血誓

长白山脉深处,一月末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镜泊湖冰面。

陈峰趴在雪窝里已经三个小时了,羊毛毡帽上结了一层白霜,呼出的热气在眉毛上凝成冰晶。透过自制的雪地伪装网,他死死盯着湖对岸那条蜿蜒的黑线——那是日军“冬季讨伐队”的运输车队。

“队长,手指头快冻掉了。”身边传来压低的声音。

赵山河蜷缩在旁边的雪坑里,把双手夹在腋下取暖。这个曾经豪爽的东北军连长,如今脸颊凹陷,胡须凌乱,唯有那双眼睛依然燃烧着不屈的火焰。

“再忍忍。”陈峰的声音很轻,像雪花落地,“记住,等车队全部上冰面,听我枪声为号。”

“知道知道,你都说了八遍了。”赵山河嘟囔着,“可我实在想不通,这冰面能撑住卡车?别到时候小鬼子没掉下去,咱们先喂了鱼。”

陈峰没有回答,目光投向远处湖心。

镜泊湖在这个季节,冰层厚达一米以上,承载卡车绰绰有余——这是他根据现代气象知识推算的。但真正关键的是湖心处那片区域,地下温泉上涌,冰层只有三十厘米厚,上面还覆盖着新雪伪装。

三天前,抗联交通员送来情报:日军一支运输队将经过镜泊湖,运送弹药和过冬物资到宁安县城。陈峰当即提出打伏击,却遭到抗联第三军副军长杨靖宇的反对。

“硬碰硬打不过。”杨靖宇在地图前摇头,“这支运输队有八十个鬼子护卫,两辆装甲车开路。咱们能动用的只有一百二十人,弹药每人不到二十发。”

“不在岸上打。”陈峰指着湖心,“在这里打。”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几个抗联指挥员面面相觑,有人忍不住说:“陈队长,你这计划太冒险了。冰上作战,咱们没经验。万一冰裂了,全得淹死。”

“鬼子更没经验。”陈峰平静地说,“他们从关东来,没见过东北这种大湖冻成冰的样子。而且,我有办法让冰‘按时’开裂。”

最后是杨靖宇拍板:“给你八十人,赵山河连配合。成了,物资全归你们义勇队;败了,别怪我不讲情面。”

此刻,趴在雪地里的陈峰想起杨靖宇最后那句话里的深意。这位后来被载入史册的抗联领袖,其实一直在观察他,试探他——试探这个突然出现在东北战场、战术诡异、总能料敌先机的神秘人物。

“来了。”老烟枪的声音从右侧传来。

老人趴在雪堆里,眼睛眯成一条缝,像极了等待猎物的老狐狸。他今年五十五了,按理不该再上一线,可陈峰拦不住——老烟枪说:“我当年在毅军跟日本人打过甲午,现在有机会雪耻,死冰上也比死在炕上强。”

冰湖对岸,车队的轮廓逐渐清晰。

打头的是两辆九四式装甲车,履带碾过雪地发出嘎吱声。后面跟着六辆军用卡车,车厢用帆布盖着,但从轮胎压痕深度判断,载重不轻。护卫的日军分列两侧,穿着土黄色冬装,戴着护耳棉帽,枪都上了刺刀,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八十三个步兵,两辆装甲车,六辆卡车。”陈峰低声数着,“按计划,放装甲车过去,打中间第三、四辆卡车。”

“为啥?”赵山河问。

“装甲车太重,可能提前压裂冰层。而且打掉中间的车,前后都堵住,想退都难。”

车队缓缓驶上湖面。冰层发出轻微的呻吟声,但对满载的卡车来说,这声音几乎被引擎轰鸣淹没。日本兵显然很紧张,不断低头看脚下,脚步都放轻了。

陈峰缓缓拉动枪栓,把最后一发特制子弹推进膛。

这子弹是他用缴获的日军6.5毫米友坂步枪弹改装的——取出部分火药,填充白磷和火药混合剂,弹头钻了小孔。打中目标不会立刻致命,但会引燃,专门用来对付易燃物。

一百米、八十米、五十米……

车队完全进入了预定区域。

陈峰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瞄准第三辆卡车的油箱位置。

枪响了。

子弹划过冰冷的空气,命中油箱的瞬间,一小簇火苗窜起。接着是震耳欲聋的爆炸——满载弹药的卡车像火山一样喷发,火焰冲天而起,冲击波把前后两辆车都掀翻了。

“打!”陈峰一跃而起。

埋伏在湖岸两侧的抗联战士同时开火。枪声在冰湖上空回荡,子弹像冰雹一样砸向混乱的日军队伍。那两辆装甲车试图掉头,但冰面太滑,履带空转,只在原地打旋。

“第二组,上!”陈峰挥手。

二十个战士从侧面雪堆里冲出,两人一组,扛着用树干自制的“冰橇”——其实就是绑了铁片的木板,在冰面上滑行速度快得惊人。他们手里抱着炸药包,直扑剩下的卡车。

日军指挥官反应过来,嘶吼着组织反击。但冰面无处隐蔽,抗联战士又都是从不同方向发起攻击,日军完全陷入被动。

陈峰没有停,他带着赵山河和老烟枪,沿着事先探好的路线——冰层最厚的区域,向湖心迂回。

“队长,那边冰薄!”赵山河看出意图。

“知道。”陈峰脚步不停,“那辆翻倒的卡车下面,我埋了炸药。”

三天前那个风雪夜,他亲自带人潜入湖心,在冰层下钻孔,放置了二十公斤从日军仓库偷来的黄色炸药。引爆线埋在新雪下,一直延伸到岸边。

此刻,那辆翻倒的卡车正好压在引爆点上方。

陈峰冲到预定位置,单膝跪地,从怀里掏出个铁皮盒子——里面是手摇式电话机改装的引爆器。他用力摇动手柄,冰层下传来沉闷的震动。

起初只是裂纹,像蜘蛛网一样从卡车底部蔓延开来。接着冰层开始下沉,湖水从裂缝中涌出,在零下三十度的空气中立刻结成新的薄冰。

“退!快退!”日军指挥官惊恐地大喊。

但已经晚了。

以爆炸点为中心,半径五十米内的冰层全部碎裂。五辆卡车、四十多个日本兵,连同那两辆拼命挣扎的装甲车,一起坠入冰窟。湖水只有三四米深,但零度的水温和厚重的冬装,让落水者几分钟内就会失温。

惨叫声、呼救声、冰层继续开裂的咔嚓声,混杂在一起。

陈峰站在安全距离外,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他现代军人的本能让他厌恶这种屠杀式的战斗,但三年的抗日经历教会他一个道理:对侵略者的仁慈,就是对同胞的残忍。

“还剩多少活的?”他问。

赵山河举着望远镜:“大概三十来个爬上岸了,在那边集结。”

“一个不留。”

战斗在二十分钟后结束。八十三个日军护卫全部被歼,六辆卡车的物资大半坠入湖底,但打捞上来的部分已经足够让义勇队过冬——五十箱弹药、三百套冬装、罐头食品,还有最珍贵的两挺歪把子机枪和五箱手榴弹。

清理战场时,老烟枪在一具日军军官尸体上找到个皮包,里面有几份文件。他看不懂日文,递给陈峰。

陈峰扫了一眼,脸色变了。

“怎么了?”赵山河凑过来。

“这不是普通的运输队。”陈峰把文件塞进怀里,“这是关东军情报课特别行动队的先遣组。文件上说,他们正在执行‘夜枭计划’。”

“啥计划?”

陈峰没有解释,但心里一沉。在原时空的历史中,他从未听说过“夜枭计划”。蝴蝶效应已经开始了吗?

二、密山根据地的炉火

三天后,长白山深处,密山抗日根据地。

所谓的“根据地”,其实只是十几个分散的地窨子——半地下式的窝棚,用木头做框架,覆上泥土和茅草,隐蔽在原始森林里。最大的那个地窨子充当指挥部,里面生着炭火盆,墙上挂着手绘的地图。

陈峰进屋时,杨靖宇正在看一份传单。

“回来了?伤亡如何?”杨靖宇抬头,这位三十二岁的抗联领袖面容清瘦,但眼神锐利如鹰。

“牺牲七个,伤十二个,都是轻伤。”陈峰脱下结冰的外套,挂在火盆边,“物资清点完了,按约定,我们留三成,剩下的上交军部。”

杨靖宇点点头,示意他坐下,递过来一碗热水:“说说战斗经过。”

陈峰详细汇报了镜泊湖伏击的每个细节。杨靖宇听得很认真,不时在地图上做标记。等陈峰说完,他沉默了足足一分钟。

“你这战术,跟谁学的?”杨靖宇突然问。

陈峰心里一紧,面上不动声色:“自己琢磨的。在德国留学时看过一些军事着作,结合东北的地形和敌我力量对比,觉得应该扬长避短。”

这是他为自己的“超前”战术准备的说辞——民国时期确实有不少留学生,这个身份足以解释很多问题。

杨靖宇盯着他看了会儿,忽然笑了:“你不想说,我不逼你。但陈峰,你记住,抗日是持久战,靠的不是一两个奇谋,而是千千万万觉醒的群众。”

“我明白。”

“你不完全明白。”杨靖宇站起身,走到地图前,“你的战术很厉害,三个月来,带着八十人的队伍,歼敌超过两百,自身伤亡不到三十。这战绩在整个抗联都是独一份。但你想过没有,为什么你的队伍始终只有八十人?”

