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老太师这几年在城郊的庄子住,平日不太来京城,也就逢年过节的时候才会回京和家里人聚上一聚。
其缘故除了他年纪渐大,对许多事都力不从心外,也有他不想跟长子争执太多的缘故。
长子太过冒进,性格又太过急躁。
他们父子如今在许多事上,意见都不统一。
长子觉得他如今是董家的家主,偏还有他这个当爹的压着,家中大小事务都得由他过目,心里自然不快。
这种次数多了,父子之间难免有些积怨。
最后还是董老太师让了一步,主动离开了京城,真的把家中的管家大权交给了长子,由他去操持,也免得父子之间为着一些事关系越闹越僵。
“老太爷,陆侯来了。”心腹老仆自外得了消息,便垂首过来跟在河畔垂钓的老太师说道。
董老太师闻言,头也没抬,只点了点头,便继续看着河中的情况,专心致志钓鱼。
心腹往外做了个手势,叫人请人进来。
谁也没想到这位与他们从不挨边、甚至称得上算是对头的陆侯会突然来信造访。
老仆不知这位陆侯为何而来。
董老太师同样不知,但他老神在在,显然没把这事当回事。
待听到身后传来轮毂声的时候,这位老太师还笑着回过头和陆平章说道:“你来的巧,今日我运气不错,钓了几尾,你要不嫌弃我这粗茶淡饭,就留下用午膳。”
陆平章微微欠身:“老太师盛情,晚辈却之不恭。”
老太师笑笑,叫老仆去安排,又让陆平章过来看。
待轮毂声靠近,董老太师又闲话询问:“喜欢钓鱼吗?”
陆平章实话实说:“从前跟着祖父钓过几回,却静不下心。”
董老太师笑着说:“你们年轻人是这样,我家那些小子也一样,倒是我那个小孙儿反而守得住心,平时他不上学的时候,倒是经常陪我在这钓鱼。”
陆平章知道董老太师说的那个小孙儿,名唤麒麟儿,是他幼子所出的子嗣,今年也不过八岁,和太子一个年纪。
董家一向重武,那孩子却素有神童之名,十分得老太师的喜爱。
连带着他那位从前不受重用的幼子,如今在这老太师面前都父凭子贵得了几分高看。
陆平章也不吝夸赞:“小公子如此年纪便能守得住心,想必来日定能大展宏图。”
听到别人夸赞自己的爱孙,便是董老太师也难掩高兴。
他侧头跟陆平章玩笑道:“你自娶妻后,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往常可难听到你说这些话。”
陆平章笑笑。
“老太师若不嫌弃,我来试试?”
董老太师挑眉,倒也没说不行:“行啊,正好我也累了。”他说着把手中的鱼竿递给陆平章。
陆平章说着静不下心,但真正握起鱼竿,那样子一看就是老手。
他突然造访,却也没急着说来意,握住鱼竿的时候就真安安静静钓起鱼。
他这副模样,反倒叫董老太师心里暗暗思忖起他究竟为什么而来了。
只是直到有人来询问是否用膳,陆平章也只是安安静静钓着鱼,没说明自己的来意。
董老太师也索性按捺住疑问,笑着招呼陆平章:“走吧,先吃饭去。”
先前董老太师钓的那几尾鱼,刚刚就已经送去厨房了。
而此时鱼篓里又多了几尾活蹦乱跳的鱼,显然都出自陆平章的手笔。
他的垂钓本事并不比董老太师差。
老太师看了看那些鱼,笑道:“你还是太谦虚,这些既是你钓的,回头你走的时候就拿回家吃吧。我听说你家夫人如今有孕在身,这野生的鱼煮汤香醇鲜嫩。”
陆平章也没推辞:“那晚辈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里自有人留下收拾,陆平章由沧海推着跟着老太师去往中厅吃饭。
乡野之间,一切从简。
比起董乾的奢华之风,董老太师却崇好简朴。
一应设施都难见奢华。
若不知情的,只怕都要以为住在这的只是一位普通的老翁,哪里会想到这般朴素的他竟会是前兵马大元帅,陛下亲封的太师。
二人用膳,未谈其他。
待用完午膳,下人上茶,这次不用陆平章开口,董老太师就先开口了:“你大老远过来,总不会是真的跟我这个老头子来喝茶吃饭的。”
“说说吧,你的来意。”董老太师说着放下手中茶盏。
屋内只有一个老仆,沧海候在外面。
董老太师没等陆平章开口,就叫老仆先退了下去。
老仆迟疑地看了陆平章一眼,还是听从吩咐般低头往外退去。
陆平章待人走后,开口问道:“老太师可知令郎如今在与谁接触?”
