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忠华斜倚在门框上,默默地叼着劣质卷烟,没有火,只能叼着。烟是刚才从卡车司机老张那里要来的。老张也站在车头旁抽烟,脸上带着一种跑长途者见惯生死的麻木,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他吐出一个烟圈,看着院子里哭哭啼啼、包扎伤口的知青,用一种讲 “新鲜事”的语气对刘忠华说:
“嘿,老刘,你是没看见路上那景儿!咱开着车,大灯那么一照,嗬!雪地里影影绰绰几个人影,跟鬼似的晃悠。看见车灯,那家伙,跟见了亲娘老子似的!可还没等开到跟前儿呢,扑通扑通,好几个直接就瘫雪窝子里,趴那儿不动弹了!扯着嗓子喊:‘起来上车!’ 嗬,你猜怎么着?喊破喉咙也没用,一个个跟面条似的,软得扶都扶不起来!最后没法子,全是我们几个下去,跟抬死狗……哦不,跟抬麻袋似的,硬把他们一个个给扛上车的!你说逗不逗?走不动道儿了看见车不是跑过来,是直接趴窝了!哈哈……”
这笑声在刘忠华听来,却像冰锥一样刺耳。他脸上的肌肉瞬间就绷紧了,叼着烟的嘴角向下狠狠一撇,猛地转过头,两道冰冷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子,直直地戳在老张那张犹带笑意的脸上。那目光里蕴含的愤怒、鄙夷甚至是一丝难以言喻的痛苦,让老张的笑声就像被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
旁人不懂,但他懂。他太懂了。那种在风雪和死亡边缘挣扎了不知多久,耗尽了最后一口力气,身体和精神都已经到了彻底崩溃的临界点,突然看见生的希望——那刺破黑暗的车灯,那象征着温暖的引擎轰鸣 ——时,是怎样的感受。那不是“趴窝”,那是生命最后能量的耗尽,是意志瞬间松懈后身体再也无法支撑的坍塌,是与死神擦肩而过后极致的虚脱。那不是软弱,而是经历了远超常人想象的极限煎熬后,最真实的、无法抗拒的生理反应。旁人不懂那濒死的绝望,只把这当成笑话,但刘忠华懂。
老张被刘忠华刀子般的眼神刺得一个激灵,脸上的笑容僵住,随即化作一片尴尬和慌乱。他猛地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是多么冷酷无情。他手忙脚乱地在自己油腻的工装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一个瘪瘪的火柴盒,手指因为紧张而有些不听使唤。他笨拙地抽出一根火柴,在盒侧磷面上用力一划,“嗤啦”一声,一朵小小的橘黄色火苗跳跃起来。他赶紧弓着腰,双手拢着火苗,诚惶诚恐地凑到刘忠华面前,赔着小心,要给这位面色铁青、一言不发的男人点烟。那殷勤的动作,与刚才的嬉笑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寒风还没完全散干净,雪地里的反光晃得人眼睛发花,这时又一群人影跌跌撞撞地往这边挪,一下子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勾了过去。走在最前头的是大队长施文彬,他没跟其他人一起坐卡车回来,而是带着十几个还有力气的小伙子,踩着卡车压出来的车辙印,一步一步硬生生走回村的。
半道上,有骑着马出来找人的社员撞见他们,见施文彬脚步发沉,每走一步都要晃一下,急得赶紧翻身下马,非要把马让给他。可施文彬梗着脖子摆手,嗓门哑得像磨过砂纸:“不用!我自己能走!”他那股子倔劲儿上来,谁劝都没用,硬是挺着往前走。身后那些小伙子也都是血性人,见队长不肯骑马,一个个也都攥着冻得发僵的拳头跟上,没人喊累,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化了又冻的雪地上,朝着村子的方向挪。等终于看到熟悉的院墙时,每个人头上都冒着白气,那是汗气裹着寒气凝出来的,脸上满是疲惫,可眼里却透着股“总算活下来”的庆幸。
施文彬的目光一下子就穿过院子里乱糟糟的人群,落在了屋檐下的老队长施伯熊身上。平日里雷厉风行、再大的事都能扛住的大队长,鼻子猛地抽了两下,眼圈 “唰” 地就红了,眼睛里瞬间蒙了层水汽,看着都模糊了。他赶紧加快脚步,几步就走到老队长跟前。再看施伯熊,那张刻满皱纹、饱经风霜的脸早就挂满了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在下巴底下冻成了小冰碴子。
老队长啥也没说,只是伸出那双粗糙得像老树皮、满是厚茧的手,重重地拍在施文彬的肩膀上,一下又一下,拍得施文彬棉袄上的雪“簌簌”往下掉。他点着头,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棉花,张了好几次嘴,才哽咽着挤出几个字:“回来……就好!回来…… 就好啊!”千言万语,那些担心、后怕、庆幸,全揉在这几个字里,全藏在那几下沉重的拍打里。在这个能冻掉耳朵的冬夜,能活着回来,比啥都强,比啥都重要。
天越来越深了,刮了大半夜的风雪总算停了。天空像被清水洗过一样,墨蓝色的天幕上,密密麻麻的星星亮得晃眼,一颗挨着一颗,璀璨得都有些不真实。闹哄哄了大半宿的村子,也慢慢静了下来,只剩下人们沉重的喘气声,还有偶尔传来的、压抑着的疼哼声,透着股熬过头的疲惫。
刘忠华没睡,他把棉袄裹得紧紧的,后背靠在自家门框那冰凉的木头上,微微仰着头,一声不吭地盯着头顶的星空。那片天太深了,太静了,透着股子清冷和遥远,好像能把人世间所有的苦、所有的乱都吸进去,连个响都没有。
屋里的炕上,几个之前累得昏睡过去的知青,这会儿慢慢醒了。身上的疼劲儿上来了,肚子也饿得咕咕叫,哪还睡得着。他们咬着牙,忍着疼,慢慢挪起来,摸出煤油灯点上,一瘸一拐地往灶房去,想找点东西填肚子。昏黄的火光映着他们的脸,年轻的脸上满是伤痕,下巴、脸颊、脖子上,都用剪碎的旧床单、纱布条裹着,歪歪扭扭的,看着就像刚从战场上退下来的伤兵,透着股让人心酸的狼狈。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晃到了刘忠华家门口,是知青小赵。他脸上也贴着好几块纱布,特别显眼,嘴里还斜叼着根“迎春”牌香烟,没点着,就那么叼着。他也靠在门框的另一边,跟刘忠华一样抬头望着天,眼神空落落的,不知道在想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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