陈峰愣住了。

“因为你的打法,普通人学不会。”杨靖宇转过身,“要求每个人都得是神枪手,会滑雪,懂爆破,能在零下三十度潜伏五小时。可咱们的战士大多是农民、伐木工、猎户,很多人参军前连枪都没摸过。”

“我可以教他们——”

“时间呢?”杨靖宇打断他,“鬼子会给咱们训练时间吗?今天你炸了运输队,明天佐藤英机就会调一个联队来扫荡。你的特种作战能打十次、一百次胜仗,但只要输一次,整个队伍就没了。”

炭火盆噼啪作响,地窨子里一时寂静。

陈峰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杨靖宇说的没错,这三年他太执着于用现代特种战术对抗日军,却忽略了这个时代最根本的现实——缺乏训练有素的兵源,缺乏稳定的后勤,缺乏统一指挥。

“那您的意思是?”

“把你的经验总结出来,写成小册子。”杨靖宇走回来坐下,“怎么选伏击点,怎么在雪地伪装,怎么快速判断冰层厚度——把这些变成普通战士能学会的东西。然后,带着你的人,到各部队去教。”

陈峰沉默良久,终于点头:“我试试。”

“不是试试,是必须做到。”杨靖宇语气严肃,“陈峰,我知道你有大本事。但一个人的本事救不了中国。得让成千上万的人都有本事,哪怕只是你的一成本事,这股力量也能把日本人赶出东北。”

话说到这份上,陈峰终于明白杨靖宇的深意。这位抗联领袖不是在否定他的价值,而是在帮他找到在这个时代真正该走的路——从“孤胆兵王”变成“种子教官”。

“还有个事。”陈峰从怀里掏出那份文件,“这次伏击,发现鬼子在搞一个‘夜枭计划’。”

杨靖宇接过文件,眉头紧锁。他懂一些日文,是早年在哈尔滨工作时学的。

“‘夜枭计划’……针对抗联主要指挥官的定点清除行动。”杨靖宇念出关键部分,“第一阶段:情报收集,建立抗联指挥官档案;第二阶段:渗透策反,收买抗联内部人员;第三阶段:特种猎杀,组建专门针对抗联指挥官的特攻队。”

地窨子里的温度仿佛骤降。

“佐藤英机的手笔。”陈峰说,“只有他会用这种现代情报战思维。”

“文件里提到具体人名了吗?”

“有代号。”陈峰指着其中一行,“‘松’——应该是指您,‘桦’——周保中军长,‘杨’——杨靖宇将军,还有……‘鹰’。”

“鹰是谁?”

陈峰苦笑:“可能是我。在沈阳时,佐藤给我起过这个代号。”

杨靖宇把文件扔进火盆,看着它化为灰烬:“看来咱们都被惦记上了。也好,这说明咱们打疼了他们。”

“需要调整驻防吗?”

“调整没用。”杨靖宇摇头,“鬼子真要搞斩首,防不胜防。关键在第二阶段——渗透策反。咱们队伍里,有没有可能被收买的人?”

这个问题让陈峰心头一凛。

他想起了上个月发生的一件事:义勇队二班班长王老蔫,突然提出要请假回家看老娘。王老蔫是吉林敦化人,老家早就被日军占了,回去等于自投罗网。当时陈峰没同意,王老蔫还闹了情绪。

现在想来,确实可疑。

“我回去排查。”陈峰起身。

“记住,暗中查,不要打草惊蛇。”杨靖宇送他到门口,“还有,林晚秋同志从北平回来了,带回来一批药品和书刊,在你营地。去见见她吧,三年没见了。”

陈峰脚步一顿。

林晚秋。

这个名字像一颗石子投入心湖,荡开层层涟漪。三年前那个教会学校的女学生,如今已经是抗联重要的情报员和医务骨干。他们上一次见面,还是一九三四年冬天,在林海雪原的临时医院里。

那时她握着他的手说:“等打跑鬼子,咱们回沈阳,我爹说要把绸缎庄一半股份给你。”

他当时只是笑笑,没敢承诺什么。

一个从未来穿越而来的人,真的能有“打跑鬼子之后”的人生吗?

三、雪夜归人

义勇队的营地离指挥部有五里山路,隐藏在一条冻河旁的桦树林里。

陈峰回到时已是黄昏,雪又下起来了。细密的雪粉在空中飞舞,林间弥漫着朦胧的雾霭。营地很安静,战士们都在地窨子里休息,只有哨兵在树梢上的了望台值守。

“队长回来了!”

哨兵发出信号,几个地窨子的门帘掀开,露出熟悉的面孔。陈峰一一打过招呼,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营地角落——那里新搭了个棚子,门口挂着白布帘,上面用木炭画了个红十字。

医务所。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掀开帘子,里面点着松明火把,光线昏黄。一股草药味混合着消毒酒精的味道扑面而来。

棚子里很简陋:木板搭成的“手术台”,架子上摆着瓶瓶罐罐,墙角堆着绷带和棉花。一个穿着灰色棉袄的身影背对着门,正在整理药品。

听到脚步声,那人转过身来。

火把的光照亮了她的脸——还是那张清秀的面容,但褪去了三年前的青涩,多了几分坚毅和沧桑。眼睛依然明亮,只是眼角有了细纹,是常年熬夜和忧虑留下的痕迹。

“陈峰。”林晚秋先开口,声音有些哑。

“晚秋。”陈峰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什么时候到的?”

“前天。听说你去打伏击了,就没让人通知你。”她放下手中的药瓶,用布擦了擦手,“仗打得怎么样?”

“还行,缴获些物资。”陈峰走进棚子,发现她比记忆里瘦了很多,棉袄穿在身上都显得空荡,“你这几年……在北平还好吗?”

“挺好。”林晚秋笑了笑,那笑容里有太多复杂的东西,“就是总担心你们。每次听到东北战况,都整夜睡不着。”

两人突然都沉默了。三年未见,有太多话想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棚外风雪呼啸,棚内松明噼啪,时间仿佛凝固在这一刻。

最后还是林晚秋打破沉默:“我爹……上个月去世了。”

陈峰猛地抬头。

“脑溢血。”她声音很平静,但手指在微微颤抖,“伪满政府逼他当商会会长,他不肯,被日本人抓去关了半个月。放出来时人就不行了,临死前托人带话给我,说对不起我娘,对不起我,更对不起东北的乡亲。”

陈峰想安慰她,却找不到合适的词语。这三年他见惯了死亡,但听到林世昌的消息,心里还是堵得慌。那个曾经明哲保身的商人,最终用生命完成了最后的觉醒。

“节哀。”他只能说这两个字。

“我不哀。”林晚秋摇摇头,眼睛里有泪光,但没掉下来,“我爹走得有骨气,我为他骄傲。他留下的产业,我变卖了一部分,换成药品和物资带回来了。剩下的钱,存在北平花旗银行,是咱们的抗战基金。”

她从怀里掏出个牛皮信封,递给陈峰:“这是清单,还有银行存单。”

陈峰接过,没有看,只是握在手里:“你以后……还回北平吗?”

“不回了。”林晚秋看着他,“组织上安排我留在抗联,负责医疗和情报工作。陈峰,这三年我想明白了,哪儿都不去了,就跟你们在这白山黑水间,打到胜利那一天。”

她的目光太坚定,陈峰不敢直视。他低下头,看见她那双已经粗糙龟裂的手——这哪还是当年那个富家小姐的手。

“你受苦了。”他轻声说。

“你们不更苦?”林晚秋笑了,这次笑容真切了些,“听说你三个月没吃过一顿饱饭?赵山河信里说,你总把粮食让给伤员,自己啃树皮。”

“他胡说的。”

“我带了白面,晚上给你们包饺子。”林晚秋转身继续整理药品,“你去洗洗吧,一身硝烟味。”

陈峰退出医务所,站在风雪里,久久不动。

心里有种久违的温暖,像冻僵的人终于靠近了火堆。但这温暖又让他害怕——在这个朝不保夕的战场上,有了牵挂,就等于有了软肋。

“队长,发什么呆呢?”赵山河不知什么时候凑过来,挤眉弄眼,“见到林妹子,话都不会说了?”

“滚蛋。”陈峰踢他一脚,“让你排查的事怎么样了?”

提到正事,赵山河立刻正经起来:“正要跟你汇报。王老蔫确实有问题。”

两人走进陈峰的地窨子,关上门。赵山河压低声音:“你走这几天,我暗中盯了他。发现他偷偷在营地西边那棵老松树下埋东西。趁他出任务,我挖出来看了——”

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五块大洋,还有一张纸条。

纸条上用铅笔写着歪歪扭扭的字:三日后,老地方,带“松”的行踪。

陈峰盯着那纸条,血液一点点冷下来。

“松”——杨靖宇的代号。

“王老蔫现在在哪?”