董老太师皱眉。
他向来不喜欢跟人打机锋。
但心里也因为陆平章的这番话,隐隐觉得有些不好。
刚要开口,就见陆平章以指点了下茶水,在桌上写了个朱字。
朱是国姓。
但董老太师几乎是立刻就明白过来这个朱指的是谁。
他豁然抬头,脸上满是不敢置信。
朱瑞现在被全国通缉,礼王的家眷如今更是全部都被关押着,现在与朱瑞接触意味着什么,董老太师当然知道!
他先前沉静的脸色几乎是立刻就变了,一双眼睛也含了几分锐利看向陆平章。
他没开口。
不知道该说什么。
心中不敢信,觉得他那个长子不至于糊涂至此,在这种紧要关头和那个朱瑞联系上,他是想做什么?!
长子平日便是再混不吝,也不至于做出这样的混账事!
老太师怕其中有诈,不信。
可眼前这个青年素日来的作风,又让他觉得他不至于无的放矢。
只怕是他那个不孝子真的做了这混账事,才叫人抓住了把柄!
董老太师心中懊叹。
不明白长子这般做的原因,多年的习惯又让他在心里迅速盘算起陆平章的来意。
不管陆平章为何而来,也不管这事如今有没有闹到陛下那边,陆平章今日既然来了,又到现在才说起,想来这事应是还有转机。
董老太师稍稍定了下心,又喝了口茶才稳了下跌宕的心开口说道:“这事想来应是有什么误会,回头我就叫我那没出息的犬子过来一趟,好好问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于公于私,他都定不可能做出背叛陛下的事。”
说完,他又添了几分笑意,感激陆平章今日的报信:“不过不管这事究竟有何误会,今日陆侯肯亲自前来告知老朽此事,我和董家都欠陆侯一个情,日后陆侯若有需要,但请吩咐——”
陆平章却并不买账。
他依旧还是平时那副不动声色的模样。
他静静抬眸看向对面的老者:“老太师以为我今日来,是来听您说这个的?”
他这话算不上客气。
董老太师一听,脸色难免就差了几分。
沉默片刻,脸上僵滞的笑意渐渐收起,老太师看着对面的年轻人,过了会才沉声问道:“那陆侯今日来究竟所为何事?”
老人先前脸上带笑的时候,看着慈祥和蔼,但沉下脸和声音时,看着便有几分锐利和杀气了。
毕竟是金戈铁马里闯荡出来的大元帅,又在朝中把持朝政多年,自不可能真的只是一名寻常老者。
即便他着布衣,穿布鞋,也能看出他气势之威严。
陆平章论年纪,做他孙儿都足够,气势上却不遑多让。
一样金戈铁马里闯荡出来的人,自然不会惧这个。
他依旧平静与他对视。
“老元帅是大梁的英雄,这一点,天下不可否认,晚辈和陛下同样钦佩于您。”
老太师神情微松,心下却愈沉。
他看着陆平章问:“陛下他……也知道了?”
