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属官与另一位属官对视一眼，低声道：“回六爷，多是……扬州盐商牵的头，由几家是内务府里的买卖人，还有几家是京城有些关联的大皇商具体来经办的。”
盐商，皇商。
胤祚眸色微深。这两者，无一不是盘根错节，与朝中各方势力千丝万缕。
这河工，果然是一滩浑水。
正在此时，一阵喧哗声从驿馆方向传来。
只见几个穿着体面、管事模样的人，正指挥着仆役抬着几个沉甸甸的红漆大箱往驿馆里送，为首的则围着李成，满脸堆笑，似乎在急切地解释着什么。
李成板着脸，并不理会。
胤祚皱了皱眉，走了回去。
那几人见胤祚过来，衣着气度不凡，心知是正主，连忙撇开李成，扑倒在地磕头：“小人等叩见六阿哥！阿哥爷一路辛劳，小人们特备了些本地土仪，些许心意，不成敬意，还请阿哥爷笑纳！”
胤祚目光扫过那几个明显分量不轻的箱子，不用说，里面绝非什么“土仪”。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道：“孤奉旨办差，一切用度皆有规制。尔等好意心领，东西抬回去。”
那几人一愣，显然没料到这位年轻皇子如此不近人情。为首一人急忙道：“阿哥爷容禀，这并非贿赂，实在是……实在是本地乡绅百姓，感念皇恩，听闻阿哥爷莅临，聊表寸心……”
“皇恩浩荡，尔等若真感念，便该恪守本分，依法纳粮，支持河工，而非在此行此等钻营之事。”胤祚打断他，语气转冷，“李成，送客。若再有人敢以任何名目靠近行辕，馈赠钱物，一律以行贿论处，扭送官府！”
“嗻！”李成大声应道，手按佩刀，目光凌厉地看向那几人。
那几人被胤祚的气势所慑，又见侍卫虎视眈眈，不敢再多言，灰头土脸地抬着箱子匆匆走了。
回到驿馆内间，陈属官才低声道：“六爷，方才那几个，便是本地与盐商往来密切的皇商代表。他们消息倒是灵通得很。”
胤祚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已经微凉的茶水，唇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冷峭：“孤就怕他们不来。”
他初来乍到，正愁找不到切入点。
这些地头蛇如此迫不及待地凑上来，正好让他看清这淮扬地界的水，到底有多深。
当晚，胤祚在灯下细细翻阅随身携带的河工图册和账目副本，将白日所见与图册一一对照，又将陈属官等人提及的几处隐患重点标记出来。
夜渐深，驿馆外运河的水声潺潺，伴随着春虫的鸣叫，传入耳中。
胤祚放下笔，揉了揉眉心，走到窗边。
窗外月色朦胧，远山如黛。
这里没有紫禁城的巍峨压迫，也没有那令人窒息的血腥与算计，只有旷野的风和流淌的水。
可他心中那根弦，却绷得比在宫中时更紧。
他知道，从踏入这淮扬地界的第一步起，他面对的，将不再是后宫妇人间的阴私手段，而是前朝官场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是更为直接和残酷的较量。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窗棂，冰凉的触感让他清醒。
这条路，他必须走下去，而且要走出个名堂。
为了那空椟之殇，也为了……那宫墙内，期盼他归去的人。
他深吸一口带着水汽的清凉空气，转身回到书案前，再次拿起了笔。
烛火将他的身影拉长，投在墙壁上，坚定而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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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祚离京不过旬月，紫禁城内的冰雪尚未完全消融，那场除夕之殇带来的余痛仍隐约盘桓在永寿宫的梁宇之间，然而，另一桩关乎皇室血脉、牵动前朝后宫的大事，已紧锣密鼓地铺陈开来——康熙三十八年的八旗选秀，到了最终引阅的关头。
这一日，春寒料峭，但御花园前的空地上，却是姹紫嫣红，暗香浮动。
数十位经过层层筛选留下的秀女，身着统一的浅色旗装，梳着规整的二把头，垂首敛目，屏息静气地立于春日稀薄的阳光下，如同御花园中等待检视的珍珑盆景。
楚言端坐在钦安殿正殿内，下首陪着几位有头脸的妃嫔。她穿着一身藕荷色织锦缎常服，头饰简洁，只簪一支通透的碧玉簪并几朵点翠珠花，神色端凝，目光平静地掠过殿下那些如花苞般鲜嫩的面庞。
内务府呈上的名册就放在手边的紫檀小几上，朱笔勾勒过的几家，是她与玄烨初步议定，需格外留意的。
殿选并非由她主持，而是皇太后坐镇，她与佟妃、荣妃等从旁协助，最终定夺却仍需玄烨亲自圣裁。
但谁都知道，永寿宫琪妃的意见，在皇上心中分量极重。
秀女六人一排，由内监唱名，依次上前行礼，然后垂首退至一旁，供殿上贵人观看品评。
环佩轻响，衣袂窸窣，空气中弥漫着少女们身上淡淡的脂粉香气和难以抑制的紧张。
楚言看得仔细，却并非只看容貌。她留意她们行走的仪态，行礼的规矩，眼神是否端正，气息是否沉稳。家世背景早已烂熟于心，此刻要看的是真人是否与册上所载相符，是否担得起“品行端方、性情宽厚”那八个字。
“正白旗满军都统董鄂·七十之女董鄂氏，年十五。”
随着唱名声，一位身姿挺拔、面容清秀的少女上前一步，稳稳下拜，行动间不疾不徐，姿态优雅自然。
楚言目光微凝，这便是她与玄烨都颇为属意的人选之一。
董鄂氏满洲大姓，其父身居要职，却并非顶尖勋贵，家世足够显赫又不至功高震主。
观其女，眉目疏朗，气质沉静，确有几分大家风范。
皇太后显然也颇为满意，微微颔首，问了句“平日读什么书”，董鄂氏声音清越，答得条理清晰，虽不免紧张，却无失措之色。
楚言端起茶盏，借着氤氲的热气掩去眸中一丝复杂的情绪。
这样的女子，确是最适合的嫡福晋人选，能持家，能容人，家世也能为祚儿增添助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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