“在二班地窨子睡觉,我让两个可靠的兄弟盯着。”

陈峰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三年了,他亲手带出来的队伍,竟然出了叛徒。而且不是普通叛徒,是要出卖杨靖宇行踪的叛徒。

“队长,怎么办?”赵山河问,“直接抓起来审?”

“不。”陈峰睁开眼睛,眼神冰冷,“将计就计。”

四、陷阱与反陷阱

深夜,义勇队指挥部地窨子。

松明火把把每个人的脸照得忽明忽暗。陈峰、赵山河、老烟枪,还有三个最可靠的班长围坐在一起。桌上摊开地图,上面标记着王老蔫埋信的老松树位置。

“明天就是三日之期。”陈峰指着地图,“王老蔫肯定会去送情报。我的计划是,让他送,但送假情报。”

“假情报?”三班长问,“鬼子能信吗?”

“所以要真真假假。”陈峰说,“杨军长最近确实要去二道白河检查工作,这是真的。但时间和路线,咱们可以改。”

老烟枪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眯着眼睛:“小子,你这招险啊。万一鬼子不上当,杨军长可就真危险了。”

“所以需要双保险。”陈峰看向赵山河,“老赵,你带二十个人,提前到二道白河设伏。如果鬼子真按假情报的时间地点来,就打他个伏击。如果没来,就护送杨军长安全通过。”

“明白。”

“三班长,你负责盯着王老蔫。他明天去送信时,不要惊动,但要确认他把信埋在树下。等他走了,咱们把信换掉。”

“那换完信之后呢?王老蔫怎么处理?”

陈峰沉默了几秒:“先不抓。留着他,也许还能用。”

这个决定很残酷,但必须做。放着一个叛徒在队伍里,就像埋着颗定时炸弹。但反过来想,如果控制得好,这颗炸弹也能炸伤敌人。

散会后,陈峰独自走出地窨子。雪停了,夜空清澈,银河横跨天际,繁星如钻石般闪烁。东北的冬夜美得令人窒息,也冷得刺骨。

他想起在现代时看过的一份资料:抗联最艰苦的一九三八年,杨靖宇将军牺牲后,胃里只有树皮、草根和棉絮。而背叛他的,正是他曾经信任的部下。

历史会重演吗?

“睡不着?”

身后传来林晚秋的声音。她披着件旧大衣,手里端着个搪瓷缸子:“喝点姜汤,刚煮的。”

陈峰接过,缸子很烫,温暖透过手套传到掌心。他喝了一口,辛辣的姜味直冲喉咙,整个人都暖了起来。

“谢谢。”

“谢什么。”林晚秋站在他身边,也抬头看星星,“陈峰,你说等咱们胜利了,东北会变成什么样?”

这个问题让陈峰一愣。他当然知道——会经历解放战争,会建成新中国最重要的工业基地,会有大规模的城市建设和资源开发。

但他不能说。

“会很好的。”他只能这样回答,“会有工厂,有学校,有铁路通到每个县城。孩子们能上学,冬天有棉衣穿,过年能吃上饺子。”

林晚秋笑了,眼睛在星光下格外明亮:“那咱们得活到那天,亲眼看看。”

“嗯。”

两人就这样并肩站着,谁也不说话。雪地反射着星光,整片山林都在沉睡,只有远处传来不知什么野兽的嚎叫。

“有件事想问你。”林晚秋忽然说。

“你说。”

“三年前在沈阳,你为什么那么肯定日本人会在九月十八号动手?”她转过头,认真地看着他,“当时连东北军高层都不确定,你一个刚从德国回来的人,怎么会知道得那么清楚?”

陈峰的心跳漏了一拍。

这个问题,他等了三年。从穿越那天起,就知道迟早要面对。他编造了留德学生的身份,用“看过军事着作”来解释战术,但九一八的具体日期——这个无论如何都圆不过去。

“我……”他张了张嘴。

“不想说就算了。”林晚秋却打断了他,声音很轻,“每个人都有秘密。我爹生前常说,乱世之中,知道得太多未必是好事。陈峰,我不管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只知道你救过我的命,救过很多人的命,你在真心打鬼子——这就够了。”

陈峰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林晚秋看着他,“如果有一天,你的秘密会危及你的安全,告诉我。我可以帮你,或者……至少不会成为你的负担。”

“晚秋,我——”

“不用现在说。”她笑了笑,接过空缸子,“早点休息吧,明天还有大事要做。”

她转身走回医务所,背影在雪地上拖得很长。

陈峰站在原地,很久很久。

五、老松树下的交易

次日午后,雪又下了起来。

王老蔫背着筐,装作去捡柴火,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营地西边的老松树。他今年三十八岁,敦化猎户出身,枪法不错,加入义勇队两年,一直表现挺好。

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走到老松树下,他警惕地环顾四周。风雪很大,能见度很低,远处山林都隐没在白茫茫中。确定没人跟踪后,他蹲下身,扒开树根处的积雪,露出一个早就挖好的小洞。

从怀里掏出折叠好的纸条,塞进洞,再用土和雪盖好。做完这一切,他长舒一口气,抹了把额头——不知是雪水还是冷汗。

就在他起身准备离开时,身后传来声音:

“老王,捡柴呢?”

王老蔫浑身一僵,慢慢转过身。陈峰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十米处,肩上扛着步枪,脸上没什么表情。

“队、队长。”王老蔫挤出笑容,“是啊,地窨子里柴火不多了。”

“这地方柴火不多,往东边走,那片桦树林枯枝多。”陈峰走过来,很自然地蹲下身,也扒开树根处的雪——正好是王老蔫埋信的位置。

王老蔫的脸瞬间白了。

但陈峰只是捡起几根枯枝,扔进筐里:“你看,这不就有了?”

“啊……是,是。”王老蔫额头冒汗。

“对了,跟你说个事。”陈峰站起身,拍拍手上的雪,“杨军长后天要去二道白河,让咱们队出十个人护送。你算一个,准备准备。”

“后天?二道白河?”

“嗯,早上六点出发,走老鹰沟那条路。”陈峰说得很随意,“这事保密,别跟其他人说。”

“明、明白。”

陈峰点点头,扛着枪走了,很快就消失在风雪中。

王老蔫站在原地,心脏狂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过神,连忙又扒开雪,取出刚埋下的纸条,从怀里掏出铅笔,在背面加了一行字:

“松,后天早六点,老鹰沟,往二道白河。”

重新埋好信,他背起筐,脚步匆匆地往回走,却不知道,就在不远处的一棵红松后面,三班长正透过望远镜,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一个小时后,信被换掉了。

新纸条上写着:“松,大后天晚八点,黑石岭,往三道河子。”

时间、地点、目的地,全改了。

六、二道白河的枪声

两天后,二道白河。

这是一条已经封冻的河流,两岸是陡峭的山崖,中间河道宽约五十米,像一条白色的带子蜿蜒在群山之间。老鹰沟是河道最窄处,两岸崖壁几乎垂直,是个绝佳的伏击地点。

赵山河带着二十个战士,凌晨三点就埋伏在了东侧山崖上。每个人身上都披着白布伪装,趴在雪窝里,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

“赵连长,鬼子真会来吗?”身边的小战士低声问。

“等着看。”赵山河盯着下面的河道,“队长说会来,就一定会来。”

他对陈峰有种近乎盲目的信任。这三年,陈峰预判过太多次日军动向,从没出过错。虽然不知道陈峰是怎么做到的,但赵山河已经习惯了——跟着队长打,准能赢。

天色渐渐亮起来。风雪停了,但气温更低,估计有零下三十五度。战士们呼出的热气在眉毛和帽檐上结成冰霜,有人开始轻微发抖。

“都活动活动脚趾头,别冻伤了。”赵山河低声命令。

六点整,河道上出现一队人影。

但不是杨靖宇——是十个穿着抗联服装的人,牵着两匹马,马上驮着物资,正沿着河道小心前行。这是陈峰安排的“诱饵队”,任务是伪装成杨靖宇的护送队。

“准备。”赵山河握紧了枪。

诱饵队走到老鹰沟最窄处时,枪声响了。

不是从两岸崖壁,而是从河道上游!子弹打在冰面上,溅起一片冰渣。紧接着,三十多个穿着白色伪装服的日军从上游的冰窟里钻出来——他们竟然提前潜伏在冰下!