陆平章没有否认,点头。
这一颔首却叫董老太师脸色大变。
他忽然起身,脸色难看地在屋中踱起步,动静惹得外面候着的老仆都注意到了,却没敢进来。
片刻后,老太师看着不远处那个始终静坐在轮椅上的青年,无论他是何模样,他始终沉静似水,没有一丝变化。
就像他这些年的经历。
无论是身处高位,万人敬仰,还是后来身残回京,被旁人议论。
即便身处淤泥之中,他也没真的就此沉沦,依旧瞩目到叫旁人侧目。
老太师终是叹了口气,回去坐下了:“平章,你直接说吧,你今日来到底是为什么?”他看着陆平章说,“总不至于是来提前通知老朽的。”
“陛下有什么吩咐,你既来了,就不必再隐瞒了。”
“老太师直接,我也就不拐弯抹角。”
陆平章看着老太师道:“我说话不好听,老太师别介意。”
老太师苦笑:“你既肯开这个口,再难听我也得听。”他说完对着陆平章做了个请的手势。
陆平章于是直言:“老太师想保一人,还是全家?”
董老太师明白这番话的含义之后,脸色骤变。
“陛下想要我乾儿的命?!”这一声,老太师没能控制住音量,使得外面的老仆也听了个分明。
老仆亦变了脸,迅速回头朝屋内看去,欲往里走。
沧海于他身侧,伸手阻挡老仆进去。
老仆回视训斥:“此处是我董家的别院!”
沧海不言不语,只依旧静静挡在他身前。
就当老仆要喊人进来的时候,屋内的董老太师在怒视陆平章良久后,终于先开了口:“退下。”
这一声是同谁说,显而易见。
老仆迟疑,但还是往后退了几步,沧海亦回到原处。
“老太师不必同我生气,我说了,我说话难听。”陆平章嘴上说着,手却伸过去为对面的老者续了茶。
“这几年,董乾行事愈发过分,结党营私,这点,陛下看得见,老太师应该也很清楚。”
“陛下念在老太师的功绩,屡次忍让,但这不是董乾能继续胡作非为的理由。”
“朱瑞是什么人,老太师很清楚。”
“他跟礼王蛰伏多年,当年端王起兵,欲杀陛下夺位,这其中究竟有没有他们父子的手笔,我们这些当晚辈的年纪轻不清楚,您这位前辈清不清楚?”
老太师没说话。
他一直都知道礼王不简单。
当年端王起兵谋反,又有成王、安王……先帝的那些兄弟一个个为皇位自相残杀,唯独只有这位礼王始终老老实实的,看似懦弱无用,却又何尝不是暗藏锋芒?
甚至就连上次浡泥国一事,他心中也有猜测或许与他们父子有关。
但他们素无仇怨,他亦无凭无据,也懒得跟他们父子俩对上。
没想到眼前这个青年会查到礼王父子的情况,更没想到他那个长子如今竟会跟那个朱瑞勾搭到一起!
和那个朱瑞勾搭到一起,能是什么好事?
董老太师愁得心肝脾肺都快打结了,面上却未曾有所表露,也没喝陆平章为他添续的茶,依旧双手交握,面色沉默。
“陛下恩德,我董家感激涕零,董乾虽偶尔糊涂,但定不会与佞贼勾结,这其中定有误会,回头我自会叫董乾过来盘问,然后拉着他去陛下那边谢罪!”
“老太师是真糊涂,还是与我在装糊涂?”陆平章果真如他说的那样,不客气。
董老太师拧眉看向对面的年轻人。
别说当今陛下,便是先帝在时也从来都与他十分客气,董老太师还从未被人这样质问过。
这让他十分不满。
但他并未吭声,只目光沉沉地看着陆平章。
陆平章未曾避让,直接问道:“董乾从前有没有想法,我不知道,但自惠妃有孕之后,老太师难道不知道他已经以国丈在外自居?惠妃是儿是女还不知道,但如今朝中已有多少因为这个同董乾交好,又有多少人因为这个想拜入董家门下?”