“他妈的,中计了!”赵山河瞳孔收缩。

日军显然也料到可能会有埋伏,所以选择了更隐蔽的冰下潜伏。此刻他们占据河道有利位置,用两挺轻机枪封锁了东西两侧的出口。

诱饵队瞬间倒下三个,剩下的人慌忙寻找掩护,但冰面平坦,根本无处可藏。

“开火!”赵山河大吼。

二十支步枪同时射击,子弹从山崖上倾泻而下。但日军早有准备,一部分人立刻调转枪口向上射击,压制崖上的火力。

战斗瞬间白热化。

赵山河红着眼睛,一枪撂倒一个日军机枪手。但第二个立刻补上,子弹打得崖壁碎石乱飞。

“连长,咱们被压制了!”战士喊道。

“知道!”赵山河换弹夹,脑子里飞速运转。按照原计划,如果日军进入老鹰沟,他们居高临下,完全可以全歼。但现在日军在河道上游,地形对他们不利。

更糟的是,日军人数比预想的多了至少一倍——这不是普通的讨伐队,是精锐的特攻队。

“夜枭计划……”赵山河想起陈峰说过的话。

这就是针对抗联指挥官的猎杀行动。如果今天来的是真的杨靖宇,恐怕已经凶多吉少。

“二班,往左迂回!三班,手榴弹准备!”赵山河嘶吼着下达命令。

战士们冒着弹雨开始移动。但日军火力太猛,又有两个战士中弹倒下,鲜血染红了白雪。

就在这危急时刻,下游方向突然传来爆炸声。

轰!轰!

两团火光在日军侧后方炸开,冰面被炸出大窟窿,几个日军掉进冰水里。紧接着,密集的枪声从下游传来——又一支部队加入了战斗。

“是队长!”有战士惊呼。

陈峰带着十五个人,从下游沿着河道两旁的树林包抄过来。他们显然赶了很久的路,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疲惫,但枪打得很准,瞬间就撂倒七八个日军。

日军腹背受敌,阵型开始混乱。

“压上去!”赵山河抓住机会,带着战士们从山崖上冲下来。

三面夹击之下,日军特攻队终于支撑不住。指挥官嘶吼着下达撤退命令,残存的十几个日军顺着河道向上游狂奔。

“追!”陈峰喊道。

但追了不到五百米,陈峰突然停下:“停!别追了!”

“为啥?”赵山河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马上就全歼了!”

“你看。”陈峰指着前方。

河道拐弯处,隐约可见又有一队日军的身影,正在构筑临时工事。显然,这支特攻队后面还有接应部队。

“撤。”陈峰果断下令,“带上伤员和牺牲的同志,快!”

七、营地的审讯

回到密山营地时,已是傍晚。

这一战,义勇队牺牲五人,伤九人,歼灭日军二十三人,但让特攻队主力跑掉了。更重要的是,陈峰意识到一个问题:日军对杨靖宇行踪的了解,可能不止王老蔫这一条线。

地窨子里气氛凝重。

杨靖宇也来了,坐在火盆旁,脸色铁青。听完战斗汇报,他沉默了很久。

“我的行程,只有军部三位领导和你们义勇队知道。”杨靖宇缓缓开口,“军部那边,都是五年以上的老同志,可能性不大。陈峰,你队里那个王老蔫,现在在哪?”

“关押在禁闭地窨子。”陈峰说,“但我觉得,他不可能是唯一的内奸。”

“为什么?”

“因为今天日军的表现,不像是只根据王老蔫的情报。”陈峰分析,“他们在冰下潜伏,说明提前知道我们会设伏。他们兵力比预想的多一倍,说明有充分准备。更重要的是,他们知道我们会改情报——否则不会提前在冰下埋伏。”

杨靖宇眉头紧锁:“你是说,我们换掉情报的事,也被泄露了?”

“只有这个解释。”

地窨子里一片死寂。如果连换情报这种机密行动都被泄露,那说明内奸的级别很高,或者——不止一个内奸。

“审王老蔫。”杨靖宇站起身,“我亲自审。”

禁闭地窨子比普通地窨子更小,更暗,只有一个透气孔。王老蔫被绑在柱子上,低着头,不敢看进来的人。

杨靖宇走到他面前,什么也没说,只是盯着他看。那种目光像刀子一样,王老蔫浑身开始发抖。

“军长……我,我冤枉啊……”他先开口,声音带着哭腔。

“冤枉什么?”杨靖宇声音很平静,“我还没问呢。”

王老蔫噎住了。

“王老蔫,敦化王家屯人,父亲王富贵,母亲早逝。一九三一年十一月加入义勇军李杜部,一九三三年转入抗联,一九三四年调入陈峰义勇队。”杨靖宇像背书一样说出他的履历,“我说得对吗?”

“对……对……”

“那你告诉我,你父亲王富贵,现在在哪?”

王老蔫猛地抬头,眼睛瞪大,脸色瞬间惨白。

“三个月前,敦化伪满警察署以‘通匪’罪名抓了你父亲。”杨靖宇继续平静地说,“按说应该枪毙,但奇怪的是,关了一个月就放了,还给安排了住处,每月发粮食。有这回事吗?”

“我……我不知道……”

“需要我把你爹接来,当面问你吗?”杨靖宇的声音冷了下来。

王老蔫崩溃了,嚎啕大哭:“军长!我没办法啊!他们抓了我爹,说不合作就杀全家!我娘死得早,我就这一个爹啊!”

“所以你就出卖同志?”赵山河忍不住吼道,“今天死了五个兄弟!五个!”

“我也不想!可我不干,我爹就得死……”

“除了你,还有谁?”陈峰问。

王老蔫摇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不知道……真不知道……每次都是单线联系,我把信埋树下,有人来取。取信的人我从来没见过……”

“怎么联系上的?”

“两个月前,我请假去敦化看我爹,在县城被伪满警察扣了。他们把我带到一个屋子,里面有个日本人,说只要我合作,就放了我爹,还给钱……第一次的情报是杨军长上个月去汪清的时间,那次……那次鬼子没动手,说是测试我……”

陈峰和杨靖宇对视一眼。看来日军布这个局已经很久了,王老蔫只是其中一枚棋子。

“那个日本人长什么样?”陈峰问。

“四十多岁,戴眼镜,说话很客气……对了,他左手缺一根小指。”

陈峰瞳孔骤缩。

佐藤英机。

虽然没亲眼见过,但老烟枪说过,佐藤英机左手小指是在一次情报事故中自己切掉的——日本情报人员的“断指谢罪”。

“他还问过你什么?”陈峰追问。

“问……问过队长你的事。”王老蔫怯怯地看了陈峰一眼,“问你是怎么带兵的,有什么习惯,平时爱去哪……我都说不知道,真的!”

杨靖宇摆摆手,示意赵山河把人带下去。地窨子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人。

“佐藤英机对你很感兴趣。”杨靖宇说。

“他一直都感兴趣。”陈峰苦笑,“从沈阳开始,他就把我当最大的变数。”

“现在怎么办?杀了王老蔫?”

陈峰想了想,摇头:“留着他,有用。既然佐藤想通过他了解我,咱们可以反过来,通过他给佐藤传递假情报。”

“太冒险了。”

“但这是最快的办法。”陈峰看着杨靖宇,“军长,夜枭计划如果不破,您、周军长、还有抗联其他领导,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咱们得主动出击。”

杨靖宇沉吟良久:“你需要什么?”

“一个能让佐藤相信的大情报。”陈峰说,“比如……抗联主力即将集结,策划一次大规模反攻。”

“这情报太假,佐藤不会信。”

“如果配上‘证据’呢?”陈峰眼里闪着光,“比如,各部队指挥员秘密开会的记录,兵力调动的文件,还有——苏联援助即将到位的消息。”

杨靖宇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想用假情报,把夜枭计划的特攻队引出来,一网打尽?”

“对。但要做得足够真,真到佐藤不得不信。”

两人在地图前一直商量到深夜。炭火盆里的炭快烧完了,地窨子里越来越冷,但他们的眼睛却越来越亮。

一个大胆的、冒险的、但如果成功就能重创关东军情报系统的计划,逐渐成型。

八、林晚秋的情报

计划敲定时,已是凌晨两点。

陈峰送杨靖宇出营地,回来的路上,看见医务所还亮着灯。犹豫了一下,他还是走了过去。

掀开帘子,林晚秋正在给一个伤员换药。伤员腿上中了一枪,子弹取出来了,但伤口感染,发着高烧。

“怎么样了?”陈峰轻声问。

林晚秋抬头看了他一眼,摇摇头:“抗生素用完了,伤口在化脓。如果明天还不退烧,可能要截肢。”

陈峰心里一沉。在缺医少药的抗联,截肢往往意味着死亡——没有麻药,没有输血,手术成功率不到三成。

“我从北平带的药,大部分在路上被鬼子查扣了。”林晚秋声音疲惫,“只藏下来一小部分,撑不了几天。”

“需要什么药?我想办法。”

“盘尼西林,磺胺,还有麻醉剂。”林晚秋苦笑,“这些在东北根本弄不到,除非……”

她突然停住,像是想起了什么。

“除非什么?”

林晚秋放下纱布,走到一个木箱前,从里面翻出个小本子:“我在北平时,接触过一个美国记者,叫埃德加·斯诺。他去年去了延安,写了一本关于红军的书。临走前他跟我说,如果有需要,可以联系他在上海的朋友,一个叫理查德的美国医生,那人能弄到药品。”

“怎么联系?”

“通过北平的联络站。”林晚秋翻开本子,上面记着一串地址和暗号,“但这条路太危险,要穿越整个华北,还要经过敌占区。”

陈峰看着那个地址,脑子里飞快计算。从长白山到北平,直线距离超过一千公里,实际路程可能翻倍。沿途要经过伪满、日军华北驻屯军、国民党军、八路军游击区……九死一生。

但想到那些因感染而死的战士,他又觉得,再险也得试。

“把地址抄给我。”他说。

“你要去?”林晚秋抓住他的胳膊,“不行,太危险了。你是义勇队队长,不能离开。”

“我不去,派可靠的人去。”陈峰说,“老烟枪在北平有关系,让他带两个人,伪装成商人。”

林晚秋咬着嘴唇,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那……那你要答应我,好好活着。药品再重要,也没人重要。”

陈峰看着她眼中的担忧,心里涌起一股暖流:“我答应你。”

离开医务所,陈峰没有回自己的地窨子,而是去了关押王老蔫的地方。赵山河在门口守着,见他来了,站起身。

“还没睡?”陈峰问。

“睡不着。”赵山河眼睛通红,“一想到今天死的五个兄弟,我就……”

陈峰拍拍他的肩,走进禁闭室。

王老蔫蜷缩在角落,听见动静,吓得一哆嗦。见是陈峰,他跪着爬过来:“队长!队长我错了!你给我个机会,我戴罪立功,我什么都可以做!”

“给你个机会。”陈峰蹲下身,看着他,“继续给佐藤送情报。”

王老蔫愣住了。

“但这次,送我们给你的情报。”陈峰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听明白了吗?”

九、假戏真做

三天后,密山根据地召开了一次“机密会议”。

参会的有杨靖宇、陈峰,还有各连连长,总共十五人。会议地点选在一个偏僻的山洞,洞口有双岗哨,任何人不得靠近。

会议内容“恰好”被王老蔫“偷听”到了——当然,是陈峰故意安排的。

王老蔫“偷听”到的内容是:抗联第一、二、三军主力将于二月十五日在老爷岭集结,策划对日军宁安至图们铁路线的大规模破袭战。届时苏联将提供一批重武器,包括迫击炮和重机枪。各部队正在秘密调动,杨靖宇将亲自指挥此次战役。

这个情报半真半假。老爷岭确实有抗联活动,但主力集结是假的;苏联援助一直在谈,但重武器是假的;破袭铁路线倒是真的计划之一,但时间地点全改了。

为了让情报更可信,陈峰还“不小心”让王老蔫看到了一份伪造的“兵力调动计划”——上面详细列出了各部队番号、人数、行进路线,甚至还有“苏联顾问抵达时间”。

王老蔫如获至宝,当天就把情报送出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陈峰密切注意日军的动向。果然,宁安、图们一带的日军开始频繁调动,侦察机在老爷岭上空出现的次数明显增多。佐藤上钩了。

“还不够。”陈峰对杨靖宇说,“得让他深信不疑,把夜枭特攻队的主力都调过来。”

“你想怎么做?”

“演一场戏。”陈峰说,“一场运输‘重武器’的戏。”

二月十日,一支由三十匹马组成的运输队,在夜色掩护下,从苏联边境方向进入抗联控制区。马背上驮着用油布包裹的“重武器”,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车辙印。

这支队伍“恰好”被日军的侦察小组发现。交火中,一个“重武器”包裹掉落,露出里面——当然是假的,只是用木头做的假炮管。

但日军侦察兵只远远看了一眼,就仓皇撤退了。他们带回去的情报是:抗联确实在接收苏联重武器,准备大规模进攻。

佐藤英机终于坐不住了。

二月十二日,陈峰安插在宁安县城的眼线传回消息:日军从哈尔滨、吉林调集了至少五百人的精锐部队,正向老爷岭方向运动。领队的,正是关东军情报课特别行动队队长,少佐铃木健一。

“铃木健一?”陈峰看着情报,“不是佐藤亲自来?”

“佐藤在长春坐镇指挥。”杨靖宇说,“这个铃木是他的得力干将,专门负责特种作战。夜枭计划的具体执行,很可能就是他在负责。”

“那就先砍掉佐藤的这只手。”

十、老爷岭的雪

二月十四日,老爷岭。

这是一片海拔一千二百米的山地,原始森林密布,冬季积雪深可及腰。抗联在这里有几个秘密营地,但都不是永久性的,随时可以转移。

陈峰带着义勇队八十人,提前两天到达预定伏击地点。同来的还有杨靖宇带来的两百人——这是他能调动而不引起怀疑的最大兵力。

伏击地点选在一处峡谷,两侧是陡坡,中间是唯一的通路。陈峰让人在陡坡上堆起雪墙,既可以做掩体,又能在关键时刻推下去制造雪崩。

“队长,鬼子会走这条路吗?”赵山河问。

“会。”陈峰很肯定,“这是通往老爷岭主峰的必经之路。而且铃木这个人我研究过——自负,喜欢走险路,认为别人不敢走的地方才最安全。”

“万一他不按常理出牌呢?”

“那我们就逼他走这条路。”陈峰指着地图,“在其他几条路上埋设地雷,制造痕迹,让他觉得只有这条路是安全的。”

布置持续了一整天。战士们砍树做鹿砦,在雪地里埋设炸药,设置绊雷。陈峰亲自检查每一个环节,确保万无一失。

傍晚时分,侦察兵回来了。

“鬼子到了!”侦察兵气喘吁吁,“离这儿还有二十里,五百人左右,装备精良,有迫击炮和重机枪。领队的是个少佐,骑白马,应该就是铃木。”

“好。”陈峰眼睛亮了,“通知各队,按计划准备。记住,放先锋部队过去,打中间主力。”

夜幕降临,老爷岭陷入死寂。

战士们趴在雪窝里,身上盖着白布,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气温降到零下四十度,有人开始低声咳嗽——这是冻伤的前兆。

陈峰摸出怀表,借着月光看了一眼:晚上八点。

按照日军行军速度,应该快到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九点、十点、十一点……峡谷里除了风声,什么也没有。

赵山河凑过来,声音压得很低:“队长,会不会不来了?”

“再等等。”陈峰嘴上这么说,心里也开始打鼓。难道铃木看穿了这是个陷阱?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轻微的响动——是踩雪的声音。

来了。

月光下,一队白色人影出现在峡谷入口。他们走得很小心,三人一组,交替掩护前进。这是标准的日军山地部队行进队形。

先锋部队大约五十人,很快就通过了峡谷,消失在另一端的黑暗中。

陈峰没有动。他在等主力。

十分钟后,大队人马出现了。五百人的队伍在峡谷里拉成长长的一列,中间是骑白马的铃木健一,前后都有重兵保护。

“准备。”陈峰低声下令。

战士们悄悄握紧了枪,手指搭在扳机上。

铃木的队伍走到峡谷中间时,陈峰开了一枪。

不是打人,是打信号——子弹射向陡坡上一处预埋的炸药包。

轰!

爆炸声在寂静的山谷里格外震耳。雪坡被炸开一个大缺口,积雪混合着石块滚滚而下,瞬间堵住了后退的路。

“打!”

枪声四起。两侧陡坡上的抗联战士同时开火,子弹像雨点一样倾泻而下。日军猝不及防,瞬间倒下一片。

“不要乱!寻找掩护!迫击炮组,架炮!”铃木用日语嘶吼。

训练有素的日军迅速反应。迫击炮手趴在地上,开始架设炮位。重机枪手找到石头做掩体,开始向陡坡上还击。

但陈峰早有准备。

“二组,打掉迫击炮!”他对着身边的神枪手喊道。

五个狙击手同时瞄准。他们都是陈峰亲手训练出来的,能在三百米内命中人头大小的目标。

砰!砰!砰!

三声枪响,三个迫击炮手应声倒地。剩下的两个慌忙趴下,不敢抬头。

“手榴弹!”赵山河那边也在喊。

几十颗手榴弹从陡坡上扔下来,在日军队伍里炸开。爆炸的火光照亮了峡谷,也照亮了日军惊恐的脸。

“冲锋!冲出去!”铃木挥舞着军刀,想组织突围。

但前后路都被堵死了。抗联战士占据有利地形,用交叉火力封锁了整个峡谷。日军像困在笼子里的野兽,徒劳地挣扎。

战斗持续了一个小时。

五百人的日军精锐,在狭小地形里遭到突然袭击,完全无法发挥人数和装备优势。迫击炮用不上,重机枪被重点照顾,步兵在开阔地带就是活靶子。

铃木健一眼睛红了。他意识到,自己中计了。这个自负的特种作战专家,第一次栽在了比他更擅长特种作战的人手里。

“向指挥部发报!”他对通讯兵吼道,“我们中了埋伏!请求空军支援!”

但通讯兵绝望地摇头:“少佐,电台被炸坏了!”

铃木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他看着四周,能站着的士兵已经不到一百人。而两侧陡坡上的枪声依然密集。

“玉碎吧。”他抽出军刀,准备切腹。

但一支枪口顶住了他的后脑。

“少佐,留着你还有用。”一个冰冷的声音用日语说。

铃木转头,看见一个穿着抗联服装、但气质完全不同于普通士兵的男人。那人三十岁左右,眼神像鹰一样锐利。

“你就是陈峰?”铃木问。

“是我。”陈峰收起枪,“投降吧,让你的士兵放下武器,我可以保证他们活命。”

铃木惨笑:“你觉得我会相信吗?”