董老太师被问得无话可说。
他如今虽然不管事,却并非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甚至之前他还因为这个跟长子说过,叫他小心行事,别让人抓到把柄。长子却不耐烦。
听他说了几句,就找了借口离开了。
手放在茶盏上,老太师依旧没喝,但气势显然已经弱了很多。
“惠妃有孕,他这个当爹的高兴,很正常,至于旁人是怎么想的,我董家便是势力再大,也无法控制旁人的思维。”
话虽如此,但董老太师也知道陛下的忌惮和思量。
只是长子是发妻所生,亦是他亲手教养长大,纵使他们父子如今多有隔阂,要他眼睁睁看着他死,他自然做不到。
只是此局究竟该如何破,董老太师依旧还未想好。
“太平教背后的人就是朱瑞,董乾与他勾结,就是想利用太平教的势力起势,至于这两人到底是怎么打算,晚辈暂时还不知道,但晚辈可以向太师言明,朱瑞所图之大,他想要拉下水的绝对不止是一个董乾。”
董老太师惊心之下,脸色迅速一寒。
放在茶盏上的手,也不受控制地迅速握紧了一下。
但他不得不承认,陆平章说的是真的。
以礼王父子的性格,他们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他既敢拉拢董乾,只怕所图是整个董家!
他是想把整个董家拉下水!
董老太师的心里迅速升起无数个念头。
陆平章观其面色,纵使看不出分毫,他心中亦清楚他在想什么。
董乾在外做的那些事,他不信眼前这位不知道。
知道,却未彻底禁止,董家是否对那个位置也感兴趣,也想借惠妃的肚子换个储君?
谁又说的好?
就如此刻,老者眼中那一瞬迸发出来的杀意,陆平章自然瞧得见,也清楚他想做什么。
“我既敢赴约来老太师这,就不可能没有准备。”陆平章说着直接当着老人的面站了起来。
“你——”
董老太师看着陆平章怔了神。
就连眼中那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杀意,也因这一瞬的怔神而变了味。
不敢置信。
他以为陆平章说的有准备是暗中带了人来,但他偏居于此,又岂会没有后手?
可他没想到,陆平章竟然能站起来了。
他什么时候能起来的?为何一点风声都没有!
他看着陆平章拿着茶盏往窗边走去。
那自如的模样一看就不是才好,怕是已经好了许久,只是一直没让人发现。
如果说陆平章是个废人,那董家或许还有抗衡之力。
董家在朝中浸淫几十年,盘根错节,真要改了这天下也不是不行。
但陆平章没事,他又恢复如初了……
有他护着东宫那位……
董老太师心中盘算,沉默良久,忽然往后靠去,恍若潮水倾退,江河日下。
他赌不起。
“……陛下想如何?”半晌,董老太师开口,声音已不复先前的中气,变得嘶哑许多。
陆平章站在窗前看老人,回他:“陛下要解决朱瑞和他背后的人。”
老人似乎一下子年迈了许多,看着处于逆光中的青年,他哑声问:“董乾呢?陛下打算怎么处置他?”
陆平章反问他:“老太师觉得你能说得动他,让他以后都安安分分的吗?”
董老太师沉默,回答不出。
长子如今已经越来越不听话了,他控制不了他了。
陆平章看着他,过了会才开口:“董乾未必到死之地,但若此时叫董乾知晓,必死无疑。”
陆平章说完没再看身后的老人。
他握着茶盏,垂眸把手里的茶都泼了出去。
“有些事,覆水难收,老太师还是要尽早做好决定,免得真连累全族。”
“老太师的麒麟儿有栋梁之材,陛下很喜欢,还想让他为太子做伴读,有麒麟儿在,董家千秋不减。”
陆平章走回来,把空了的茶盏放回到桌上,看着老人的眼睛说:“老太师,别为了一个人害了全族。”
他言尽于此,说完便没再等他的消息,重新坐回到轮椅。
沧海进来推他出去。
老仆在外问:“老太爷。”
老太师挥了挥手。
老仆便退到一旁了。
待陆平章二人离开,老仆立刻走了进去。
先前在外听了半晌,他已然清楚那位陆侯为何而来,此时自是着急询问:“老太爷,现在怎么办?”
董老太师没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眼前这只空了的茶碗。
而另一边,沧海亦有些忧心。
自上了马车才开口:“主子,你你就不怕他先发制于人,伙同朱瑞和董乾起事吗?”
陆平章只是一句:“他不敢赌。”
也赌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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