“你不需要相信,只需要选择。”陈峰声音平静,“继续打,你们全部死在这里。投降,至少有一部分人能活。铃木少佐,你是军人,应该知道怎么为部下负责。”

铃木环顾四周。剩下的日军士兵都看着他,眼神里有恐惧,有绝望,也有求生的渴望。

当啷。

军刀掉在雪地上。

一个小时后,战斗彻底结束。五百日军,被歼三百七十人,俘虏一百三十人,包括少佐铃木健一。抗联方面牺牲四十二人,伤六十七人——这是一场辉煌的胜利,也是惨烈的胜利。

打扫战场时,陈峰在铃木的公文包里发现了一份文件。

《夜枭计划第二阶段实施纲要》。

他翻开,第一页就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目标:在三个月内,清除抗联主要指挥员,包括杨靖宇、周保中、赵尚志、陈峰(代号‘鹰’)……”

后面详细列出了每个人的活动规律、可能藏身地点、性格弱点,甚至还有照片。

翻到关于自己的那一页,陈峰愣住了。

上面不仅有他在沈阳时期的模糊照片,还有一份详细的分析:

“陈峰,真实身份不明,疑似接受过德国或苏联特种训练。战术风格超前,善用心理战、游击战、斩首行动。弱点:过度保护平民和部下,可能因情感因素做出非理性决策。建议:从其身边人入手,制造陷阱……”

最后一行字让陈峰浑身发冷:

“已锁定其关键关系人:林晚秋(抗联医务员,疑似恋人)。计划通过伪造其被俘信息,诱使陈峰进入预定伏击区。”

文件日期:一九三七年一月十五日。

也就是说,这个计划已经执行了一个月。

“晚秋……”陈峰猛地转身,“晚秋在哪?!”

十一、失踪

陈峰几乎是狂奔着回到密山营地的。

老爷岭到密山,四十里山路,他带着五个战士,只用了四个小时就跑完了。到营地时,天刚蒙蒙亮,每个人都累得几乎虚脱。

“林医生呢?”陈峰抓住第一个碰到的战士。

那战士被他血红的眼睛吓到了:“在……在医务所吧?”

陈峰冲进医务所。棚子里空无一人,药架整齐,绷带叠好,火盆已经冷了——显然很久没人来过。

“晚秋!林晚秋!”他喊着,声音在空荡的营地里回荡。

赵山河和老烟枪闻声赶来,见陈峰失魂落魄的样子,都吓了一跳。

“队长,怎么了?”

“晚秋不见了。”陈峰抓住赵山河的肩膀,“去找!全营地找!”

半个小时后,所有人都确认了一个事实:林晚秋不在营地。最后一次有人见到她,是三天前的傍晚,她说去河边采一种治冻伤的草药,然后就再没回来。

“为什么不早报告?!”陈峰对值班的战士吼道。

那战士吓哭了:“林医生经常独自进山采药,有时候一去两三天……我们以为这次也一样……”

陈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回到医务所,仔细检查每一个角落。

药箱里,常用的草药确实少了。床边放着一个背篓,里面有几株刚采的草药,已经冻干了。桌上有一本翻开的本子,上面记录着伤员的用药情况,最后一个记录是三天前的。

看起来,她确实是去采药了。

但陈峰注意到一个细节:桌上那盏煤油灯,灯油几乎耗尽了。如果她计划去两三天,肯定会加满灯油再走。

而且,本子翻到的那一页,在记录的最后,有一小滴墨迹——像是写字时突然被打断,笔尖顿了一下留下的。

陈峰凑近看,墨迹旁边有几个极淡的笔画,几乎看不清。他举起煤油灯,侧着光仔细辨认。

那是一个没写完的字,只有左半边:

“佐”。

佐藤的“佐”。

陈峰的心沉到了谷底。他冲出医务所,找到老烟枪:“你最近在营地附近,有没有发现陌生人的痕迹?”

老烟枪皱眉想了想:“你这么一说……五天前,我在西边林子里看见几个脚印,不像是咱们的人。鞋印很深,是军用靴,但比鬼子的靴子大,像是苏联货。”

“苏联货?”

“对,我在哈尔滨见过,苏联边防军穿的。”

陈峰脑子里飞速运转。苏联靴子,但未必是苏联人——伪满的特务、日本的情报人员,都有可能穿这种鞋来伪装。

“带我去看脚印的地方。”

老烟枪带他来到营地西边两里处的一片松林。雪地上,脚印已经被新雪覆盖了一半,但还是能看出轮廓:大约五个人,从西北方向来,在松林里徘徊很久,又向东南方向去了。

东南方向,正是林晚秋常去采药的那条河。

“他们不是迷路。”陈峰蹲下身,仔细查看脚印的走向,“是在踩点,观察营地。你看,这几个脚印在原地转了很久,这个位置——正好能看到营地的全貌。”

老烟枪脸色变了:“你是说,鬼子盯上咱们营地了?”

“盯上的是晚秋。”陈峰站起身,眼睛看向东南方向,“佐藤要用她做饵,钓我上钩。”

“那怎么办?咱们去救人!”

陈峰没说话。他当然想去救,立刻就去。但理智告诉他,这明显是个陷阱。佐藤一定布好了天罗地网,就等他往里跳。

而且,铃木刚被俘,佐藤就动手了——这绝不是巧合。很可能,铃木部队出发的同时,绑架林晚秋的行动就已经开始了。佐藤做了两手准备:如果铃木成功,就用林晚秋进一步牵制陈峰;如果铃木失败,就用林晚秋做复仇的筹码。

“队长,你说句话啊!”赵山河也赶来了。

陈峰闭上眼睛,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再睁开时,眼神已经恢复了冷静——那种在绝境中逼出来的、近乎冷酷的冷静。

“老赵,你带三十个人,沿河往下游搜,十里为止。老烟枪,你带二十个人,往上游搜。记住,只是搜索,发现任何可疑痕迹立刻回来报告,不准擅自行动。”

“那你呢?”

“我回一趟指挥部。”陈峰说,“有些事,需要杨军长帮忙。”

十二、将计就计

密山指挥部,杨靖宇听完陈峰的汇报,沉默了很长时间。

“这是个死局。”他最终说,“你去救,必中埋伏。不去救,林晚秋同志凶多吉少。而且佐藤会把这个消息散播出去,打击抗联的士气——看,连陈峰都保护不了自己的女人。”

“我知道。”陈峰的声音很平静,“所以,我想将计就计。”

“怎么个将计就计法?”

“佐藤想用晚秋钓我,那我这条鱼,就大大方方地咬钩。”陈峰指着地图,“但我不是一个人去,是整个义勇队去。不,不止义勇队——是抗联能调动的所有部队。”

杨靖宇愣住了:“你要用这次营救,打一场大仗?”

“对。佐藤既然设了陷阱,肯定会调重兵埋伏。那咱们就反过来,把他的埋伏部队包了饺子。”陈峰的手指在地图上画了个圈,“根据铃木的供词,夜枭计划在吉林一带的机动部队,大概有八百人。如果全部调来围捕我,那就是咱们一口吃掉这八百人的机会。”

“太冒险了。万一佐藤不止八百人呢?”

“那就看谁准备得更充分。”陈峰看着杨靖宇,“军长,这是破掉夜枭计划最好的机会。错过了,您、周军长、赵军长,还有抗联所有指挥员,都会活在随时被暗杀的阴影里。”

杨靖宇在屋里踱步,炭火盆的光把他拉长的影子投在墙上。走了十几圈后,他停住:“你需要多少人?”

“至少一千。”

“我给你一千五。”杨靖宇下定决心,“但陈峰,你得答应我两件事。”

“您说。”

“第一,林晚秋同志必须救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第二,你自己也得活着回来。抗联可以没有我杨靖宇,但不能没有你陈峰——这话不是恭维,是事实。你的战术思维,是咱们最缺的。”

陈峰心头一热,郑重地点头:“我答应。”

计划迅速制定。杨靖宇调动了三个团的兵力,从不同方向向预定区域运动。陈峰的义勇队作为诱饵,明目张胆地进入“陷阱区”。其他部队在外围形成更大的包围圈,等日军伏兵全部暴露,再一举合围。

与此同时,陈峰派出了三支侦察小队,寻找林晚秋的确切位置。根据老烟枪的判断,绑架者很可能把她藏在河上游的一处废弃金矿里——那里地形复杂,易守难攻,是设伏的理想地点。

两天后,一切准备就绪。

出发前夜,陈峰独自来到营地西边的山坡上。这里能看到整个营地,也能看到远处连绵的雪山。

他从怀里掏出个东西——一块怀表,是老式的瑞士货,表壳已经磨得发亮。这是林晚秋的父亲林世昌生前送给他的,说是“女婿的见面礼”。虽然陈峰从没承认过这个身份,但还是收下了。

打开表盖,里面夹着一张小小的照片。照片上的林晚秋还是三年前的样子,穿着学生装,笑得腼腆。

“等我。”陈峰对着照片轻声说,“这次一定带你回家。”

雪又下起来了。细密的雪花落在照片上,很快就融化成细小的水珠,像眼泪一样。

十三、废弃金矿

二月十八日,凌晨四点。

陈峰带着义勇队八十人,准时出发。他们没有隐蔽,反而故意制造动静——砍树开路,大声说话,还在雪地上留下清晰的足迹。

按照计划,他们将在上午十点左右到达废弃金矿区域。那里地形像一口锅,四面环山,只有一条狭窄的入口。一旦进去,就是绝地。

“队长,咱们这真是往虎口里送啊。”赵山河边走边说。

“怕了?”陈峰问。

“怕个鸟!”赵山河咧嘴,“就是觉得憋屈。明明知道是陷阱,还得往里跳。”

“跳进去,才能把设陷阱的人也拖进来。”

队伍沉默地前进。每个人都清楚这次任务的风险,但没人退缩。林晚秋在队伍里的人缘很好,受伤的战士大多受过她的照顾。这次营救,不止是陈峰一个人的事。

上午九点四十分,队伍到达金矿入口。

那是一个废弃的矿洞,洞口被积雪半掩,周围散落着生锈的矿车和工具。从外面看,寂静得可怕,连鸟叫声都没有——这是个明显的信号:附近有埋伏。

陈峰抬手,队伍停下。

“按照计划,一班、二班跟我进矿洞。三班留在入口,建立防线。四班上左侧山脊,五班上右侧。”他低声下令,“记住,听到三声枪响,立刻开火,不要犹豫。”

战士们迅速散开,各自进入位置。

陈峰带着二十个人,缓缓走向矿洞。洞口黑黢黢的,像野兽张开的嘴。他打开手电筒——这是缴获的日军装备,光线昏黄,勉强能照见前方。

矿洞里很冷,比外面更冷。岩壁上结着厚厚的冰霜,脚下是冻结的积水。走了一百多米,前面出现岔路。

“分头搜。”陈峰打了个手势。

十分钟后,左侧通道传来一声口哨——约定的信号,表示发现了情况。

陈峰立刻赶过去。通道尽头是一个较大的洞室,应该是当年的矿工休息处。此刻,洞室里生着一堆火,火光照亮了被绑在柱子上的林晚秋。

她还活着。

但情况很糟:头发散乱,脸上有淤青,棉袄被扯破了,露出里面的单衣。看见陈峰,她想说话,但嘴被布条堵着,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晚秋!”陈峰想冲过去,被赵山河一把拉住。

“队长,有诈!”

陈峰强迫自己停下脚步。他环顾洞室,除了林晚秋,空无一人。这太不正常了。

就在这时,洞室四周突然亮起十几盏煤油灯。从黑暗的角落里,走出三十多个持枪的日军——他们一直潜伏在岩壁的凹槽里,用黑布盖着。

领头的是个中佐,四十多岁,戴着眼镜,左手缺一根小指。

佐藤英机。

“陈峰先生,久仰大名。”佐藤用流利的中文说,甚至微微鞠躬,“从一九三一年在沈阳开始,我就一直想见你。今天,终于如愿了。”

陈峰握紧了枪,但没有举起来。他知道,此刻至少有二十支枪指着他。

“放了她。”他说。

“当然,当然。”佐藤微笑,“我请林小姐来,就是为了请你来。现在你来了,她自然可以走。不过……”

他故意拖长声音:“你得留下。”

“可以。”陈峰毫不犹豫。

林晚秋拼命摇头,眼泪流下来。

“爽快!”佐藤鼓掌,“但我很好奇,陈峰先生,你就这么自信能从我手里逃掉?还是说,你安排了后手?”

话音刚落,矿洞外传来密集的枪声。佐藤脸色一变,但很快又恢复了笑容。

“哦,你的援军到了。可惜,我也有援军。”

他走到洞口,指着外面:“你看,为了招待你,我调集了夜枭计划全部的特攻队,整整八百人。现在他们应该已经把你的人包围了。”

陈峰也走到洞口。从高处往下看,整个金矿区域确实布满了日军——他们从四面八方涌来,正在与抗联的接应部队交火。

枪声、爆炸声、呐喊声,混成一片。雪地被染红,不断有人倒下。

“你的计划不错,用自己当诱饵,引我出动主力。”佐藤转过头,看着陈峰,“但你想过没有,如果诱饵被吃掉了,再大的包围圈又有什么用?”

陈峰没说话,只是盯着外面的战况。

“其实我一直很佩服你。”佐藤继续说,“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能在东北坚持六年,给我制造这么多麻烦。如果不是立场不同,我们或许能成为朋友。”

“不可能。”陈峰终于开口,“我们是人,你是畜生。”

佐藤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骂得好。但陈峰先生,你有没有想过,你所谓的‘抗日’,到底有什么意义?日本占领东北是迟早的事,你们再怎么抵抗,也只是延缓这个过程。何必让更多人白白送死呢?”

“因为我们是人。”陈峰一字一句地说,“人活着,要有尊严。跪着活,不如站着死。”

佐藤沉默了。他看着陈峰,眼神复杂。过了很久,他叹了口气:“那就没办法了。今天,就在这里,为咱们六年的恩怨做个了断吧。”

他挥了挥手。日军士兵举起枪,对准陈峰。

但就在这时,矿洞深处传来一声巨响。

轰隆——

整个山洞都在摇晃,岩壁开裂,碎石纷落。佐藤站立不稳,摔倒在地。

“怎么回事?!”他吼道。

一个日军士兵连滚带爬地跑进来:“中佐!矿洞……矿洞要塌了!有人在深处引爆了炸药!”

佐藤猛地看向陈峰:“你干的?”

陈峰笑了。这是他进洞后第一次笑:“你以为,我会真的往陷阱里跳,不做任何准备?”

三天前,他就派老烟枪带人秘密潜入金矿,在支撑矿洞的关键位置埋设了炸药。引爆装置是土制的延时器——一炷香的时间。

刚才进洞时,他已经点燃了那炷香。

“你疯了!这样你也会死!”佐藤爬起来,想往外跑。

但洞口已经被塌方的岩石堵住了大半。更糟糕的是,爆炸引发了连锁反应,整个矿洞的结构都在崩坏。

陈峰没有跑。他冲向林晚秋,用匕首割断绳子,扯掉她嘴里的布条。

“能走吗?”

林晚秋点头,但腿软得站不住。陈峰一把背起她,往矿洞深处跑去——那里有一条废弃的通风井,是他准备的逃生通道。

“追!”佐藤嘶吼。

日军士兵追过来,但不断有岩石落下,挡住了去路。佐藤红着眼,亲自开枪射击,但陈峰已经消失在黑暗的通道里。

轰隆!

又是一次更大的塌方。整个洞室彻底垮塌,佐藤和十几个日军士兵被埋在了下面。

陈峰背着林晚秋,在剧烈摇晃的矿道里狂奔。身后不断传来坍塌声,岩壁开裂,灰尘弥漫。他凭着记忆,找到那个通风井——那是一个直径不到一米的竖井,从山顶通下来,井壁有当年矿工留下的脚蹬。

“爬上去!”他把林晚秋推到井口。

“你先……”

“别废话!快!”

林晚秋咬咬牙,开始向上爬。她体力已经透支,爬得很慢,但求生欲支撑着她。陈峰在下面托着她,一步步往上送。

当林晚秋爬到一半时,矿道彻底塌了。巨大的岩石堵死了来路,也把陈峰困在了井底。

“陈峰!”林晚秋尖叫。

“继续爬!别停!”陈峰的声音从下面传来,很平静,“爬到顶,推开井盖,外面有接应的人。”

“那你怎么办?!”

“我有办法。快!”

林晚秋哭着,继续向上爬。二十米、十五米、十米……井口的光越来越亮。终于,她看到了井盖——一块木板,上面压着石头。

她用尽最后力气,推开石头,顶开木板。

新鲜的空气涌进来,外面是白茫茫的雪地。一只手伸下来,把她拉了上去。

是赵山河。

“队长呢?!”赵山河急问。

“下面……下面塌了……”林晚秋瘫倒在雪地上,泣不成声。

赵山河脸色惨白,对着井口大喊:“队长!陈峰!”

没有回应。

只有矿井深处,隐约传来最后的坍塌声。

十四、雪地上的血迹

矿洞外的战斗,在矿洞坍塌后发生了逆转。

日军看到主矿洞垮塌,以为指挥官已经死亡,士气大挫。而抗联部队看到约定的信号——矿洞爆炸,知道陈峰的计划已经成功,立刻发起总攻。

杨靖宇亲自带队,从外围压上来。一千五百对八百,又是前后夹击,日军特攻队很快溃不成军。

战斗在下午三点结束。八百日军,被歼五百,俘虏三百,几乎全军覆没。夜枭计划在吉林地区的特攻力量,被一网打尽。

但抗联方面也付出了惨重代价:牺牲两百七十人,伤四百余人。

更重要的是,陈峰失踪了。

赵山河带人挖了三天三夜,才把矿洞的入口挖开。里面全是塌方的岩石,根本进不去。他们尝试从通风井下去,但井壁在中间位置也塌了,被堵得严严实实。

“队长……队长没了。”一个战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林晚秋跪在井口,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三天来,她不吃不喝,就这么守着。赵山河怎么劝都没用。

第四天,杨靖宇来了。他看着那个被堵死的矿井,沉默了很久。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说,“继续挖,挖到看见人为止。”

但所有人都知道,希望渺茫。那种规模的塌方,人在下面,绝无生还可能。

第七天,林晚秋终于晕倒了。赵山河把她背回营地,让医务员给她打葡萄糖。她醒来后,第一句话是:“我要去北平。”

“什么?”

“陈峰说过,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让我去北平,找那个美国记者。”林晚秋的眼睛空洞无神,但语气坚定,“他说过,东北的抗战需要国际关注,需要药品,需要援助……我得替他做完。”

赵山河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点头:“我派人护送你。”

“不用。”林晚秋摇头,“我一个人去。义勇队需要你,抗联需要你。”

二月二十五日,林晚秋离开了密山营地。她带走了陈峰留下的所有笔记和战术手册,还有那份从铃木那里缴获的《夜枭计划》文件。

临走前,她去了一趟矿井。雪已经盖住了挖掘的痕迹,那个地方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雪堆。

“等我回来。”她对着雪堆轻声说,“等打跑了鬼子,我在这儿等你。一年等不到,等十年。十年等不到,等一辈子。”

风吹过,卷起雪粉,像在回应。

十五、井底

其实,陈峰没有死。

矿洞塌方时,他确实被埋住了,但不是完全埋住。一块巨大的石板斜着倒下,在他头顶形成了一个狭小的三角空间。这个空间不到一立方米,只能蜷缩着身体。

四周一片漆黑,寂静得可怕。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也能听见岩石偶尔的碎裂声——说明结构还不稳定,随时可能二次塌方。

空气很稀薄,呼吸越来越困难。他知道,如果不能尽快出去,就算不被压死,也会缺氧而死。

但怎么出去?

他摸索着四周的岩石,试图找到松动的地方。手指很快磨破了,血流出来,在冰冷的岩石上结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意识开始模糊,饥饿、寒冷、缺氧,一起袭来。他想起现代特种部队的训练,想起在模拟战俘营里学到的求生技巧:保持冷静,保存体力,等待机会。

可是,真的有机会吗?

就在他几乎绝望时,头顶传来轻微的滴水声。他抬起头,用手接——是水,融化的雪水,从岩石缝隙渗下来。

有水,就说明有通道通到外面。

陈峰精神一振。他用匕首在滴水处挖掘,一点点扩大缝隙。岩石很硬,匕首很快就钝了,但他没有停。

挖了不知道多久,缝隙终于大到可以伸进一只手。他摸索着,发现外面是个空洞——可能是另一个废弃的矿道。

希望重新燃起。他继续挖,用匕首,用石块,用手指。指甲翻开了,手指血肉模糊,但他感觉不到疼。

终于,缝隙扩大到可以钻出去了。

他挤出去,发现自己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矿道里。这里没有塌方,但也没有光,一片漆黑。他只能摸索着往前走,希望能找到出口。

走了很久,也许是几个小时,也许是一整天——在黑暗里,时间失去了意义。终于,前方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光。

那是月光,从另一个通风井照下来。

这个通风井比之前那个更窄,但井壁有木梯。陈峰检查了一下,木梯已经腐烂,但还能勉强支撑。

他开始往上爬。每爬一步,木梯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声,仿佛随时会断。爬到一半时,一根横木果然断了,他差点摔下去。

但他抓住了上面的木梯,继续往上。

终于,到了井口。井盖是一块铁板,从外面锁着。他用力推,推不动;用身体撞,撞不开。

力气快耗尽了。

陈峰靠在井壁上,喘着粗气。难道要死在这里,离出口只有一步之遥?

不。

他从怀里摸出最后一样东西——那颗在镜泊湖没用完的白磷子弹。用匕首撬开弹头,倒出里面的白磷和火药,撒在铁板缝隙处。

然后,用匕首敲击岩石,溅起火星。

火星落在白磷上,瞬间燃烧起来。火焰不大,但温度极高,很快就把铁板的锁扣烧坏了。

陈峰用尽全力,一脚踹开铁板。

新鲜的空气涌进来,月光洒下来。他爬出井口,倒在雪地上,大口呼吸。

天空清澈,繁星满天。远处,密山营地的方向,有几点微弱的灯火。

他还活着。

但当他试图站起来时,发现左腿完全使不上劲——在矿道里摔的那一下,可能骨折了。

陈峰躺在雪地上,笑了。笑着笑着,眼泪流出来。

活着,真好。

可是,怎么回去?从这里到营地,至少二十里山路,拖着一条断腿,在零下三十度的雪夜里,几乎不可能。

但必须回去。

他折了根树枝当拐杖,咬着牙站起来。一步一步,在雪地上留下歪歪扭扭的脚印。

走了一里,两里,三里……意识又开始模糊。失血、骨折、低温,都在消耗他最后的生命力。

不能倒,倒下去就再也起不来了。

他想起林晚秋,想起她说的“等打跑了鬼子,咱们回沈阳”。想起赵山河,想起老烟枪,想起那些牺牲的战士。

得活着,为了他们,也得活着。

走到第五里时,他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雪地里。视野开始变暗,耳边只有风声。

要死了吗?

也好,至少是死在自由的天地里,不是被埋在黑暗的矿洞下。

就在他闭上眼睛的瞬间,远处传来狗叫声。

然后是人的声音:“那边!有血迹!”

手电筒的光照过来,刺得他睁不开眼。

“老天!是队长!队长还活着!”

是赵山河的声音。

陈峰想说话,但发不出声音。他只能抬起手,挥了挥。

然后,彻底失去了意识。

尾声:新的开始

陈峰再次醒来,是在三天后。

他躺在密山营地的医务所里,左腿打着木板夹板,浑身缠满绷带。阳光从棚子缝隙照进来,在床前投下一道光柱。

“你醒了?”

林晚秋的声音。陈峰转过头,看见她就坐在床边,眼睛红肿,但脸上带着笑。

“你……不是去北平了吗?”他声音嘶哑。

“走到半路,听说你还活着,就回来了。”林晚秋握住他的手,“赵山河在老爷岭发现了你的血迹,顺着痕迹找到了你。再晚半小时,你就冻死了。”

陈峰想笑,但脸上肌肉僵硬:“看来我命硬。”

“是命硬。”林晚秋眼泪掉下来,“陈峰,你答应过我要活着的。”

“我这不是活着吗?”

两人对视,都不再说话。千言万语,都在这一眼里了。

过了一会儿,杨靖宇来了。他站在床边,看着陈峰,久久不语。

“军长,我……”

“别说话,好好养伤。”杨靖宇拍拍他的肩,“你这一仗,打掉了夜枭计划在吉林的全部力量。佐藤英机被埋在矿洞里,虽然没找到尸体,但生还的可能性很小。铃木健一在战俘营里自杀了。夜枭计划,基本破掉了。”

陈峰松了口气。六年的恩怨,终于有了个了断。

“但是,”杨靖宇话锋一转,“关东军不会善罢甘休。据北平传来的消息,日本正在华北增兵,全面侵华可能就在今年。东北的抗联,任务更重了。”

“我明白。”陈峰说,“等我伤好了——”

“等你伤好了,有更重要的任务。”杨靖宇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这是中央来的指示。鉴于你在特种作战方面的能力,组织上决定,调你去延安,参与组建八路军的特种作战部队。同时,林晚秋同志也调去延安,负责医疗培训工作。”

陈峰愣住了。去延安?离开东北?

“这是命令。”杨靖宇把信放在他床头,“当然,你也可以选择留下。但我建议你去。东北的抗战需要你,但全国的抗战更需要你。把你的战术和经验,教给更多的人。”

陈峰沉默了。六年了,他在东北战斗了六年,这里的每一座山,每一条河,都像刻在了骨子里。离开,就像割肉一样疼。

可是,杨靖宇说得对。一个人的力量有限,但如果能把现代特种战术传播开,那对抗战的贡献会大得多。

“我去。”他最终说。

杨靖宇笑了:“我就知道你会答应。好好养伤,三个月后出发。”

杨靖宇走后,林晚秋轻声问:“真的要去吗?”

“嗯。”

“那……等打跑了鬼子,你还回东北吗?”

陈峰看着她,认真地说:“回。不仅回东北,还要回沈阳,去你家那个绸缎庄,让你爹看看,他女婿没让他失望。”

林晚秋脸红了,但眼睛亮得像星星:“那我等你。”

窗外,雪又开始下了。但这一次,陈峰知道,冬天总会过去,春天终会到来。

而他,会一直战斗,直到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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